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關于當代詩歌的基本事實判斷為:當代詩歌已經在道德異質、價值多元、階層分化、利益沖突的現實社會中失語。以此為事實基礎的語詞張揚便是一些口水和概念之爭,一路以建構絕對的心靈王朝為盾,另一路則以還原瑣碎生活為矛。這兩種“造詩”路徑實則消解了心靈世界與世俗世界之間的詩意聯系。所以一路充滿了哲學的遮蔽,另一路則過于夸大了扁平的日常經驗。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技術的致幻效應、空虛的精神消散和價值的急速頹敗,而很難再追尋到詩意的光景和幸福的流連。
新的世紀我關注更多的是法學和經濟學,這并不因為它們是世俗場景的功利顯現,而是其中的當下承擔。今天終于談論詩歌不是因為記憶的批評萌動,而是因為湯松波的詩集《眷戀》(1),再一次勾起我對詩歌的閱讀關懷。《眷戀》中沒有當代學院詩學的預設基礎,也沒有后現代殖民文化的隱秘襲用,他以審定價值的歷史敘述,重新點亮了我久違的詩歌的閱讀經驗。顯然,湯松波在這本詩集中傳達的是一種公眾的閱讀期待,但并不是以提供閱讀慣性而作為隱藏前傾的代價。他以近乎原生態的心靈怦動與語言的現代性守望相助,在多重維度的經驗描述中,與讀者的精神空間悄然互動。
如果說作為世俗體制之內的湯松波有著民生的權利擔當則不足為奇,然而,他對于心靈歷史的珍視、對詩意記憶的重奏則顯得難能可貴。撥開世俗利益的現實整體,他讓心靈記憶與當下關懷獲得了均等機會。這就是他為什么如此吊詭地《懷念二十世紀的好時光》,“……渴望與石頭真實地對話 / 渴望擇水而居的布衣唱起民歌”。他解釋說:“這樣春天就不會離我們太遠 / 那缺角的太陽啊 / 就會照耀我永不哀傷的詩歌。”我們知道20世紀是一個歷時態的符號表達,但同時又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可以觸摸的過去。20世紀充滿了價值的多重悖論,然而歷史的進步正是基礎于這種試錯的過程。這里并不是線性意義上的事實判斷,而是一種多元的價值判斷,文本的邏輯張力在于歷史對當下的善意制衡。隱藏在語言邏輯之中的則是詩意的復活,是對今天風暴中疼痛的減輕,也是道德異質語境下的對于真情信仰的深度引領。在《火把照亮城市》等眾多的詩篇中,我們可以更多地相遇這種引領,湯松波說“火把已照亮我的城市 / 光芒的日子 / 牽引著我夢里澎湃的潮汐 / 在潮汐簇擁著歡樂的深處 / 你綻放成一朵纖麗的民歌 / 讓我想起貧窮 / 想起落日與葵花同時凋謝的晚秋”。湯松波引申了“火把”與“城市”這兩個詩學符號,在這兩個符號中讀者被一種自然的策略調整帶向了語詞的遙遠。我們生活在一個“豐裕中貧困”的時代,一個虹霓繽紛、光芒四射的文明是否還需要“火把”。詩中沒有進行尖銳的精神分析和文化解剖,而是在對于記憶的重述中,把我們被泱泱時尚蒙塵多年的詩意喚醒。詩與美同在,詩與情同輝,詩與真同構,這是湯松波用詩句對我的提醒,也是用最質樸的精神低泣對于異質的社會和人生的拷問。在這樣的文本閱讀中,我不得不放下了“創造性闡釋”和“能動性建構”的權利,而自愿進入了由作者提供的所指性的建構空間。因為“無路可走的時候 / 不能轉過身來 / 把目光棲在樹梢 / 聆聽陽光唱給生命的頌歌 / 想那片屬于你且無法走出去的芬芳”(《春天的門檻》)。作者在深層信念根源中不斷延伸,在紛亂的世俗目標中保持了心靈的價值情懷,在迷離的價值碰撞中愉悅地修正著自己的話語系統和心靈編碼。在一個世俗化的社會中,詩意早已被具體化為對個人欲望的肯定和滿足,價值也早已被技術圖騰所征用,一個詩人能在世俗體制的秩序內警惕心靈的物化實在是詩意的幸運。
