理論、身份與文學批評

以現在習慣的說法，張光芒首先是學者，其次才是批評家。但如果我們重新思考學院與文學批評的關系，在文學批評日益學院化的背景中討論張光芒的學術與批評的意義，這兩種身份的界限就會消除。因此，我想在新的視閾中觀察張光芒近幾年的研究和批評狀況，并且試圖以此理解學術與批評的關系。這對如今正處于轉型期的文學批評或許不無啟示。

一

在十年之前認識張光芒時，他已經開始醞釀自己的博士論文，關于文學與啟蒙、啟蒙哲學的論述與方法也就是在這個階段逐漸有了輪廓，此后成型的關于“新啟蒙主義”的論述和方法由此展開。從2002年出版《啟蒙論》、《中國近現代啟蒙文學思潮論》，到2006年出版《中國當代啟蒙文學思潮論》，張光芒大致完成了他關于啟蒙以及中國近代、現代、當代啟蒙文學思潮的論述，啟蒙與啟蒙文學成為張光芒學術研究的基本領域。以這些關于啟蒙及啟蒙文學的論述為學理背景，介入當下文學寫作的文學批評，則是他學術研究的另外一條路徑，他無疑想在這樣的批評中實踐他的啟蒙及啟蒙文學的思想；張光芒在學術研究和文學批評中，有一個更大的學術理想是試圖建立自己獨特的中國式的“啟蒙哲學”，這樣一個構想是張光芒今后一段時間里的“集大成”工作。——我想，這大概是張光芒學術研究的輪廓。

從開始學術研究起，張光芒似乎就選擇了在文學史和哲學之間的交叉道路。他詢問歷史的興趣、形而上思考文學史問題的特質以及溝通文學與哲學關聯的路徑，在他最初的研究中便十分鮮明。和上一代學者不一樣，張光芒在治文學史伊始便表現出強烈的理論建構的企圖，試圖在文學史研究與寫作中形成支撐自己論述的文學史哲學，而啟蒙則是他理論建構的核心和文學史論述的基本點。而這個過程，也是文學研究在整體上越來越社會科學化的過程。我個人覺得，這也是認識張光芒學術特色的一個參照。文學研究雖然在人文學科范疇內，但在實際的研究中，隨著學術的學科化，一些學者的文學史研究表現出明顯的社會科學化傾向。這或許就是理論、哲學之于文學史研究的影響。以我自己膚淺的認識，張光芒的文學史研究顯示了這樣的特征。

我們這一代人是貼著“新時期”這一背景成長的。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之中，文化轉型給我們的思想和學術帶來的影響是復雜的，而影響我們的思想與學術資源也是蕪雜的。如果在這樣的背景中考察張光芒何以如此，我想有三個時間段和一條基本線索是可以簡單論及的。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人，不管其后來如何闡釋中國現代文學史，多數人都是從五四文學出發的。在新時期文學與新時期學術史展開時，五四和五四文學始終是我們的一個思想“原點”，甚至有一段時間是以“回到五四”作為我們重新起跑的路徑。所以啟蒙的問題，其實是近三十年來文學界和思想界的一個基本問題。因為有了“文革”的文化專制主義與人的失落，啟蒙運動及啟蒙文學思潮，又不僅僅是思想遺產，也是新時期思想文化實踐中的一個命題，因此，“新啟蒙”應運而生，同時又因為當代政治文化的復雜性而夭折。20世紀90年代以降，社會轉型期的問題仍然是核心價值體系的建立，當下知識分子的許多爭論都與此相關。在我說的這三個時間段，貫穿了一個基本的線索便是人、人性和啟蒙的問題。承襲了五四啟蒙思想的學者，通常是堅持啟蒙思想與價值來論述現代文學史和引導當下的文學寫作。在這里，從五四到當下，啟蒙思想是基本的價值判斷。以此劃分，圍繞啟蒙的分歧，實際上是有建構與解構的差異。丁帆教授和他所在的南京大學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是堅守啟蒙精神又以發展了的啟蒙思想來論述中國現當代文學史，并且具體反映在對“十七年文學”，“文革”時期文學及當下文學寫作的評價和批評之中。而這樣的研究，又使文學史的寫作有了思想史的延伸。在我說的這個大與小的學術背景中，張光芒的研究獲得了一個與歷史和現實相通的宏大的思想背景，獲得了學科支撐的學理背景，他個人的稟賦與特質因此充分展開。將啟蒙作為進入文化、文學和思想研究對象的途徑的工作，張光芒認為是“值得任何一個學者付出畢生精力的”①。他試圖將啟蒙這樣一個老話題刷新為一個面對時代與未來的新課題，并最終上升到“主義”的高度，于是，提出了“新啟蒙主義”的理論構想，以回應世紀之交以來文化轉型紛亂現象背后的深層需求，既蘊涵充分的歷史文化內涵，又呈現了現實的文化訴求。所以，張光芒由“啟蒙論”到“啟蒙文學思潮論”再到“新啟蒙主義”，有著厚重的歷史背景、深層的現實原因和清晰的學理立場。

