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拿村長不當干部”,這是一句民間流行語,貌似在為村長的地位撥亂反正,實則還是對村長烏紗帽之小的某種戲謔說法。從國內的行政級別上看,村長的確算是最為基層的國家干部,但有過鄉村生活經歷的人都知道,村長的職務雖然比古代七品縣令的“芝麻官”還小,但他因為“現管”的權力,而能在鄉村的權力等級秩序里擁有最高的權威,民間對村長的權力有一個形象的說法是:“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雞毛蒜皮”。村干部與村民之間,因為雙方地位的反差,身處鄉村權力體系的兩端,因而天然地有著矛盾與故事,并由此造就了小說家筆下鄉間獨有的日常悲喜劇,90年代以來的許多鄉土小說也因此塑造了形象各異的村干部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隨著鄉土大地上的現代化進程,鄉村生活中固有的傳統與權力體系都遭到了強烈而深刻的沖擊,傳統的政治權力等級觀念也幾乎被資本與經濟的排序取而代之。大批農民進城后,他們已由過去單純的農民身份向現代的農民工身份轉變,農民與農民工之間,雖然僅一字之差,卻標志著農民身份與命運的雙重轉變,角色地位的變化也引發了心理的微妙變化,并由此折射出當下農民由對村干部的畏懼到不拿村長當干部的民間心理演變。從這個角度看,鄉土小說為我們提供了使這種演化變得有跡可尋的人物形象樣本。
鄉土小說中關于村長權力的隱喻
作家畢飛宇對鄉村權力的細節性描寫時有神來之筆,他在小說《玉米》和《平原》里都寫到一個支書的話筒。話筒本來是屬于公共場域的,是代表著發言權、話語權的象征物,尤其是村支書的話筒,但是畢飛宇兩次都讓它回了家,成為小說里支書私人性的物品,有意造成了非公非私的這樣一種邊界的模糊。玉米的對象上門相親,她母親就用家里的話筒通知玉米的父親,也就是村里的支書王連方:“請你立即回到家里來,家里來了解放軍!請你立即回到家里來,家里來了解放軍!”這一細節無疑有著深長的意味,它強調了鄉村權力擁有者對權力觸角由公而私的延伸與挪用。
我曾經與畢飛宇有過一次關于小說《平原》的對話,他自己也承認:“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話題?!薄霸谖倚r候的印象里,村莊的高音喇叭永遠在支書的家里。當時我肯定沒有能力來理解這個場景,但現在它一次又一次跳出來。它對我闡述那個年代有特殊的意義?!痹谶@里,話筒有著普遍而特殊的寓意,即使它沒有被村長(或支書)拿回家,也照樣可以被村長們隨意支配——村長的玉米被誰家的羊給啃吃了,他可以立即讓村部的喇叭響起來,對著全村人的耳朵發言:“真是無法無天了,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到我的玉米地里放羊,查出來我絕不輕饒他?!倍笤诶壤锾栒偃w村民進行揭發(張繼《村長的玉米》)。支書的話筒或村長的喇叭,此時所指向的已不僅僅是村干部的權威和話語權,而是這權威可以被隨處濫用的權力,喇叭無疑是一種能讓權力與權威的聲音隨時隨地擴散到村莊任何一個角落的隱喻,它喻示著權力的無處不在,無所不能。
