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論動態

“屁眼門”事件直問學術批評環境的重建

2007年11月，《文藝研究》第11期，發表四川師范大學教授鐘華的文章《文化研究與文學理論的迷失——評季廣茂〈意識形態視域中的現代話語轉型與文學觀念嬗變〉》（下略稱“鐘文”）。鐘文對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季廣茂的專著作了嚴厲批評，指出該書存在七個方面的錯誤，并認為該書被列為“重大課題”、‘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基金資助項目’，其質量顯然與其身份不太相稱，說明出版部門在把關方面存在著一定的疏漏。季廣茂讀到鐘文后，從2007年12月5日起至2008年春節前，相繼在其新浪網博客中貼出了自己撰寫的《做回畜生》、《“痔瘡教授”乎？“屁眼教授”乎》、《不折不扣的屁眼教授》等十篇文章，稱自己要做回流氓，辱罵鐘華為“屁眼教授”。在網絡上引起極大反應，被稱之為“屁眼門”事件。《中華讀書報》始終關注這一事件，并就當下學術批評的尊嚴和倫理底線是如何淪喪的、如何重建正常學術批評氛圍等問題進行探討。《中華讀書報》在編者按中表示：“學者應該怎么做學問，如何面對批評，甚至如何為人？對重大科研項目是否應有監督和問責？今日學術界充斥著如此之多的低劣著作的根源在哪里？我們的學術精神是如何萎縮的？這些重大的不應回避、也無法回避的問題呈現在我們面前，我們期冀這場討論真正成為學者的成長過程，成為學術生產方式、管理方式、學術評價體系不斷完善的過程。”

肖鷹最先在《中華讀書報》上撰文對這種批評失范的行為提出批評。他認為，教授是今日社會中的高級知識分子。一人身為教授，不僅要明辨是非，依理而行，而且應當自覺為人師表，做文明楷模。批評與接受批評，既是文明進步必須的工具，更是文明成熟的必要標志。寫文章上講壇，是教授的職責；批評與接受批評，也是教授的職責。教授是較普通公眾更有學識的人，他的學識的真正價值，不僅要體現在他善于批評，而且也要體現在他善于接受批評。肖鷹談到市場化對嚴肅學術批評的破壞。他說，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以來，中國的文化大環境開始了市場化的轉換。在這種轉換中，學術論著開始需要廣告、或者說類似于廣告的評介，在這個前提下，即使是嚴肅認真的學術批評也被認為是拆臺、使絆子，導致學界對批評的普遍拒絕，于是，中國的學術隨著中國文化的市場化、產業化而被裹挾到了一種只有贊譽、沒有批評，只有表揚和自我表揚的學術狀態下。

董健認為，這一事件暴露出更深層的社會體制方面的原因。他說，這幾年，許多“國家項目”的書，怎樣申報、怎樣寫作、怎樣出書、怎樣評獎，然后作者又怎樣得“名”得“利”，圈內人尤其是大學的老師們都是心知肚明的。近十年來，至少在文科可以說，中國學術總體上是走下坡路的。現在有不少教授、博導，就靠種種“項目”、“工程”的經費，在“量化管理”的指揮棒下，搞研究、帶博士生、出書、評獎、拿崗位津貼，在這條“知識生產線”上，充斥著平庸之作以至學術贗品。嚴肅的學術研究已經“異化”為知識分子求“名”獲“利”的“文化打工”行為，所謂“學者”也已經“異化”為“剪刀手”、“糨糊匠”和“碼字師傅”了。學術到了這一步，學人就再也不會去維護什么學術的尊嚴，也就必然會失去自由討論、自由批評的雅量。于是，要誓死捍衛自己的“成果”（書），而不是捍衛學術的獨立和尊嚴。于是，就失去道德底線地罵起來，就不惜去“做回畜生”。所以，稍往深處想想，人們的心情不能不沉重起來：從這里可以看到中國學術精神的萎縮，以及中國學人道德的滑落。

陳曉明認為，建立一個健康良好的學術批評環境乃是當務之急。現在，學術沒有標準，學術沒有自律，學術評價體系幾乎沒有，有也形同虛設。特別是現在數字化的考核標準，完全不講質量，浮夸之風盛行。學術風氣的敗壞固然有多種原因，現在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學術官本位愈演愈烈。學術官本位已經毀壞了學術的品格，人們發現，原來學術并不受到重視，學而仕則優。只要當上官，學術地位自然就高，由此則形成贏者通吃的習慣。如此下去，就沒有人看重學術。學術沒有尊嚴，學術遭到貶值，自然無須認真對待。陳曉明特別指出“重大項目”制度對學術的傷害。他說，人文學科搞“重大項目”除了滿足一部分人好大喜功的心理外，沒有多少學術意義。人文學科是非常個人化的學問，要長期思考領悟才能有所得，豈能一大伙人湊成一個課題題目，湊成一個體系。重大項目的監管機制也嚴重失位，評審只是走過場，再濫的東西都可以說得天花亂墜。而出版社也爭相抬轎子，出版重大項目可以獲得重大社會影響。實際上，重大項目投合了學術官本位的趨勢，只要有職務，有牌頭，這樣的學術帶頭人或學術領導才能拿得到重大課題，才有資格負責重大課題。學術現在以項目為核心變成一種集體利益。現在學術管理部門以“重大課題”來引領學術，那實在是最大的誤區。

