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的意義與相關問題
雷 達
我曾經自問,為什么中國文學里沒有丹布朗,沒有哈利·波特,沒有007,沒有柯南道爾,沒有《人證》、《砂器》、克利斯蒂娜?為什么中國作家缺乏高超的想象能力、幻想能力、推理能力、抽象能力、破解能力?是中國作家腦子太笨,還是中國文學傳統里缺少某種東西?我也曾自我回答:其一,中國文學歷史上有深厚的載道傳統,近現代以來至今,啟蒙主義占壓倒位置,為政治,為人生,為工農兵,為最廣大的人民等等作為明確目的,使宏大敘事和社會歷史視角,始終占壓倒優勢,弦繃得比較緊,藝術作為一種自由的、愉悅的、不帶功利目的的活動的一面常被淡忘,于是科學理性,游戲精神,為藝術而藝術,自娛及娛人等功能,表現得就很不夠,處于萎縮狀,因而含有智能性和游戲性的創作十分鮮見。其二,中國文學非常重視“深入生活”,而這里的“生活”往往特指表現意識形態和流行主題所需要的那一部分“生活”,另外的許多“生活”被關在門外。其三,只重直接經驗,不重間接經驗,于是作家的學養問題仍然突出。不知我的這幾點看法是不是原因所在。
正是在此背景下,麥家的《解密》里一個數學天才出現了,一個解密天才出現了,數學與命運結合,數學與政治結合,數學與人生結合,給我以震驚。到了《暗算》,幾代特工天才相繼出現于701,那個聽覺靈敏的瞎子讓人難忘,風流女諜的命運讓人嘆惋,作者在人性開掘上更見深度,技術上更為圓熟,改編的電視劇風靡一時。我看其價值不在《亮劍》之下。最近的《風聲》似乎不如前兩部,但同樣不脛而走。所以,總體看來,麥家是獨樹一幟的,他已經形成了獨有的切入歷史和把握世界的方法,他用破密的眼光,打開一個個實際存在卻久被遺忘的絕密而悲壯的人生空間,他把超強的意志力,驚人的智商,宗教般的忠誠賦予他的諜報英雄或解密英雄,而這樣的英雄在中國革命史上是實際存在的。當然,這無疑經過了麥家的加工、提升、渲染、夸張和神秘化。因此,我認為,麥家的創作給當下的文學格局增添了新的元素,提升了當下文學的想象力、重構力和創新力水準,豐富了當今文學認識世界、認識歷史乃至認識人的手段。
人們喜歡把麥家這幾部小說稱為新智力小說,密室小說,特情小說,諜戰小說,解密小說,名目不一而足。我看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麥家所顯示的才能的性質和特征。麥家的成功,首先有賴于他的超強的敘事能力和推理能力,經營致密結構的能力,他可以在一個極狹窄空間,展開無盡的可能,翻出無盡的波瀾,制造無盡的懸念,拽著你一口氣跑到頭,必須看個究竟。他的寫作恰如獨自鑿通一條隧道那樣艱難而幽深。就《風聲》來看,一個小小裘莊,四個嫌疑人,誰是老鬼的懸念,壓迫著所有的人,誰都可能,誰都不可能,真是山重水復,柳暗花明,千鈞一發,命如懸絲,螺螄殼里做道場。麥家的文字風格也是成全他的重要原因,不華麗,少藻飾,卻干凈利落,絲絲入扣,富張力彈性,有魅惑力吸附力,恰好適合他的題材。麥家大多寫的是看不見的戰線上的無名英雄的悲劇,為這些漸被遺忘的天才重新樹碑,還原他們的豐采,發掘他們的精神,而且是以這樣詭異的、奇幻的、有聲有色的方式,真是難得。也可以說含有浪漫主義的成分。
然而,麥家究竟把自己塑造成一個什么樣的作家,他的類型化寫作最終走向哪里,也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路有兩條:一條是繼續《暗算》、《風聲》的路子,不斷循環,時有翻新,基本是類型化的路子,成為一個影視編劇高手和暢銷書作家,可以向著柯南道爾、希區柯克、丹布朗們看齊。另一條是純文學的大家之路,我從《兩個富陽姑娘》等作品中看到了麥家后一方面尚未大面積開發的才能和積累。兩條路子無分高下,應該說,能徹底打通哪一條都是巨大的成功。