二

我在前面說過，啟蒙和啟蒙文學是張光芒學術研究的基本領域，他對啟蒙的論述直接影響著他對啟蒙文學的闡釋，而我自己作為一個文學研究者當然會比較多的關注張光芒“啟蒙論”下的啟蒙文學是怎樣的一幅圖景，而焦點則是：啟蒙如何成為“審美問題”？哲學與文學、啟蒙與啟蒙文學的關聯點大概也就在此。在張光芒關于“新啟蒙主義”的論述中，將啟蒙與審美聯系起來的方法與途徑，是他研究近現當代啟蒙文學思潮的理論根基。當下思想界流行的現代性理論以啟蒙現代性與審美現代性的對抗為研究范式，這一范式從理論出發點上將啟蒙問題與審美問題割裂開來，同時更遮蔽了啟蒙命題與人的全面解放的內在關聯。針對這樣的研究缺憾，張光芒試圖重新從方法論上開掘通往啟蒙的途徑，即將作為審美問題的“人性啟蒙”從紛亂的理論話語中凸顯出來。在辨析了康德等人的啟蒙概念之后，張光芒的基本思路是：由美學的本質及其邊界所決定，啟蒙主義文學精神承擔的只是啟蒙運動的一個層面、某種領域，當我們將啟蒙作為一種審美精神時，需要轉移啟蒙思想的重心，即從整體性的事件轉移至審美相關的精神領域；另一方面，當我們將啟蒙作為考察文學的一種精神視野即研究角度而非研究對象的時候，尤其需要抓住其“人學”的核心，即人性解放的層面與個體哲學的維度。在這樣的思路中，完成人性啟蒙過程后的“人”，便成為啟蒙了的道德的和自由的人，啟蒙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被視為一個純粹的審美問題。在把人性啟蒙還原為審美問題之后，張光芒把審美上的人性啟蒙看做是一個人性被拯救與自我拯救的過程，一個被塑造與自我塑造的過程，它包括人性解放——人性上升——人格完成這樣一個聯貫的“三部曲”②。這些論述，構成了張光芒研究啟蒙主義文學思潮的基本尺度和方法論。

無疑，張光芒關于“啟蒙哲學”、“啟蒙主義文學思潮”及“新啟蒙主義”的研究遠比我這里的概括和揭示要豐富與復雜得多，我只是重點提及了他的論述是如何把啟蒙變成純粹的審美問題，把人性啟蒙還原為審美問題的思路、方法及內涵。而這一點，正是張光芒作為一個學者批評家在從事文學批評的理論出發點。張光芒由研究五四文學擴展到整個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研究，而在這一研究中，他又將啟蒙思想的重心轉移至相關的審美領域，從而以獨特的理論體系完成了他對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特別是啟蒙主義文學思潮史的重新解讀。這使得他對作家作品的解讀也往往能找到人們慣常難以發現的切入角度，比如從時代夾縫中人性的“啟蒙碎片”這一角度重新闡釋“十七年文學”創作，從欲望的自身變異的邏輯切入當下文學，從文化認同的視野評判江蘇小說獨特的審美選擇，從“游戲精神與抽象沖動”的層面解讀麥家小說的獨特價值③ 等等，這些不乏審美感悟與理性精神的批評文章無疑傳達出一種新的氣象。

在學術史的層面評價張光芒這些研究的學術意義，已非本文可以承擔的任務，我愿意在這些粗略的分析中，揭示學院派批評家在從事文學批評時是如何完成他的學術積累的。因為，這個積累的過程，也正是文學批評學術化的過程。學院派的批評，在介入具體的文學生產過程時顯然不是最具活力的，但從文學史出發、從理論出發的批評，則凸顯了思想、文化、學術等諸多因素構成的厚重與長久的力量。

三

在這些年的文學批評中，張光芒雖然也有一些即時性的批評文字，但這些在他的文學批評中只是較小的部分。作為主體的是他從自己的“啟蒙哲學”出發，對文學寫作中一些重大命題與現象的闡釋。而這些闡釋，通常是把當下的問題與文學史的問題貫通起來，把文學問題與哲學問題貫通起來。如在《思想史是文學史的風骨》④、《文化散文：在審美現代性與啟蒙現代性之間》⑤、《文本研究之于文學史寫作的新構想》⑥ 文中提出的命題和觀點，在對文學史研究模式的思考，在對某種文體的論述中，都呈現了張光芒對文學批評的獨創性理解。而他關于“道德形而上主義”與百年中國文學之關系的剖析、對中國當代文學“第三次轉型”的論證⑦ 等則是這些年來最具代表性的學院派批評，也是張光芒最有分量的批評文字。