閻連科的《耙耬山脈》五部系列短篇在村長形象的勾畫上有著更為細致的描寫:小說一開始就讓象征權力的村長死了。但死掉的村長依然還佇立在那兒,他對整個村莊的影響和控制力絲毫沒有隨著死亡的來臨而消亡,相反,人人的命運都逃不掉村長的影子。到了《聽夜》這一篇,閻連科以聊齋筆法開頭就說:“村長每夜都要在墳地開會,訓話,來得巧,還能聽到許多妙事。”堂弟慫恿“我”去聽夜,“說夜間村長講話,就坐在他的墳頂,那墳頂長年累月,有了一個屁股痕兒。”但是死去的村長如何開會?開會內容又是什么?因為好奇,“我”去聽夜的路上,遇見了村長的女人,女人“已經猛然顯老,一年不到,仿若增了十歲,嗓子也枯。話音干裂得很?!迸宋s了的身材和蒼白衰敗的臉竟都與死去的村長有關,因為她曾經是村長的老婆,如今又成了新的村長的娘,本來愿意娶她的男人一聽,“膽就蔫了”。而由兒子繼續接任村長以及自己的女人不能改嫁的結局,正是村長死前早就預謀好了的。女人和所有村民一樣,依然活在村長的掌控之中?!拔摇甭犚够貋?,就聽到山梁上傳來女人的嘶叫聲:“我要改嫁——我要改嫁!”女人終于瘋了,也終于因瘋死去,被埋在村長墳內早就預留好了的位置里?!堵犚埂房胺Q整個《耙耬山脈》系列里面對于鄉村權力運作最傳神也最諷刺的一筆。
《耙耬山脈》對死村長控制活村民的戲劇性描畫,是對基層民間生活中官民矛盾現象的一種極致寫作手法。相比之下,西部鄉土小說作家火會亮的《掛匾》是對更為常態的民間悲涼的某種寫實:楊根纏為兒子娶親,宴席上卻來了一伙特殊的客人——村長謝撇子與鄉上的干部們,不過,他們卻并不是著意來與民同樂的,而是因為村里來了鄉干部,村委會窮得實在招待不起,于是才想出借口送匾實際是打主意借用楊家娶親的酒席來招待鄉上的干部。楊根纏為兒子娶親的酒席置辦得相當不易,他傾盡了一家所有的積蓄,然而好端端的喜酒卻被村長一張匾給弄得變了味,跑了調。楊家喜宴上的尷尬映照的是村長及鄉干部們的蠻橫無行,人們無法不為鄉村權力的濫用及
異化感到無奈與悲憤。
“無訟”傳統在當代的過渡性演變
隨著現代化進程在鄉土社會的全面滲透,村民主體意識的增強,這些發生在鄉土社會最基層單位的村官與村民之間的矛盾與沖突,也越來越帶有了鮮明的時代特征,民向官理直氣壯討要一個公正說法或干脆通過法律途徑對不公平的事情進行抗爭的意識,也逐漸出現在90年代中期以后的當代鄉土小說創作中。
《萬家訴訟》在這方面頗有代表性。這部中篇的核心內容就是作者陳源斌自己總結的幾個字:“農婦狀告村長。”這一事件無疑也是這一時代的一個新聞點。因為在鄉間的禮治傳統觀念中,“打官司也成了一種可恥之事,表示教化不夠”。鄉土社會對官司本身是有著頑固的抵制心理的,費孝通在其《鄉土中國》一書中就提出過:民間講究“無訟”。他說:在鄉土社會里,一說起“訟師”,大家就會聯想到“挑撥是非”之類的惡行。作刀筆吏的在這種社會里是沒有地位的①。人類學學者王銘銘對費孝通筆下的“無訟”又作過進一步的闡述,他認為這里的“無訟”,“在歷史上也不簡單是一種‘民間觀念’,而可能是宋明‘禮治’意識形態的民間變體。換言之,‘無訟’也許可以說是一種民間化了的國家治理模式”?!八诿髑逡詠沓掷m地具有相當廣泛的影響,作為一種‘傳統’制約著官府、士紳和百姓解決糾紛的方式?!雹?由此可見,“無訟”因為兼具民間傳統觀念與“民間化了的國家治理模式”兩種影響,而在鄉間具有廣泛的制約功能。
盡管如此,作為鄉間規范的“無訟”傳統并非意味著鄉村生活的相安無事,日常的爭端與糾紛還是大量存在的,王銘銘在其《走在鄉土上》一書中專門提到的《黃巖訴訟檔案及調查報告》,就記錄了清末黃巖縣境內的鄉鎮發生的一百多起民間訴訟,“案情絕大多數屬于民事案件,涉及戶婚、田宅、錢債、奸情、斗毆、盜竊等”。可見民間還是有訴訟存在的。但在更多的情況下,“許多家規、族規禁止族人擅自論訴,人們習慣上也很少直接訟于公堂”③。
