鱸魚宴

別處的鱸魚皆兩鰓，唯獨松江府的鱸魚有四片鰓。因為四鰓鱸魚的緣故，松江府名聞天下。

這天晌午時分，松江府境內來了一班人馬，十余人清一色的商人裝束。為首的兩人，一為黃袍老者，一為紫衫青年。他們在最有名的云來客棧安頓妥當后便到廳堂中用餐。

店小二托著盤子過來招呼：“各位客官要吃點啥？”

紫衫青年取過菜單，依樣點了一些佳肴后說：“再給我們每人上一條新鮮的鱸魚，每人來一壇陳年女兒紅?！?/p>

“每人一條鱸魚？”店小二不由反問道。他在客棧干了這么多年，還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事情。原因很簡單，這烹熟的鱸魚一條要賣十兩銀子，平日里的食客無非是點一條大家嘗嘗鮮，哪有每人要一條的？這么個吃法得有多少家財啊！想到這里，他又仔細地打量一番，見黃袍老者穿的是云錦，紫衫青年著的是蘇緞，其余眾人也都是衣料考究，心想這幫人也太有錢了。

“對不起，各位爺，”店小二滿臉堆笑，“太不湊巧了，本店鱸魚這兩天脫貨，一條也沒有。”

“你是不是怕我們錢不夠啊?”紫衫青年從懷里摸出一錠金子，“這下該放心了吧。”

“大爺誤會了，”店小二連連擺手，笑得更加謙卑了，“實在是沒貨了?！?/p>

沒等紫衫青年發話，一個虎背熊腰的漢子站了起來：“沒有了還不趕快去買！”

店小二面露難色：“不瞞各位爺說，這兩天一條鱸魚也買不到。”

春夏交替時分，正是吃鱸魚的好季節，雖說四鰓鱸魚數量稀少，但在偌大的松江府境內怎么可能一條也買不到？店小二此言一出，滿桌人沒有一個相信的。

那虎背熊腰的漢子首先發難，一把揪住店小二的衣領吼道：“還不給爺去買，是不是不想活了？”

這時，黃袍老者輕輕地咳嗽了兩聲?；⒈承苎臐h子連忙松開手。

店小二粗著脖子，使勁地吸了幾口氣才說：“各位爺，小人哪敢騙你們，確實是一條也買不到啊。”

黃袍老者聞言，略一沉吟，說：“我看小二不像在撒謊，能告訴我們這兩天為什么買不到魚嗎？”

“這個，這個……”店小二的臉色愈加為難了，“請恕小人實在不知！”

黃袍老者微微地點了點頭，然后說：“大家都已餓了，就請酒菜快些上吧。”

一行人很快就吃喝完了。飯后，大家一齊來到黃袍老者的房間。

紫衫青年向黃袍老者說出了自己的疑惑：“我覺得這事有些蹊蹺，松江府這么大，現在又不是冬天，怎么可能一條鱸魚也沒有呢？”

紫衫青年的話音剛落，就得到了其他人的一致認同。

黃袍老者笑了笑說：“你們講的，我怎么會想不到呢？”又繼續說，“看店小二的神色，不像是撒謊，而且從他的嘴里也探不出其他內容了，這件事得我們自己查?！?/p>

黃袍老者如此這般地部署了一番，大家便依計分頭行事。

大約過了一兩個時辰的光景，三個人回來了，向黃袍老者稟報道：“我們走訪了所有的酒店、客棧，都說沒有鱸魚賣，問他們怎么回事，沒有一個人肯說?！?/p>

又過了一會兒，又有三個人回來了，領頭的正是那個虎背熊腰的漢子，只見他剛跨進門就氣呼呼地嚷道：“這松江府的人真見鬼了，我們把街上的所有攤點都轉遍了，就是沒有一個攤點賣鱸魚，給那些賣菜的小販銀兩，讓他們說說為什么沒有鱸魚賣，可他們誰也不出聲，真是邪門！”

天色將晚時，紫衫青年回來了，他按照黃袍老者的吩咐到江邊去向漁夫打探情況。輾轉了五六個漁夫之間，最后付出了一錠黃金的代價才從一個老漁夫的嘴里得知了真相。

原來，這松江府的王知府明日要為老母過七十大壽，為了把壽宴搞得喜慶氣派，他下了命令，凡是這兩天江里打上來的鱸魚和各酒店、客棧留存的鱸魚一律要送到衙門備宴用，如果發現漁夫私自把鱸魚賣到街頭攤點、客棧和酒店的，或者客棧、酒店私存鱸魚的，通通重罰五十大板。王知府為了顧及自己的名聲，下令所有漁夫和攤點、客棧、酒店的老板對此事要守口如瓶，不得泄露半點風聲。

得知真相后，黃袍老者哈哈大笑：“這個王知府，孝順得有些過火了！大伙明日就到他府上吃鱸魚，怎么樣？”

紫衫青年和其他人都齊聲叫好。

第二日，一行人來到了松江府衙門前。但見府衙內人來人往，高朋滿座，耳邊鞭炮鑼鼓聲更是不斷。一行人遞上了準備好的賀禮，在門口受禮處作了登記后來到廳堂，找了一桌空席坐下，靜候宴席開始。

