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經濟飛速增長的過度卻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到豐富資源與油價飛漲帶來的福祉。
2008年的第一天,當人們在為新一年的到來慶祝、祈禱時,非洲大陸的肯尼亞卻發生了震驚世界的慘劇:在西部城市埃爾多雷特,一伙暴徒沖進一座約有2000名避難民眾的教堂并將其付之一炬。大約50人葬身火海,其中包括婦女和兒童。

這場大火只是總統選舉中的“欺詐”行為所引發的騷亂的一個縮影,橫掃全國的暴亂使這片土地過去幾年苦心經營經取得的經濟成就毀于一旦。
而十幾天前,中國的德信無線宣布同一家肯尼亞運營商和一家尼日利亞運營商和達成協議,首批將為它們供應約4.15萬部手機。更早些時候,華為表示2007年在非洲市場的合同銷售額將以70%至80%的幅度高速增長,上年的合同銷售額已達20.8億美元,2007年10月,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發表的《區域經濟展望:撒哈拉以南非洲》報告表明該地區國家的經濟正處于30多年來增長最快、通貨膨脹最低的階段,預計2007年經濟增長率將達到6%,2008年達到6.75%。
這就是現在的非洲大陸。這個巨人的一只腳仍然深陷在過往歷史留下的泥淖里,另一只腳卻決絕地邁向了更遙遠的未來。
而我第一次踏上非洲土地時,這樣的感覺并不強烈,盤踞在腦海中的仍然是草原、羚羊和夕陽這些印在明信片上的經典非洲景致。當汽車漸漸駛離如同縣城火車站般的阿布賈機場大樓,夜色籠罩中的尼日利亞大地猶如一個巨大的黑洞,無聲地吞噬著所有存在物。沒有美麗的景色,甚至沒有生氣。后來我才知道一路經過了很多村莊和小鎮,而當時看到的卻只有幾個亮著燈的加油站。原來非洲真的是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度過它的長夜,這讓我想起托尼·布萊爾曾經說過的:“非洲是世界良心上的一道傷痕。如果世界聚焦于此,我們就能平復它;如果沒有,傷痕只會越深越痛。”
獨裁與民主間的獨木橋
在我到達阿布賈兩個月后,尼日利亞總統大選就正式開始:2007年4月14日進行地方選舉,選舉州長和州議會;4月21號進行聯邦大選,選舉總統和國民議會。
這是一場具有歷史意義的選舉。自1960年獨立以來,尼日利亞長期處在軍事政變和軍政府統治的陰影下。奧盧塞貢·奧巴桑喬在1999年被選舉為總統,成為終結15年動蕩不安的軍事獨裁的標志。在2003年獲得連任后,現在終于到了他交出權杖的時刻。這將是尼日利亞史上第一次在沒有政變的情況下由兩位公民交接國家權力,但經驗告訴所有人這不會是一場祥和的選舉。
選舉開始前我就儲備好一周的糧食并鎖緊大門,以防止局勢出現混亂。形式果然不妙,選舉剛開始一天,警方就公布已經至少有21人在暴力事件中喪生。當地媒體的報道的死亡數字遠不止于此,部分人員傷亡發生在不同黨派支持者間的沖突或企圖搶走投票箱的暴力活動中。雖然沒有了軍事獨裁,但尼日利亞離真正的民主還有一段距離。
接下來的幾天同樣不平靜。許多地方的投票站都在投票時間快結束時才開門,或者干脆不開門,因為選票與結果單都被備黨派支持者偷走了。我從新聞中看到在中部一個省份,7名護送攜帶選票的選舉官員的警察被殺。選舉結果逐漸從硝煙中浮現出來,出身政治世家的人民民主黨候選人奧馬魯·亞拉杜瓦以約2463萬張選票當選下一任總統。