而在傳統鄉土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型過程中,“無訟”這一民間規范注定要受到現代理念的沖擊,農婦何碧秋奔走在鄉、縣、市狀告蠻橫村長的文學形象經過張藝謀電影的改編,演繹成了著名的《秋菊打官司》。無論農婦何碧秋還是秋菊,她們扮演的都是當代最為樸實也最為倔犟的鄉村婦女形象——丈夫被村長踢傷了,她想要個“說法”,交涉未果,就決意去“請政府講理”,這時連擺渡的船家都勸說:“老話講居家莫訟,怎就到了這一步?”但何碧秋(秋菊)還是通過上鄉、上縣、上市,一層層向上級政府堅持要個說法。農婦何碧秋(秋菊)的牛脾氣使一部中篇小說獲得了轟動效應。但與其說是她的倔犟打動了人,不如說她的倔犟行為恰好暗暗契合了鄉土社會在進入90年代以后逐步由傳統禮治社會向現代法制社會邁進的時代特征,從而使一起本屬鄉間最為普通的訴訟事件有了微言大義的成分。
不過,此時民告官的各類訴訟也有其不太為人所關注的另一面,那就是,這一時期人們的意識上仍帶有較為典型的從禮治社會向現代法制社會前行時的心理過渡色彩。農婦何碧秋告村長王長柱,實在是迫于無奈,她最初是帶著充分的諒解去村長家的,她只是想要個“說法”而已,“村長管一村人,就像一大家子,當家的管下人,打,罵都可以的??伤说拿?,這就不合體統了。這又罷了,我登門問,他連個說法都沒有”。何碧秋告王長柱,表面看是對鄉村生活“無訟”傳統的一次出格與背叛,但她的心理前提并不是村長不可以打人罵人,她用了好比“當家的管下人”這樣一個比喻來說明村長治理村務時適當的打罵在民間是可以被接受的。在何碧秋的眼中,她無疑是深深認同村長在鄉村權力體系中的地位的,因而,即使出了“要人命”的事情,如果村長能及時給個“說法”,善意的何碧秋也就隨時準備原諒他,這次她甚至還準備著等村長把錢遞給她,她就把錢還回去,說一聲“算了,事情也就這樣了”。但霸道的村長顯然不打算這么做,他頗為自負地把錢撒了一地,讓何碧秋撿一次就給他低一次頭,一直低三十下。也就是說,村長寧愿用侮辱的方法賠她錢,就是不給她“說法”。為何民向官討個“說法”竟然如此之難?“說法”之所以成為這次矛盾沖突的關鍵詞,它在這里其實是一個有著更深意味的“是與非”的概念,給農婦何碧秋一個“說法”,也就意味著要村長承認自己“錯了”,村長如果承認自己“錯了”,那他將何以維持他作為一村之長的絕對權威?這就是典型的村長式邏輯。連出面處理這事的李公安員都不得不承認:村長的確有點“蠻氣”。何碧秋的牛脾氣,其實是被村長的蠻橫硬給逼出來的,并非全然是現代法制觀念在鄉間催生出來的結果。
山東作家張繼長篇小說《去城里受苦吧》,事情的起因也是源于一個村民要去狀告村長:貴祥在村東的兩畝好地被村長賣了,最氣人的是,村長賣了他的地,卻并沒有事先告知貴祥,等到貴祥找上門去問,他也只是劃了村西的兩畝薄田隨意打發了貴祥??墒?,“村西的地沒有水,土層也薄,一遇上旱天就完蛋了,二畝三也趕不上村東的一畝”。貴祥氣不過,要告村長李木。這里的對峙雙方,其卑微與威嚴的地位懸殊,使事件一開始就幾乎勝負分明了。村長李木沒有《萬家訴訟》里王長柱的“蠻氣”,他對于卑微的村民貴祥采取了一個駕輕就熟的姿態,那就是:蔑視。村長李木在得知貴祥要告他之后,甚至輕描淡寫地告訴他,他正好要去鎮上開會,他可以帶貴祥一塊去,說完還故意用手拍了拍他的自行車后座。讓村長有恃無恐的重要原因之一,是鄉間權力的共謀關系,正如村長老婆王學花所說的,“派出所和法庭的一大幫人,整天都被他喂飽了,一直沒有人告他,還沒有發揮過作用呢,他正想借你這事試一試,看看他們的關系到底靈不靈,你想想你能贏嗎?”面對權勢與姿態都高高在上的村長,貴祥與村長的第一次正面交手就讓他的心一下子卑微到泥土里去了,他不得不跑前跑后地討好村長和村長的老婆,又是幫村長的自行車打氣,又是幫村長老婆王學花運白菜,結果自己家的白菜反而被人偷得一棵不剩。事情的發展從一開始就徹底偏離了貴祥原先設想的軌道,他壓根兒不是村長的對手。比之貴祥在權力面前天然的弱勢與尷尬,李木對自己在牛莊的村長身份是相當自信的,而且他非常善于利用這種權力的優勢與自信來進行一種是與非的顛倒,于是結果就在李木的預計中順順當當地進展下去。說到底,貴祥告狀的底氣是相當不足的。