湯松波在擺脫了敘事與反諷的詩意尷尬之后,便是對世俗化命運的承擔。所以追憶已逝的時光并不是他的主流價值取向,而是對當下語言秩序的深切關懷,和對于永恒使命的親切逼近。詩集中充滿硬度的《二十四節氣》不能從單一向度上理解為對農耕記憶的描摹,也不單是對民族符號的過度強調?!岸墓潥狻笔秦灤┝苏麄€民族史的強力文化,其中有著永遠搖蕩心旌的生存基礎和靈魂救贖,只是湯松波再一次把它的“現實敘述”彰顯出來?!岸墓潥狻北旧硎怯钪骈g美麗的秩序,像康德在夜晚遙望的星空。但“二十四節氣”又是一種承擔,是對于整個人類命運的承擔,是對于五千年文化的承擔。正是這種承擔,使我們的歷史從容度過了多少滄桑而機警的歲月,最后成為民族揮之不去的印記。今天的湯松波并不是由于悲天憫人的執著,也不是滿懷原道精神的信念,而是越過了歷史與當下相互砥礪的隱秘關系,優雅地叩問世俗詩壇的責任消解。詩人從自己的具體心境出發,“來不及細想所有的前因后果 / 都因這周而復始的安排 / 走進了規定的程序 / 接下來我唯一要做的事情 / 便是義無反顧地邀你與春天同行”(《二十四節氣·立春》)。毫無疑問,詩歌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對于生存命名能力已日漸萎縮,代之而起的是形式把玩、技術崇拜、干枯內心、冥想話語和利益喧嘩。已經極少有人認為“春分在一年初始的季節 / 是一種無法翻版的絕唱”。更很少有詩歌愿意拆毀殖民話語的柵欄,去進行脫離了文化束縛的呼喚:“主宰天地萬物的神啊 / 請允許我深入你的腹地 / 將春天所有的日子串起相思 / 寄給遠方所愛的人?!保ā抖墓潥狻ご悍帧罚┰娙舜┰搅恕岸墓潥狻钡那暾Z境,以深層的個體體驗,凸顯了情感在詩意承擔中的道德力量,達到了一種新的命名世界的可能。對于“二十四節氣”這樣的傳統符號表現出如此執著的詩意追問,本身既是一種對語言現實場景的反叛,還是一種更加深入的、直達語言內部的文化承擔。在此意義上,我們對于《二十四節氣》的閱讀置疑,應該放棄詩學的經驗判斷,因為經驗很少提供給我們多種想象的可能。經驗可能提供給我們一種科學真理,但科學真理并不能代替詩意的真理,因為詩意的抵達并非完全為了尋找真理,更重要的是尋找精神家園。也就是“詩歌不追求不死,而追求復活”(奧·帕斯)。與其說“二十四節氣”是永恒的文化根基,不如說它是生命的“永遠古老而新鮮的美”(奧古斯丁),是農耕記憶與現代生命在交合與排斥中的抵牾與融合。笛卡兒也曾經強調,詩人是用想象的力量帶給我們知識,甚至產生出真理。然而,詩是心靈的一種天賦而不是學習的成果。因此,它給予我們的不是有意識地揭示真理的方法。關于《二十四節氣》也只是詩人用一種穿透歷史語境的想象,給我們提供了節日本身所埋藏著的意志世界。這種新的命名能力便是對歷史蒙昧主義的深度拆除,融會了當下社會和道義的靈魂方向,包含著詩歌的自信和從容,同時實踐著歷史基礎與當下關懷的諧振。正因如此,“作為人間的匆匆過客 / 我沒有理由回避冬至 / 如果回避 / 簡單的人生 / 也會缺少一種歷練”(《十二四節氣·冬至》)。在人類生存的二難背反中,我們回避的應該只是虛無,任何疼痛、壓抑和苦難都是對生命的價值饋贈,只有詩人從中體悟到鮮艷欲滴的新意,透出個人解讀和鑒賞的別樣意趣。