但是,麥家的三部長篇里,構思和推理方式接近,有漸成模式之虞。《風聲》比之前兩部震撼力似乎趨弱,某些手段有些雷同,熟悉他作品的有的讀者表示已有審美疲勞。我認為,在處理冷面與熱魂,動作與心理深度,懸疑與靈魂沖突上,存在著一些問題,比如誰是“老鬼”?四人皆有可能,迷霧重重,足夠緊張;但李寧玉之為“老鬼”,而且只能是她“這一個”,對其隱秘動機的揭示,就缺乏充分的信服力和感染力。我覺得,在作者主觀控制和人物客觀自在的關系上,如何多一些“人間氣”和“血肉感”,對麥家也許是重要的。一般來說,這類小說,作者的操控和設計非常重要,沒有操控,就不可能扣人心弦;但操控過了頭,就會變成皮影戲中的操線者。
(雷達,中國作家協會研究員)
讀《風聲》兼談麥家
閻晶明
麥家這個名字“火”起來了,這也許不是他本人最適應的狀態,如果麥家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就是在任何場合,人越多他話越少,躲在一角沉默著。偶爾聊幾句,他說的也不是什么有主題的話,且常常表達著與人交際、應酬場面的恐慌與苦惱,直讓人覺得,這樣的人出來混世界,挺值得同情的。
當然,人不可貌相。我見過的情形往往是,拙于言表的人,在運用文字時特別放縱;看上去不通世故的人,反而擅于在小說里處理人物關系;生活簡單的人,更能夠把小說寫得復雜。麥家是個新論據。不過,這并不是我認識麥家小說時的第一印象。接觸麥家的小說是在三四年前,《解密》和《暗算》還只是圖書狀態,說實在話,那兩部小說沒有引起我特別的注意。后來聽說《暗算》改編成電視劇了,我還奇怪,麥家的小說有充分的電視劇要素嗎?接下來是《暗算》紅火起來了,成了街談巷議的話題,引車賣漿者紛說的節目。麥家也開始忙了起來。其后數次見面,仍然看不出他有春風得意之色。就在近日,我們一同乘車出去吃飯,他接了幾個電話后說,一頓晚飯有兩撥人招呼,不知道如何應對,感慨自己處理這類事情的能力非常差。不過此時我已不那么認為了,我對他表達了這樣的觀點:拙就是巧,總讓人覺得不擅于處理人際關系的人,往往人脈不會差,所謂一拙壓百巧,拙就是一張“道德體諒”的通行證。對我的說法,麥家沒有當面反駁,我不知道是他默認了我的觀點,還是這一說法給了他繼續以拙制巧的信心。
《風聲》讓我開始認識到麥家的厲害。假如小說世界是一個廣場,大多數心向往之的人是熱熱鬧鬧結伴而來,麥家也要到這廣場來,就像他不說話但也喜歡和朋友在一起一樣,不過他似乎是一個人走在一條沒有腳印的路上。走自己的路,并不意味著他一定認為這是捷徑和坦途,而是因為,他走得慢,跟不上,他好像一個掉隊者,一個人走在小路上,反而看到了沿途許多被人忽略的景觀。
《風聲》是一部尖銳的小說,吸納著發自骨髓的精氣,也散發著血腥的味道,有正義與恐懼相伴的驚悚,也有智慧與膽魄相融的力量。這是一部寫法干凈利落,意味豐蘊綿長的小說。《風聲》里有歷史,這是一種帶著正義力量和民族氣節的正史,但歷史是在故事出口處方才被人醒目看到,是小說在最后時刻的主題籠罩者。小說里有智力的搏殺,這是小說故事的入口和通道,也是人物較量最致命的武器。可以說,小說故事沿著智力搏殺一路前行,斗智斗勇始終吸引人的眼球,打到最后,方才知道這不是一場江湖拼爭,不是一次爭奪“密宗”的炫技表演,而是整個民族斗爭中的一部分,它同樣是槍林彈雨,硝煙彌漫,不過常人看不到,因此鮮為人知。麥家相信,他有能力呈現這場看不到硝煙的戰爭。他做到了。
小說故事發生在杭州城的一座私人莊園“裘莊”里,時間局限在抗戰中期的兩三天內。懸念是在四個主角中找出一個“叛逆者”,結局是謎底的最終揭開。從情節設計上,這是一次生存脫險的斗爭,命牽一線而又懸崖決斗。感情與智力必會用到極致,人格與道義必會殊死拼爭。加上故事地點與時間的局限,《風聲》很符合西洋戲劇里的“三一律”,環境獨立,時間集中,情節有突變,故事有逆轉,主題有拓展。
小說的主體是名為“東風”的“上部”。“吳金李顧”四個人,必有一個是所謂的“共匪”。在日本軍官肥原的監督下,四個人互相“檢舉揭發”,各自在尋找“脫辭”或是否“供認”之間殫精竭慮,這是小說最集中的故事。