張繼另一篇《清白的紅生》渲染的也是被權力顛倒了是非的鄉村尷尬:紅生無意中發現了村長永元與王田家的女人小葉的曖昧情事。做了虧心事的是村長,但他沒有任何愧色,相反,可憐的紅生卻像是自己犯下了不清白的事,他不僅主動要為村長與小葉保守秘密,還刻意討好小葉,幫她上地干活。盡管如此,紅生還是沒能擺脫掉種種煩惱。僅僅因為目睹了村長的一個秘密,紅生就無端地陷入了一種生存的困境與尷尬之中。村長的秘密對于清白的紅生來說,稱得上是不能承受之重了,因而可以這么說,在鄉村權力面前普遍的弱勢心態,構成了這一時期鄉土小說中民告官的總體心理背景。
鄉村權力的失落與旁移
作家李洱在表現村長選舉時,曾經引用了“石榴樹上結櫻桃”這一民間的顛倒兒歌,對權力帶來的話語的顛倒以及隨之而來的是非的顛倒進行了深刻的解析與演繹。
權力對鄉村生活的侵蝕從來沒有一刻停止過,這是因為權力能帶給人想要的一切,其中就包括顛倒是非的權力,這也一直是鄉土文學關注的重心。不過,在經歷了民訟官等對村長權威的最初挑戰之后,隨著鄉村大地上涌動的打工潮,過去喧鬧的鄉村一個個突然變成了虛空的村莊,充滿活力的年青勞動力都走了,進城打工去了,剩下的僅只是些老弱,村長對于村莊的實際掌控與權威也就變成了一具空殼。現在的村長在干些什么呢,他失去了自己充滿朝氣的隊伍,沒有了實際的權力與號召力,每天只能背著手在村里轉,等著聽那些因人們出去打工而空掉的老屋在一場大雨過后轟隆一下倒塌的聲音,村長的任務呢,就是把里面的衣物搶救出來一些,他成了村子里一口口老屋的搶險隊員與保管員。趙本夫的短篇小說《即將消失的村莊》就為我們描畫了當代鄉土場上權力失落的村長形象。我曾經在《文學與即將消失的村莊》一文中對當下的這一鄉土文學人物形象進行過剖析——
村長這樣一個在鄉村權力場中一直威風凜凜的權威形象,也因為這種現實的破敗和不堪而變得徒有形式,他的職責只是每逢倒塌一座房屋,“就去看一下,就像每遷走一戶人家,他都要去送一下”,這個過去習慣了在代表著話語權的高音喇叭里召集全村大會的角色,也開始學著適應現在村莊的“靜悄悄”,但他畢竟是一村之長,他的耳旁還殘留著過去的盛況與喧囂,于是“他的耳朵老是支楞著捕捉聲音”。但“村子里太安靜了。沒有騾馬嘶鳴,沒有人語喧囂,沒有孩子們打鬧。多年來,這些聲音他已經不指望了,他唯一能夠等待的就是房屋倒塌的聲音”。如果說村里老人和孩子的寂寞是因生活重心轉移出現的寂寞,村長的寂寞則是因為鄉村權力的失落與旁移……④
如果要尋找一個確切的比喻的話,村長的權力命運正如那些曾經為莊戶人帶來希望與收獲的鄉村農具一樣,如今在現代化的時代大潮中或變得銹跡斑斑,不那么順手、好使了,或者其功能已轉作他用。
就像袴鐮,其功能曾經被古代農人詩意地贊美為“芟除禾稼連云遠,除去荒蕪卷地空。低控一鉤長似月,輕揮尺刃捷如風”。它在中國悠久的農業生產與生活中扮演過非常重要的角色,但在農業機械化、現代化的今天,袴鐮和幾乎所有手工操作的農具一樣,被大大冷落了,其“因時殺物”的功能也因此發生了微妙的轉移。
李銳的“古代農具系列小說”在2006年的歲末以異樣鮮紅的封面結集出版了,在這本名為《太平風物》短篇集的開篇,李銳就讓本來收割玉茭的袴鐮從“殺物”一變而成了殺人的兇器,被殺的是誰呢?正是村長杜文革——