在當前的詩歌譜系中,曾經甚囂塵上的如雞與鴨之爭的“民間寫作”與“知識分子寫作”已經偃旗息鼓,代之而上場的是網絡詩歌的全速膨脹。因為網絡詩歌與世俗利益的深度結盟,“梨花體”的泡沫化傾向帶給時代的則是想象力的枯竭。如果說“民間寫作”和“知識分子”的無聊爭論還是憨態可拘的方法論之爭的話,那么網絡“梨花體”則已是連爭論也懶得進行的價值的全面消解?;蛟S這是一種消極的自由姿態,因為已經沒有了宏大的主題敘事而引起的噬心的激動,詩歌只能是裝裱在新的精神譜系中的反智文化。然而作為具有道德承擔的詩人不愿進入那種快意的痙攣,依然愿意在精神的向上加速中打開承擔未來的想象。對于想象力的語言擔當也便是湯松波在詩中給我們提供的另一種闡釋,這里有著偏執的對于世俗文化的抵抗。利奧塔認為,后現代環境中的大眾文化是一種玩世不恭的文化,一種懶散懈怠的文化。這種文化是談不上品位的,金錢才是價值的唯一標準。然而,具有想象力承擔的詩人卻堅持認為:“清清的山泉水從天上飛下來 / 神奇的陽明山孕育傳說孕育愛 / 這里的松濤為你把山門打開 / 這里的竹海與你牽手相愛 / ……你美麗的容顏已向世界展開 / 牽動兒的情懷永遠的愛?!保ā蛾柮魃街畱佟罚脑姼璧陌l生學意義上理解,這是詩人與自然建立的一種隱秘的聯系,通過詩歌讓內蘊的生命潛力得到了盡情揮灑。如此看來,真正的詩意降臨并不是來自邏輯的結果,而是心靈與語言的自然親合。也許詩人并沒有去著力推敲深奧的詩學命題,因為作者知道“最深刻的問題實際上并不是問題”(維特根斯坦)。作者只愿在拒絕墜落中對于世俗利益進行把關,進而重構心靈的價值基石和倫理的導向系統。在這個欲望如西風漫卷的時代,作為讀者,真正的讀者不知道有誰愿意對世俗的生活場景再度瀏覽,許多時候,我們需要為心靈打開另一個世界,打開另一個充滿歷史想象力的精神空間。并不是我們的心靈祈求撫摸,而是生命需要想象,詩歌需要承擔這種想象。這樣的詩歌是什么,是“生在春天城堡的姑娘 / 我看不見你含羞的微笑 / 在那繁星密布的夜晚 / 你清香的名字把我照耀”(《把我的感覺傳給你》)。盡管詩中回避了終極意義的哲學追問,但與傳統的山林秀水不同。傳統的唯美主義是產生在世俗貧困之上的心靈調適,而湯松波則是在豐裕的現代語境中的心靈掙脫,是一次語言自主飛翔的詩意歷險。也許有更多的讀者對詩歌的多元厚度進行質疑,但也會有同樣多的讀者會驚詫其中簡樸的力量。在詩歌的后閱讀狀態中,多元的歧意閱讀不是詩意的終結,而是詩意的張開,是飛升、靈動的開始。奧古斯丁確信,對上帝知之最多的人可以最為深刻地理解世界的真實本性,特別是人的本性和人的命運。按照同樣的邏輯,對世界知之最多的詩人可以最為深刻地理解詩歌與人生的根本聯系,特別是詩歌與人生之間的張力。所以詩人還是最簡約地告訴我們“春去春又來 / 桃紅柳綠排對排 / 快把窗門打開 /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 / ……快把心門打開 /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陽光從窗外照進來》)。