在“東風”里,麥家盡顯他在“反間諜”題材方面的獨特才能,就密電破譯、字跡辨認、言辭交鋒進行熱烈的描寫。其中既有一個人內心的斗爭,也有四個人之間的搏殺,還有就是他們面對日本軍官肥原和日偽走狗時的表現。從最后的結局看,這些明爭暗斗既有個人性命的保護要求,也不無大義凜然的革命情懷,比如處于謎底位置的李寧玉,最后以死為代價換得了重要情報的傳送。但這種革命一方面被夾裹在個人利益的爭斗中,充滿了雜色;另一方面,這種革命是一種含著極高智力色彩的斗爭,突顯的是“技術革命”的內容。嚴肅的“革命性”包含在緊張的故事懸念和“技術能力”展現中,并未充分表達。《東風》有兩點給人印象深刻。一是李寧玉是共產黨人“老鬼”的謎底并非在最后時刻才揭曉,最后部分描寫李寧玉如何想方設法送出情報、最終選擇以身相許的情節,讓人感覺麥家不僅僅是在做一部懸疑小說,這為后面兩部的寫作埋下了伏筆。二是小說在“老鬼”身份模糊不清時,卻展開對“老鬼”心理活動的描寫,于是,老鬼的感情抒發就變成了“他 / 她”的不確定口吻,產生了非常奇異的效果,顯示出麥家在敘述上確有其絕招。
“東風”是一部完整的小說,最重要的懸念已經揭曉。作者在末尾注明了寫作日期,說明他的確收手了。但“拙笨”的麥家為讀者設了一個精妙的陷阱。名為“西風”的“下部”和起名“靜風”的“外部”,從形式上看,是麥家對“東風”的補遺,但我斷定這是麥家設制的圈套。“西風”、“靜風”既是對“東風”的故事補充,更是對整個小說主題的意義擴展、延伸和一定范圍內的解構,是對小說主題內涵的升華。就是說,“東風”營造智力斗爭這個入口和通道,懸疑占了上風。到了“西風”,共產黨人李寧玉以及“老鱉”等人為了革命冒出生命代價的英勇果敢得到了張揚。在“東風”里,“共產黨”與“日本人”及“日偽”之間的對壘,看上去是作者為制造懸疑設置的對峙關系,但“西風”將這種對峙關系的歷史內涵揭示出來了,一個看上去純智力斗爭的故事,變成了民族正義感和革命情懷的表達。它不是一種意義補充,“西風”和“靜風”擴展、延伸并升華了“東風”的主題內涵,使一部間諜小說具有嚴肅的歷史意義,“暗算”不是人性之惡的暴露,而是革命者必然要面臨的險惡。
同時,“西風”、“靜風”還是對整個故事界面的拓展。“東風”講述了一個嚴整的偵破故事。其緊張、驚恐、猜疑、轉折,足以讓人一看到底。到了“西風”和“靜風”,則在謎底揭穿后,把每個人的身世來歷、命運結局做了新的闡釋。故事因此更加復雜和迷離,原來只是就事說事的情節,因為這些補充而生發出更多意味。當書中的主要人物李寧玉、顧小夢、潘老等等被確認為倫理血緣關系后,小說的戲劇性和“舞臺效果”展現得動人心魄。
麥家在寫作《風聲》時,始終采用一種寫實的手法進入,三部開頭都以采訪、紀實的筆調開始,甚至不忘用自己生活和創作中的一些實際經歷作鋪陳,看上去很不經意。這又是“拙笨”的麥家采用的另一種機巧。這種寫法讓人覺得,他這些故事都是“不得不”寫的結果,特別是“西風”的開頭,敘述是為了保證“東風”能順利出版才不得以而為之的,就像麥家在生活場合里一樣無辜。但客觀上它們卻恰恰成了一種機智的敘述方法。麥家借此告訴人們,他不是為繼續保持“解密小說”的稱號才新編這則故事的,這里寫的都是生活,就像扉頁上所說:“生活是最好的小說。”同時,小說主題所具有的嚴肅意義才不是一種硬貼上去的標簽,而是真實歷史的呈現。如果有人說這是一部表現革命英雄主義的小說,我會認同。
麥家就這樣完成了一次看上去斷斷續續、實際上氣勢如虹的敘事。麥家的語言其實并無多少華彩,除了“西風”里對“速度”的散文式議論讓人覺得文采斐然外,其他大部分時候他都很平實,有的時候,感覺他的比喻很簡單,這種簡單有時候是敘述速度讓他無暇擇詞,有時候又感覺他就是找不到更豐富的表述。但這平實又將他的小說從“類別小說”的表層,一路開掘到嚴肅文學的主戰場,這是麥家本人和我們都需要看到的情形。因此他那看上去不太豐沛的敘述語言,同樣有不可更改的味道。 ■
(閻晶明,中國作家協會辦公廳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