陳有來的哥哥叫保來,保來查賬查出村長貪污,告了五年,不僅沒有告倒村長,反而死于非命。有來再告三年,依然沒有把村長告倒。“你日后要是打算還在南柳村住,就給自己留條后路吧,不給自己留后路也得給兒子留呀,???好好想想吧?!泵鎸Υ彘L的與其說是告誡不如說是威脅,有來煎熬了多年的仇苦一下子促使他撲了上去,打斗中,有來用袴鐮把杜文革的頭割了下來。有來殺掉村長的動機看上去簡單,其實很不簡單,他是為了和村長“平起平坐的說一句話”,“我要不殺了你,你就永遠是高高在上的村長、書記,我就永輩子也沒法和你平起平坐?!睘榱藢崿F這個愿望,雙方竟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村長的權力危機透射出的一個現代信息是,在政府序列中排位最為基層的鄉村政權,目前正面臨著許多嚴峻的考驗,村鎮基層政權的建設在通往現代化之路上還將有一個非常曲折的過程。
一些人類學家曾經從國家與社會關系史的宏觀視野關注過中國基層鄉鎮政府研究的重要意義,“一如學界已經公認的,古代中國縣以下的‘政府機構’十分松散而不正規”,這種松散而不正規,正是使村鎮、鄉鎮基層干部權力得以無限延伸、畸形擴大的重要原因。王銘銘在其論著中指出一點,“盡管1983年以來鄉鎮地方官員已經具有國家的行政和薪資級別,并因此出現官僚化,但他們并未完全成為現代意義上的‘公務員’,而依然與傳統社會的士紳階層一樣介于國家與地方社會的兩邊,為了積累個人的身份資本,他們仍有可能服務于非國家的力量(如地方社會中的關系網絡、家族與地域性經濟及宗教社團)”⑤。因此,農民作為最容易受到傷害的群體,他們除了要承受一系列的政策性傷害、交易性傷害之外,還要遭受行政性傷害,“如有些地方政府機構的少數干部,依仗權勢橫行鄉里,巧取豪奪,大吃大喝,亂搞攤派,嚴重侵害農民的合法權益。面對這些傷害,農民敢怒不敢言,頂多發發牢騷,消極怠工”⑥。在這樣一種普遍狀態下,《太平風物》里收集的十六個短篇所牽涉到的命案竟有至少八起,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李銳筆下寓意的“太平風物”,其實正在暗流洶涌。
在當下鄉村生活中,村長角色的黯然與權力的虛空正日益加劇,因為他昔日麾下的村民們正像一只只“候鳥”,自覺不自覺地從鄉土大地上拔根,大批遷徙進城去了,劉慶邦的小說題目《到城里去》成為幾乎所有農村青壯年勞動力的夢想。導致那么多青年農民進城的原因是不是如我們所想,僅僅是為了擁有城市般的生活?郜元寶在一篇論及尤鳳偉《泥鰍》的文章中為我們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的理由:
“許多青年農民進城謀生,并沒有明確目標,一開始也不是單純抱著發財致富的想法,多半倒是被農村的客觀形勢逼迫所致。村長賄選一節,充分說明腐敗透頂的鄉村政治不可能給農村知識青年以正常發展的機會?!辈粌H如此,“農民必須在經濟上供養那些管制他們的‘基層干部’。問題的嚴重性在于養的標準沒有一定之規,略高于一般群眾是養,像陶東父親那樣作威作福財源廣進的村長以及逼死光桿農民、凡事須小車開道警員侍候的鄉長也是養。標準不定,農民的負擔也就可以無限加重。一開始收點費也許確實為了維持‘正常開支’,到后來則遠遠超出‘正常開支’之外,成為一些人巧取豪奪的捷徑,某些地方甚至雇傭地痞流氓,成立專門的催徼組織,‘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真正‘橫行鄉里’起來”。在這樣一種形勢之下,“豈是有點志向的青年愿意呆下去的?所以他們紛紛進城,一方面固然因為窮,因為要承受高速發展的城市資本的壓迫,但更切近的原因還是為了逃避日益腐敗的鄉村政治以及被鄉村政治搞壞了的鄉風民風,不愿與之一起沉淪”⑦。因而,對于發展新型農業最需要的青年勞動力來說,這是一種無奈的出走。他們的出走,使土地被大量拋荒,農村最新鮮的血液源源不斷地輸入了城市,鄉村變得日益蕭條冷落。
