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迅語錄新編》(花城出版社出版),是魯迅研究學者林賢治近年編注的一本新書。買了來先讀為快,并由此想到新文學圖書出版史的種種《魯迅語錄》,應該也是“書話”的一個話題。
最早編選的魯迅語錄,是雷白文輯錄的《魯迅先生語錄》。先生逝世半年之后即1937年5月,由幾位喜愛魯迅著作的青年在南京印行。全書以年代為序編排,不僅從魯迅著作中選錄,也收錄了他人回憶的魯迅講過的話。1939年7月,作家宋云彬開始編選《魯迅語錄》。他聽說有雷白文的選本,就找來仔細閱讀,當他發現因為觀點不同,雷本選的他大多沒有選,而他選的雷本則未選,才把這一工作繼續做下去。1940年10月宋本《魯迅語錄》由桂林的文化供應社出版。宋本與雷本相比,編輯更為精細:一是分上下兩編,將所選的366則語錄分別納入21個門類,眉目清楚,便于檢索;二是從當時出版的20卷本《魯迅全集》選出,別人回憶記錄的魯迅的話概不收入,有可備查考的權威性。1949年前出版的《魯迅語錄》除上述兩種之外,據新文學史料專家龔明德考證,至少還有兩種:1941年4月舒士心編的《魯迅語錄》(上海激流書店印行)和1946年10月尤競編的《魯迅曰》(上海正氣書局印行)(《宋云彬輯〈魯迅語錄〉出書前后》)。
新中國成立之后,《魯迅語錄》的大量出版是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當時,大學、工廠以及政府機關的“紅衛兵”組織,很多都自行編印或翻印過《魯迅語錄》,版本之多、印數之大僅次于《毛主席語錄》。今天翻看我當年收藏的幾種選本,雖然編印者不同,但設置的專題則大體相類。一本署名“新北大公社文藝批判戰斗團編印”的《魯迅語錄》可以作為代表,全書分為:熱愛毛主席和共產黨,階級和階級斗爭,反對帝國主義,怒斥幫閑走狗,揭露反革命兩面派,文化革命,革命硬骨頭和韌性的戰斗,痛打落水狗,革命實踐和斗爭策略,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造者,做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的牛,熱愛革命青年,批判小資產階級思想,思想改造,思想方法,文藝與階級,文藝與革命,無產階級文學,文藝創作,文藝批評,教育與學習,共21個專題。每個專題都是階級斗爭的一根鏈條,選用單一的論斗爭的文字,突出“語錄”的政治性。這是“文化大革命”時期《魯迅語錄》的共有特色。至于將特殊化為一般、將對某個人的具體看法化為對一個群體的評價的斷章取義,更是編選的“通用原則”。“紅寶書”《魯迅語錄》與“紅寶書”《毛主席語錄》一起,成了“窩里斗”時片面曲解、任意利用以攻訐對方的“理論武器”。
不說“文化大革命”中一切服務政治的特殊需要,《魯迅語錄》之所以一再編選,主要原因在于魯迅人格、思想、藝術的偉大。《〈魯迅語錄新編〉前言》說:
世界上很難找到像魯迅這樣對東西方文化都十分熟悉的作家,襟懷博大,視野開闊,目光犀利;更難找到像他這樣以異質性的文化觀念,猛烈地抨擊自己的民族文化傳統的作家。在這個意義上,他是一個天生的叛逆者,革新家,一個與政治霸權和文化霸權誓不兩立、不妥協不屈服的斗士。在文人社會中,他孤身奮戰,那么勇敢而傲岸。同時,魯迅又是一個極富于同情心和道義感的平民作家。他可以放棄學者教授的頭銜,放棄世俗社會所珍視的一切,但是決不放棄作為一個寫作者的責任。
這一切,都包容在《魯迅全集》里,包容在魯迅的全部文字遺產中。但通讀《魯迅全集》的讀者畢竟有限,一般只讀選本,更便捷的則是讀語錄或文摘,即謂“嘗鼎一臠,可知全味”。編選的另一原因是,魯迅著作中確有不少含蘊豐博、富有哲理而高度凝練的警策句段,值得吟詠記誦。學者郜元寶說:“研讀魯迅,章句之儒不可哂。何哉?蓋魯迅文學之精髓,泰半在其練字之用心,造句之奇崛,音節色澤變化之自然而豐饒,以至寫情狀物之絕少滯礙也。”(《研讀魯迅一百句》)
《魯迅語錄新編》的編者力避以偏賅全,力求顯示魯迅思想和人格中的實質性和豐富性。以林賢治先生的學識水平和認真態度,應該說是可以達到的。但是,“語錄”的局限在于“摘句”。魯迅是反對“摘句”的,理由就是容易流于片面。“魯迅本人曾經打過一個調皮的比方,說:‘譬如勇士,也戰斗,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點,畫起像來,掛在妓院里,尊為性交大師,那當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的,然而,豈不冤哉!’”(《〈魯迅語錄新編〉前言》)
責編:思 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