與其宏觀的文學批評相配合，張光芒的作家作品論往往顯示出獨特的思想氣質和深廣的文學與文化史背景。我們很少看到他孤立地評論哪一個作家或作品，或者為批評而批評地談論對象，而總是試圖從中揭示一些本質問題，或者針對性地用以闡釋比研究對象更寬闊的創作現象。比如他的長文《莫言的欲望敘事及其他》指出，在“莫言敘事王國”里，性欲是其傾心逞才的核心領域。在他筆下充斥著一系列以性為根本生存法則、為性所癡的女性形象。性欲至上主義、男性中心主義立場以及嗜俗傾向構成了其基本的欲望敘事倫理。莫言小說備受人們推崇的“母性崇拜”意識，其實質不過是出于本能的生理需要而異化了的審美焦點，在“拒絕長大”與“乳房崇拜”敘事模式中，既看不到母性的偉大也看不到對母性的尊重，反體現為對母性的勒索，以及以滿足自我欲望為唯一標準的瘋狂自戀。所謂“民間寫作”，在莫言這里已日益墜入“偽民間立場”的深淵，而這與其經不起推敲的“敘事神話”假象是分不開的。語言的粗俗與品格的低劣，感覺與意象的重復等等，也流露出作家創作資源的枯竭與審美生命力的疲憊。后來《文學報》用一整版的篇幅壓縮轉發了該文，并附編者按曰：“文學界有識之士深感批評難，久矣！盡管不乏疾呼之聲，但痼疾總是難改。一個個的作品討論會，多的是捧場之聲；而報章上連篇累牘的評論文章，也多為夸飾褒獎之詞。不是說不要褒獎，文學界需要的是真正切中肯綮、敏銳激情的批評文字。”編者尤其強調了文章盡管為“一家之言”，但不無“片面的深刻”，尤其寫作者真誠謹嚴的批評姿態，有別于當下一些所謂的“酷評”。轉載此文即為“為張揚這樣一種批評姿態，借此倡導良好的批評風氣”⑧。這些評價無疑是中肯的。

另如從道德形而上到形而下的輪回這樣的角度對張煒小說道德精神的下滑軌跡的揭示⑨，從“偽民間”⑩ 的敘事倫理的角度對一些被冠之“民間立場”的作家的批評，從自戀主義文化的視野對一些著名作家、女性作家及“80后”作家的尖銳批判(11)……這些研究都在大量閱讀文本的基礎上，通過貫通整個文化背景與作家的審美心理，切中肯綮地探究創作癥結和敏感問題，在一些文學創作的根本問題上表現出對藝術內在規律性的獨特把握能力。而且很明顯的，在他的批評文字中，除了力求引起“療救的注意”外，還表現出潛在的療救問題的旨趣，像他提出要用“新啟蒙意識”矯治“啟蒙辯證法”帶來的惡性循環(12)，通過重新確立信仰對抗文學的“第三次轉型”等觀點，在令人耳目一新的論析中，為人們思考文學的根本出路問題提供了富有個性和啟示價值的思路。

盡管張光芒有些觀點引起了爭議，也遭遇到了激烈的批評之聲，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已經逐漸失去了對重大命題的揭示、概括和論述之后，這些論文以厚重的歷史成分、敏銳的現實感受、鮮明的問題意識和清晰的理論品格，回應了我們無法回避的“中國問題”。我個人以為，這是張光芒在文學批評中的一大貢獻，為失卻了哲學、思想和理論品格的文學批評灌注了新鮮血液。我想，從事文學批評的朋友都清楚，在文學批評的背后，蒼白和支離破碎的思想與學術是如何影響文學批評的遠行的。所以，我想突出張光芒作為一個批評家的學者品格。 ■

【注釋】

① 張光芒：《“新啟蒙主義”：前提、方法與問題》，載《人文雜志》2005年第1期。

② 參見張光芒：《中國當代啟蒙文學思潮論》，13—16頁，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版。

③ 分別參見張光芒：《時代夾縫中的啟蒙碎片——對“十七年文學”的價值重估》（《學術月刊》2007年第6期）、《欲望時代的繆斯》（《文藝評論》2003年第3期）、《文化認同與江蘇小說的審美選擇》（《小說評論》2007年第3期）、《麥家小說的游戲精神與抽象沖動》（《當代文壇》2007年第4期）。

④ 張光芒：《思想史是文學史的風骨》，載《天津社會科學》2006年第1期。

⑤ 張光芒：《文化散文：在審美現代性與啟蒙現代性之間》，載《貴州社會科學》2006年第5期。

⑥ 張光芒：《文本研究與文學史寫作的新構想》，載《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5期。

⑦ 這些觀點可參見張光芒：《道德形而上主義與百年中國新文學》（《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3期）、《論中國當代文學的“第三次轉型”》（《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5期）等論文。

⑧ 參見張光芒：《莫言的欲望敘事及其他》，載《鐘山》2007年第2期。“編者按”見《文學報》2007年10月25日轉載文。

⑨ 參見張光芒：《天堂的塵落——對張煒小說道德精神的總批判》，《南方文壇》2002年第4期。

⑩ 參見張光芒：《“偽民間”與反啟蒙》，載《文藝爭鳴》2007年第1期。

(11)參見張光芒：《自戀情結與當前的中國文學》，載《學術月刊》2007年第9期。

(12)參見張光芒：《從“啟蒙辯證法”到“欲望辯證法”——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與文化轉型的哲學脈絡》，載《江海學刊》2005年第2期。

（王堯，蘇州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