沒隔太長時間，王知府和老母在一群衙役的簇擁下從后堂走了出來。這王知府平日就是個文酸氣很重的人，只見他雙手一抱，對大廳里的來賓作了個揖，朗聲說道：“今日是家母古稀壽誕，承蒙諸位捧場，王某深表謝意！為了給家母壽誕助興留念，王某特意準備了幾幅空聯，請各位高朋幫忙補遺?！?/p>

王知府用手一指，滿堂眾人這才注意到，在壽臺那個大大的“壽”字兩側，懸掛著幾幅大紅空聯。

剛才還熱鬧的廳堂里突然一片沉寂。今日到場為知府大人老母祝壽的，多為一些下屬和富商土豪，盡是些不學無術之徒，這些人來的目的就是想送些厚禮以討知府大人歡心，哪能對出像樣的對聯來？座中雖說也有些喝過墨水的，但在這種場合，誰敢輕易地賣弄？寫得好了，知府大人滿意自不必說，要是寫得不合大人的心意，那不是馬蹄踢臉——自討苦吃嘛。

過了一會兒，見無人應對，紫衫青年俯首對黃袍老者說：“讓我來湊個興吧！”黃袍老者點頭表示同意。

紫衫青年越過眾人，來到壽臺中央，向王知府微微作了個揖，就拿起毛筆，在最中央的那幅紅布聯的左右上首處各寫了一句話。

眾人一瞧，都驚呆了。只見左聯上首處寫道：這個女人不是人。右聯上首處寫道：養的兒子都是賊。

王知府勃然大怒，立即吩咐幾個衙役上來要把紫衫青年拖下去等候發落。就在衙役們要動手的時刻，與黃袍老者和紫衫青年一道來的那個虎背熊腰的漢子帶著另外幾個隨從從席間奔至壽臺，三兩下就把一幫衙役制服了。

王知府大驚失色，聲音顫抖著說：“你們是哪來的反賊？”話音剛落，就見紫衫青年朝虎背熊腰的漢子揮揮手，放開了那幫衙役。紫衫青年笑笑，說：“知府大人您太心急了，我的對聯還沒寫完呢?！彼闷鸸P，在上下聯的下首處又各添了一句話：九天仙女下凡塵；偷來蟠桃獻母親。

王知府定神一瞧，不由轉怒為喜。廳里眾人也都齊聲喝彩。

補充后的對聯連起來讀就是：這個女人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塵；養的兒子都是賊，偷來蟠桃獻母親。雖說此聯對仗不算工整，卻很切題。不僅夸知府大人的老母是仙女，還捧知府大人一片孝心。當然，這里面還有一層含義，用蟠桃來喻指鱸魚，意思說，王大人這兩天四處搜羅鱸魚，確實是一片孝心所致，情有可原。

王知府見此聯說到他心里去了，忙向紫衫青年抱拳：“誤會，誤會。公子才高八斗，敢問一下大名？”

紫衫青年又是一笑，不卑不亢地回道：“晚輩和家師路過貴府，不想碰巧趕上大人家母壽誕，就來助個興，無名之輩何足掛齒？”

見紫衫青年不肯透露姓名，王知府也就不追問了。他命人將黃袍老者一行人請至上席就座。

眾人以為宴席就此開始了。誰知，王知府又向大家一抱拳說：“王某不才，昨日苦思良久，方才得一上聯，今日一并想請眾貴客幫著對對下聯?！睍焉下撜归_遍示于眾：鱸魚四鰓獨占松江一府。眾人見此聯結構嚴謹，不僅把松江最負盛名的物事納入了聯中，而且有一種“舍我其誰”的霸氣，堪稱絕妙。深思之下，一時又是無人能應。王知府不由得洋洋得意。

黃袍老者一行本是來吃鱸魚的，誰想竟趕上了一場楹聯會。再耗下去，真是不知何時才能吃到魚。紫衫青年剛想站起來對下聯，誰知黃袍老者把其肩膀一拍，聲若洪鐘地大喊一聲：“拿筆來。”

書童趕緊鋪好紙墨，黃袍老者雅興大起，刷刷幾筆，龍飛鳳舞，一揮而就：螃蟹八足任它橫行九州。順帶著，把自己平日寫字作畫的石章也掏出來，印了下去。

王知府一看下聯，此人好大的口氣?。≡僮屑毲魄朴≌?，兩腿忽然一軟，撲通跪倒在地，埋頭便叩：“吾皇萬歲，萬萬歲！”

原來，那黃袍老者正是乾隆爺，紫衫青年乃新科榜眼即授翰林院編修汪廷珍，虎背熊腰的漢子等一行眾人皆為御前侍衛。此次，乾隆爺帶著汪廷珍等人出來微服私訪，到松江境內想嘗嘗鱸魚的鮮美，不想竟遇上了知府包辦宴席搶收鱸魚的事情。乾隆爺想吃鱸魚很簡單，讓人到知府衙門通報一聲，王知府這幾日搜羅到的鱸魚還不都得乖乖奉上?？杉仁俏⒎皆L，乾隆就不想暴露身份，加上他生性喜玩，便上演了吃鱸魚對楹聯的好戲。

至于乾隆是如何處置松江王知府的，這里就不多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