無論是出于怎樣的原因,總之,一支浩浩蕩蕩蔚為大觀的打工隊伍進城了。盡管他們在城市里的遭遇差強人意,甚至更多的時候需要忍辱負重,但與一生只能背負蒼天面朝黃土的老輩人比起來,他們無疑見多了世面,知識積累逐漸豐富,在心理上也逐漸成熟、堅強。進城后的農民工與農村依然有著割不斷的血脈聯系,鄉土依舊是他們的根,即使在城市里扎下根來的,依舊有過年回家的傳統意識;那些沒有能在城市里扎下根來的,又一個個返回鄉下,因為“糧價要漲,土地要吃香,已經有不少外出打工的村人回鄉。怕是九月里真的要鬧還鄉團了”⑧。當他們重新返回鄉土生活時,他們手中的積累使其經濟地位也獲得了一定的攀升,再次面對鄉村上固有的一切,就能在與鄉村權力原有的心理較量上取得某種優勢地位。農民貴祥的兩畝好地被村長賣了,在過去貴祥的眼里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為了找門路告狀,貴祥進了城,但在城市里轉了一圈后,貴祥不僅不想告村長了,甚至連村長執意要補償給他的三畝地都不要了。過去被顛倒了的是非,現在又被重新顛倒了個個兒。在變成了“城市人”的貴祥面前,村長竟“意外得連一句合適的話也沒有找到”。村長原有的權力話語體系在貴祥面前第一次失效了,甚至全然不起作用了。村長的尷尬與意外,和貴祥最初的弱勢與尷尬形成了一種富有意味的對比。貴祥僅僅是進城轉了一遭回來,卻無意中改變了事件的整個格局。村長最后提出,希望貴祥年后能把他的女兒也帶到城里去,貴祥“拒絕了”。
城市,盡管被許多鄉土小說家描述成萬惡的淵藪,是各種丑陋現象的滋生地與薄情寡義的所在,但此時又是城市不失時機地助了貴祥們一臂之力,幫助他們找回了從未有過的尊嚴。在當代的鄉土小說家們濃墨重彩地渲染農民工進城后的悲慘遭遇的時候,貴祥們返鄉后的勝利無論如何要算是一個意外的收獲了。 ■
【注釋】
① 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5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② 王銘銘:《讀〈黃巖訴訟檔案及調查報告〉》,選自《走在鄉土上——歷史人類學札記》,179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③ 梁治平:《法律的文化解釋》,321頁,三聯書店,1994年版。
④ 趙允芳:《文學與即將消失的村莊》,載《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2期。
⑤ 王銘銘:《國家與社會關系史視野中的中國鄉鎮政府》,選自《走在鄉土上——歷史人類學札記》,162—163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⑥ 宮希魁:《中國“三農”問題大透視》,載《財經問題研究》2003年第2期。
⑦ 郜元寶:《評尤鳳偉的〈泥鰍〉——兼談“鄉土文學”轉變的可能性》,載《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5期。
⑧ 關仁山:《九月還鄉》,《九十年代中國鄉村小說精編》上卷,195頁,華夏出版社,1999年版。
(趙允芳,供職于新華日報報業集團《傳媒觀察》,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05級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