失敗者對選舉有效性聽提出的質疑沒能改變結果,在門外來回穿梭的裝甲車幾天后就消失了,尼日利亞人民和我很快投入到原來的生活中。但這個國家混亂的政治體系侵蝕了它所取得的經濟成果。有一天,路過一個被白色圍墻包裹著的秀美莊園時,我的司機忽然憤憤不平地說:“這是奧巴的,可是我們都沒有房子。”
他控訴的奧巴桑喬是尼日利亞最著名的面孔。他是唯——個將政府權力交給選舉出來的公民(而非軍事獨裁者)的人,而且是兩次——1976年他曾以軍政府首腦的身份統治過尼日利亞,并在1979'$讓權給民選政府。
但他并不是尼日利亞人民眼中的英雄,因為在他的治下生活并沒有太大改善,養活一代又一代人的還是極為便宜的傳統食品木薯。盡管奧巴桑喬并不是普京那樣眾望所歸的國家領導人,他仍然想通過修憲來實現第二次連任,只是在努力失敗后才將亞拉杜瓦指定為黨內接班人。就在即將交出權力的幾周前,奧巴桑喬政府匆忙將國內最大的煉油廠、一家水泥廠、近20份石油勘探協議和總計1000份的礦山開采權等國家資產賣給了個私人部門里的同盟者。
并不是所有的尼日利亞人都熱衷于政治與權力。我曾問照顧我起居的“星期天”(對我來說,他就如同魯賓遜的“星期五”):“星期天,選你做總統,你做么?”
“呃,現在還不行。到時候上帝會安排的。”
資源爭奪戰
亞拉杜瓦上臺了,他面臨著幾乎所有非洲國家都有的問題:根深蒂固的腐敗,不完善的民主,無效的政府管理,糟糕的基礎設施與動蕩的社會治安,等等。
官方估計貪污腐敗的金額已經超過4000億美元,大概相當于從1960年代迄今世界對整個非洲援助的2/3。這或許是這個盛產石油的“黑金之國”為何至今仍無法擺脫貧困的一個注腳。我曾經在發電機房抓到一個偷柴油的扛槍警察,對方在被發現后理直氣壯地要求我再找個油桶把他偷走的油倒回去,因為裝油的桶是他自己的。讓人們對打擊腐敗的信心受挫的是,2007年底,聲譽極高的負責起訴腐敗政客、警察和商人的經濟和金融犯罪委員會主席努胡·里巴杜被迫辭職。
另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是搶劫、綁架外國公司員工、破壞油氣設施乃至更為嚴重的暴力沖突。我就遭遇過搶劫,在奉上隨身攜帶的3000奈拉(16奈拉約等于1元人民幣)后,劫匪拍了拍我的頭揚長而去。據說有人因為對劫匪說“我沒有錢”(I have nomoney),而被劫匪在后背刻上了“NO MONEY”。而在真正的暴亂面前,這樣的搶劫只是業余水平。就在2008年元旦,石油重鎮哈科特港口的兩個警察局、一家酒店與一家飯店遭到武裝組織尼日爾三角洲自治武裝襲擊,至少13人喪生。
類似的暴力沖突在尼日利亞并不少見,甚至頻繁發生。盛產石油的尼日爾河三角洲長期處于動亂中,各類武裝組織經常襲擊外國石油公司,并且彼此斗爭。在過去的兩年里,武裝騷亂已經導致尼日利亞原油產量下降20%背后的原因很復雜,但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的因素是抗議歐美石油巨頭掠奪資源環境,并迫使政府將更多的石油收益還給除了更加貧困,從豐富資源中一無所得的當地人。
