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千年也枉然

唐咸通元年春天，江東才子羅橫告別父母，只身踏上了求取功名之路。

羅橫第一次出遠門，外面的世界對他來說是那樣新鮮有趣。他一路曉行夜宿，不知欣賞了多少風光美景。

這日黃昏，羅橫走進了鍾陵城。他像往日一樣找了一家僻靜的客棧，準備歇息一晚，第二天早早啟程。這天晚上，他被窗外傳來的陣陣管弦聲弄得睡意全無，不由自主地下了床，循著管弦聲走去。

管弦聲是從一家戲院傳出來的。羅橫一進戲院，目光就被舞臺上正在舞蹈的嬌艷女子吸引過去。他徑直走到舞臺前，選了一個絕佳的位置，專心致志地看了起來，看到忘情處，不禁高叫了一聲“好”。

羅橫這一聲“好”，完全發自內心，聲音有如洪鐘大呂，震得整個戲院嗡嗡作響?？磻虻娜思娂妼⒛抗馔断蛄怂?，臺上那位舞得正歡的女子也停止了舞蹈。羅橫感到自己的失態，臺上那位女子卻回過頭來對著他甜甜地笑了。這一笑，將羅橫的魂兒都勾去了。直到曲終人散，羅橫還像木頭人一樣癡癡地坐在臺前。

羅橫是被一陣笑聲驚醒的。他抬頭一看，剛才那位在臺上翩翩起舞的女子正迎面向他走來。女子對他說：“公子，肯賞臉嗎？我們一起喝杯酒去。”羅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女子再次對他發出邀請才慌忙答道：“好，好啊，我們一起喝酒去。”

羅橫話音未落，女子就上前親昵地拉著他的手向一家酒店走去。那樣子像兄妹，更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人，引來不少路人疑惑的目光。

進了酒店，女子牽著羅橫，揀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來。女子喊過侍者，點了幾樣小菜，要了一壺酒。

菜和酒很快就上來了，女子招呼羅橫吃菜喝酒，自己卻坐在一邊微笑地看著羅橫。見女子不吃，羅橫也不好意思吃了，他停下筷子，癡癡地看著女子。女子問：“公子，怎么不吃？”羅橫說：“你不也沒吃嗎？”女子笑著拿起筷子：“吃，我倆都吃。不然就對不起這樣好的酒菜了?！闭f罷，她端起酒杯給羅橫敬酒。

一杯酒下肚后，兩人都不再拘束。羅橫借著酒興說：“多看你一眼，比這喝酒的滋味還要強上百倍?！迸有α耍骸肮硬皇钦f癡話吧，我有什么好看的？”羅橫說：“我就愛看！”女子仰起臉說：“愛看你就多看幾眼，就怕你看厭了不愿看呢?！绷_橫說：“怎么會呢，天天看我也看不厭的?！迸诱f：“坐在你面前還怕看不成？你就看個夠好了。不過，酒還是要喝的?！闭f罷，又敬了羅橫一杯。

羅橫喝過女子敬的酒，也拿起酒杯回敬女子。就這樣你來我往，一壺酒幾個來回就沒了。羅橫喊來侍者，說再來一壺。女子說：“今天就喝到這里，公子要是有意，明天我們還來?！?/p>

從酒店出來，羅橫要送女子，女子不讓。她說：“我家就在這附近，無需你送。你要是有意，明晚再來這里就是?！?/p>

第二天晚上，羅橫看完戲后，又和那女子一起來到了這家酒店。女子照樣叫了幾樣小菜和一壺酒。兩人喝完一壺酒，女子的雙頰泛起了潮紅。羅橫意猶未盡，還想再喝，又被女子止住了。臨別時，他們又相約明晚再聚。

時間長了，兩人不僅有了依戀之情，而且還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他們整天聚在一起，飲酒賦詩，好不自在。后來女子告訴羅橫，她叫云英，是一名歌妓。羅橫也將自己的情況告訴了云英。云英與羅橫相會時，總愛提起他寫的一首《西施》：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

云英每次吟完這首詩，總要落一回淚，擦干淚后，又要贊一回，說：“這詩寫得太好了！”羅橫見她那副深情的樣子笑著說：“你這么喜歡，我就把它送給你好了。”云英欣喜地問：“是真的？”羅橫說：“當然是真的！”因為這首詩，他們的相會更多了幾分樂趣。

可快樂的時光總是那么短暫，不知不覺中，羅橫和云英在一起度過了十天時光。那晚，羅橫掰起指頭一算，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開科考試的日子就要到了，再不啟程就會錯過考試時間。他不能再耽擱了。

這天晚上，羅橫和云英又如約去了那家酒店。云英照例叫了幾樣小菜和一壺酒，可這次羅橫執意加了兩樣小菜和一壺酒。云英不解，羅橫說：“今晚我來請你，我們一醉方休。”接著，羅橫將自己要啟程赴京趕考的事告訴了云英。云英聽后，臉上暖暖的笑意像一朵突遭寒霜侵襲的花兒，一下子僵在了臉上。