孟繁華認為，值得人們反思的是與這個事件相關的學術批評的尊嚴和倫理底線的問題。維護正當的學術批評，理性地接受批評和進行反批評，是學界普遍遵循的規則，也是一個學者應該具備的品質和素質。他說，學界早已不是凈土已不是秘密。社會上各種不良風氣，大學幾乎一樣都不少，有的甚至比社會上還要糟糕。首先是名校教授身份的優越感。當下的情況是，名校與一般性學校構成了等級或權力關系。只要是名校教授，在心理上就有一種無意識的優越感。因為名校的專家掌控著諸如學科評議、碩士博士點評審、博士研究生答辯、課題評審、參加國內外學術會議、講學等各種特權。這種資格和身份，滋長或膨脹了某些教授的身份感或“霸權”心態。其次是利害關系。所謂利害關系，就是與課題、研究基地、研究中心等相關的利益和榮譽。如果一個人的成果出了問題，就會影響整體。而最重要、也是最本質的，是“和平共處”、“相安無事”已經成了學界的“潛規則”，這個

“潛規則”似乎成了“高壓線”觸摸不得。

王彬彬認為，為什么一篇說理的批評文章會引起被批評者如此強烈的反應呢，就在于今日學術界充斥著太多的低劣著作。低劣著作多的根本原因則在于學術生產方式、學術管理體制和學術評價體系。如今的這種學術生產方式、學術管理體制和學術評價體系，必然導致劣質論文和專著大量出現，必然使得許多的所謂“學術著作”出了印刷廠便只配進造紙廠；必然令黃鐘毀棄而令瓦釜雷鳴。更糟糕的是，這種學術生產方式、學術管理體制和學術評價體系，還使得學術界不知不覺間形成了這樣一種“潛規則”：一本“學術著作”，張冠李戴、別風淮雨，是正常的；東拼西湊、魯魚亥豕是合理的；指鹿為馬、郢書燕說，是不必在意的。而若有人去較真、去寫文章批評，那就違反了這種“潛規則”，就是不明事理，就是“不上路”，就是“拎不清”，就是在“犯傻”。鐘華直言批評季廣茂的文章，就是無視了學術界的“潛規則”；而季廣茂做出如此反應，或許依據的正是這種他認為鐘華也應懂得的“潛規則”。（以上內容分別引自2008年1月30日、2月20日、3月13日《中華讀書報》）

浩然逝世引發對浩然的重新評價

2008年2月20日，作家浩然在北京逝世。作為一位與中國政治歷史聯系密切的作家，一直成為人們爭議的敏感對象，因此，在浩然逝世后，如何正確評價浩然以及如何評價中國當代文學史，就成為一段時間內媒體關注的話題。烏有之鄉網站和左岸網站聯合舉辦了“浩然的創作道路及其啟示”研討會。

雷達稱浩然是“十七年”文學的最后一位歌者。他認為，浩然無疑是當代文學史上一位曾經擁有廣大讀者的重要作家，同時，因其經歷的特別，又是當代文學崎嶇道路上匯聚了諸多歷史痛苦負擔和文學自身矛盾的作家。“浩然方式”既復雜又有代表性。通過“最后一個”，看到的東西往往是豐富的。在分析到浩然后期的創作時，雷達認為，浩然在堅持深入農民的同時，更迫切的應是“出”——跳到農民圈外看農民。倘若浩然的體驗一旦被現代意識照亮，他定能奉獻出更優秀的作品。

李敬澤認為，浩然屬于中國現當代文學中一個邊緣而光輝的、很可能已成絕響的譜系——趙樹理、柳青、浩然、路遙，他們都是農民，他們都是文學的僧侶，他們都將文學變為了土地，耕作勞苦忠誠不渝。浩然為一代人的生命和奮斗所做的熱情辯護仍然值得后人慎重傾聽。李敬澤更強調浩然是一個好人，作為好人對于文壇所獨有的意義。他歷數了浩然復雜的經歷之后說：“設身處地，捫心自問，我懷疑我們是否會比浩然做得更好，而當時的很多人倒真是沒有‘局限性’，他們在得意和失意時的所作所為全無底線。”

孔慶東認為，浩然的文學創作，繼承了魯迅和趙樹理的精神，雖然有其時代的局限，但同時也是那個時代的燈塔。艷陽天不死，金光大道則還需要我們繼續去不懈探索。

李云雷認為，如今我們的文學評論界的主流對浩然的評價還是停留在20世紀80年代，脫離不開當時的社會政治背景和語境。在浩然的代表作中，《艷陽天》已經得到了較為充分的肯定，但相對于趙樹理的《三里灣》、周立波的《山鄉巨變》、柳青的《創業史》，《艷陽天》還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與研究，但無論就文學的價值還是文學史的價值，《艷陽天》都不下于《創業史》，甚至更為重要。關于《金光大道》，則至今仍沒有得到重視，但這是浩然研究或當代文學研究的一個核心。 ■

（賀紹俊，沈陽師大文學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