這種純樸和簡約與目前流淌的大眾文化不同,伊格爾頓認為,流行中的大眾文化抑制了人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準則,媚俗的大眾文化通過世俗的甜膩意趣填充當代人苦澀的心靈,不給人留下反思的空間。而湯松波的簡約努力是一種想象力的洞開,是一種對讀者期待的平視和回應,是一種從容沉靜的技巧。從價值維度看,詩中擯棄了道德異質和經驗雜糅,在價值向度上對傳統和未來進行了鏈接,這不但符合文化基礎的現實要求,還有利于打通朝向未來的明朗路徑。這是擺脫了集體語義和話語暴力之后的一種輕松,輕松,多么美好的輕松。由于詩人不經意間的空靈介入,顯得愜意而澄明。
的確,這是一個“娛樂至死”的年代,尼爾·波茲曼早就告訴我們“電視創造出來的認識論不僅停留于以鉛字為基礎的認識論,而且是危險和荒誕的”??墒牵ㄆ澛膿鷳n已經在加速前行,我們不僅生活在電視時代,還生活在了網絡時代,令波茲曼不能想到的是,我們已有了網絡詩歌的“梨花體”。在這樣一個娛樂形式加速繁殖的時代,當年阿多諾和霍克海默等法蘭克福學派的努力已經完全消解,我們的心靈已經迷失在了“豐裕中的貧困”里。經過多年的喧嘩之后,我們終于發現,心靈,焦慮中的心靈是多么需要詩意??墒?,我們的詩歌早已經淪落成手機短信和夸張制造的群體事件,時代的風暴中,詩歌已經失語。在這樣的語境中,我閱讀了湯松波的詩集《眷戀》,這次閱讀可以說是對詩歌進行現實承擔的一種強調。整部詩集中,湯松波沒有呈現出某種神圣主義的虛張姿態,而是以個人的話語命名方式對人類命運的承擔進行了文本自覺。也許這種努力無法進入學院派的詩學批評規范,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對于當下的詩歌進行了善意的繞行,其目的是更簡捷地讓語言抵達心靈,抵達所有滿懷生命要求的心靈。我也曾力圖在經驗的立場上進行文本置疑,但發現自己的努力是失敗的,因為《眷戀》向我們敞開的不是技巧、不是宏圖、不是詩歌的思想外掛,而是想象、責任、價值和精神承擔。
從價值論和方法論的角度看,《眷戀》是對于當前所謂流行詩壇的超越,正是這種超越文本顯示出對生命和時代的熱愛,對昨天和友誼的回戀。因為一個愈加完整、統一的世俗世界,人心越是物化,越是無法真正找到心靈本身。湯松波在詩中向我們提供了一種詩歌朝向未來的可能性,就是只有在擁抱生命,熱愛生命中才能提升對于歷史意識和生存的命名能力,才能建構一個飛升在生活前方的詩意與精神的世界。我無法在更為復雜的詩學意義上解讀這本詩集,因為任何解讀都是拙劣的附庸,都可能對文本的真義造成傷害。正是詩集中沒有污染的透明的語詞給了我闡釋的勇氣,還有那充滿文本的對于歷史、當下和未來的責任擔當。當然,在我們的閱讀期待中還有普世的道德悲憫、深度的生命叩問和批判的美學效果。作為詩歌,我們需要它引領中的歌唱,并不需要它對于傾斜天空的支撐,因為它是我們頭頂上空的風箏。 ■
2007年9月8日于石家莊
【注釋】
(1)湯松波:《眷戀》,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
(左春和,供職于河北省石家莊市文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