羅橫心頭一緊，拉著她的手，關切地問：“你怎么了？不舒服？”云英低下頭，兩滴清淚掉進了酒杯。羅橫想伸手替云英擦拭臉上的淚珠，被她擋了回來。

云英問：“你非得去趕考？”羅橫重重地點了點頭。他說：“我十年寒窗苦讀，為的就是這一天?！痹朴⑻痤^，看了看羅橫：“在你的心目中，就沒有什么比功名更重要？”羅橫說：“男兒不登龍虎榜，活在世上糟蹋糧。我的父母早就盼著我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哩?！?/p>

聽了羅橫的慷慨陳詞，云英低下頭，沒再說話。她站起身，用一雙顫抖的手，端起那杯摻有她淚水的酒，一飲而盡，然后跑出了酒店。

羅橫被云英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酒桌前，等醒過神時，云英早已跑遠了。羅橫不知云英家住何處，只好回到客棧。

羅橫一夜未眠，他不知云英為何離他而去。他很想再呆一天問明原因，但時間倉促，不能再耽誤了。他在心里對云英說：“你等著，等我考取功名，一定來娶你！”

哪知天意捉弄人，當初以為考取功名不過是探囊取物的羅橫，卻始終沒有得到他想要的功名。

一晃就是十二年。這十二年中，羅橫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云英，但為了功名，他只得將心中的思念化作刻苦攻讀的動力，可一次次總是失望而歸。如今，他已厭倦了考場，他只想與云英在一起。于是，他再次來到了鍾陵城。

羅橫又找到了當年的那家客棧，放下行李，就直奔戲院而去。可找了半天，連戲院的影子都沒見著。他向人打聽，卻沒一人知道戲院的事。一位老人說，他在這里住了幾十年，還從沒聽說這里有一家戲院。

羅橫帶著一肚子的郁悶，回到了那家下榻的客棧。他興趣全無，早早地就上床蒙頭睡了?？稍趺匆菜恢朴⒌纳碛耙恢痹谒矍盎斡?，十二年前的情景一幕幕地重演著，他想不明白，那樣真實的事情，怎么突然變得虛無縹緲？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終于傳來了熟悉的管弦聲。他爬起來，支起耳朵細聽，沒錯，這聲音與十二年前一樣。他急忙跳下床來，在管弦聲的牽引下，很快就走進了當年那家戲院。讓他驚喜的是，舞臺上跳舞的那個女子，正是他日思夜盼的云英！

他興奮不已，幾下擠到臺前。他禁不住喊了一聲“云英”。聽到喊聲，舞臺上女子停了下來。女子向臺下的觀眾深深鞠了三個躬，然后走下臺來，把他帶到了當年那家酒店。女子仍選了靠窗的那張桌子，仍點了幾樣小菜和一壺酒。情景依舊，氛圍卻不同。他想問云英，這么多年了，怎么還在樂營里當歌妓?？伤脑捨闯隹冢朴s先發了話。云英說：“羅秀才，你不是去考功名嗎，怎么還是一介布衣？”

云英的話將他的話生生地擋了回來，他輕輕嘆了口氣，什么也不想說了。這些年來，為了功名，他錯失了許多，可到頭來，什么也沒得到。回客棧后，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就提筆寫下了四句詩：鍾陵醉別十余春，又見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第二天晚上，他將這首詩給了云英，云英看完后，將其放置一邊，冷冷地說：“你有你的功名，我有我的生活，我們到此為止了。”

云英說得輕松，可羅橫怎么也放不下，到了晚上，他又去戲院找云英，一連好多個晚上，一次也沒看到云英，云英再也沒出現。他向戲院的人打聽云英的去向，戲院的人都搖頭說不知道。盡管如此，他每晚還是要去戲院，沒見到云英，他就躺在一個角落里等，第二天早晨醒來時，他發現自己一人躺在荒野里。他有些奇怪，但到了晚上，他還是要去戲院，不找到云英他心不甘。

不知找了多少個晚上，他期待的人兒始終沒有出現。這天晚上，他照例去了戲院，照例躺在一個角落里等。眼看戲又要散場了，就在觀眾準備離去時，一個女子款款地向他走來了。他以為是云英，急忙站起了身。可走到他面前的不是云英，他不免有些失望，也懶得搭理。女子問：“你是羅公子吧？”他茫然地點了點頭。女子說：“你不要等了，今生今世你再也見不到云英了?！闭f罷將一封信交給了他。

信是云英寫的。云英告訴他，她本是春秋時期的越女西施，千百年來，一直被人們稱之為禍水，人們把吳國滅亡的責任全都歸咎于她。她感到十分冤屈，但又有口難辯，因而總盼著有個正義之士站出來，為她洗脫罪名。她相信會有這樣一個人！她等啊等，直等到千年之后，才等到了他。他的那首《西施》曾讓她激動不已。她以為寫出這樣詩的人，一定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真正男兒，所以把他視為知己。沒想到她又錯了，千百年來，她一錯再錯，從勾踐到范蠡再到他羅橫，他們一個個不是熱衷于權力，就是醉心于功名。由此看來，她這一千年算是白等了，即使再等一千年，也不會等到一個她想等的人。所以，她沒必要等下去了。

羅橫看完信后慚愧不已，從此后將名字改為羅隱，再也不問功名之事。到宋朝時，出了一個寫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的著名詞人柳永，據說就是羅隱轉世。他整天混跡樂營中，“忍把浮名換來淺勘低唱”，實質上就是為尋找當年的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