在男人們以激烈的武力來爭取存在的權力(當然,也有人是為了自己的貪婪)時,婦女站在了非暴力抗議的最前線。她們通過捕魚和農耕肩負起了養家糊口的重任,是石油產業造成的環境損害最直接、嚴重的受害者。1984年,尼日爾地區的婦女發起了最早的抗議活動之一。她們因為田地被毀向泛海洋石油公司提出索賠,要求獲得電力和清潔的水源。婦女們占據了產油設備,不讓工人進入或者離開,而她們的終極武器是“裸體的詛咒”:脫衣服。那些最初遲遲不敢回應的公司管理者見此情景,幾乎立刻滿足了她們要求。對于那些生活受到損害的母親和祖母們,這是她們所能采取的最強力的措施。
現在,政府開始成為與外國石油巨頭談判的主體。當油價突破100美元時,尼日利亞政府再也不能忍受1990年代與埃克森一美孚及殼牌等石油巨頭簽訂的產品分成合同,因為當時定下的油價不過是現在的1/5。飛漲的油價放大了更好的合約條件所能帶來的收益,尼日利亞開始跟隨俄羅斯等產油國的步伐,爭取自己的權益。今年1月底,尼日利亞表示希望在3個月內結束對那些復雜協議的重新談判。面對這個激進的時間表,石油巨頭們選擇了沉默。它們在尼日利亞的日子正在變得日益艱難,武裝分子幾十年如一日地進行明偷暗搶的破壞,能提出更好條件的中國、印度石油公司亦開始威脅它們的地位。如果開始重新談判,據一位尼日利亞高級石油官員說,石油巨頭的利潤將“至少”下降5%到10%
這只是尼日利亞政府重整其能源部門的舉措之一。亞拉杜瓦希望建立尼日利亞的國家石油公司,以便更好地管理自己豐富的石油和天然氣資源,并逐漸消除外國石油公司的勢力。能源財政開始進行年度審核,而不是每5年才有一次,同時政府希望向資金狀況優良的本國銀行尋求對能源項目的融資。另一個很有意義的改變是,尼日利亞政府近年來在與外國石油公司一起建立的合資企業上每年花費30到50億美元,現在它們想把更多的支出轉向社會項目。
或許真的到了改變的時候。
中國人在尼日利亞
“這是最后一批菜了。下周我就回國了。”當老羅送來最后一車菜時,對我苦笑了一下。
這個四川廣安人鼻梁上架著一副大大的眼鏡,整個腦袋幾乎光禿無物。很不講究的自襯衣已經泛黑,卷起的褲腳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斑斑泥點,一雙破拖鞋和當地人踩在腳下的毫無兩樣。
老羅2004年因為聯合國農業專家組的一個水利項目而來到尼日利亞。后來項目中止了,老羅卻不干甘心就這么回去,于是他靠著與當地一個富商的交情以很低的價格租了一塊地,當起了全職菜農。因為無需施肥打藥,成本便只是給幾個雇傭的黑人發工資。
老羅在首都近郊瓜瓜拉達市的政警兩界都人脈甚廣,但這也不能拯救他的農場。當地名流最初出于交情購買老羅的蔬菜,但即便是對稍有權力的當地人而言,經常吃蔬菜也是件極為奢侈的事,老羅的顧客很快就僅剩幾家中國公司和中餐館。不知幸運與否,高昂的菜價此時又成為他的救命稻草:500奈拉(相當于31元人民幣左右)一斤的蔬菜銷路自然不盡人意,但仍有利可圖。
讓老羅徹底決定離開非洲的是偷竊,幾次洗劫就讓他家徒四壁。圣誕節前后,偷竊事件往往呈幾何級數增長,大街上來回逡巡的裝甲車給躁動不安的氣氛增添了幾分恐懼的色彩。有時睡到半夜會聽到槍聲傳來,早上起床能看到落在院子的彈殼。但這還不是讓老羅幻滅的最重要的原因。
老羅破舊的本田是他出行、送菜的唯一工具,他和黑人雇工去送菜時幾次險遭車禍。每次說到尼日利亞的交通事故時,他都忍不住連連搖頭:“太多了,太多了。那條去往市區的路天天有車禍。”老羅的故事以他的二手車成為“三手車”結束。一句極為簡單的話解釋了他的認輸:“我不能把自己的命也留在這里。”
有人失敗,就有人成功。任老板當初想偷渡到歐洲,結果船在尼日利亞出了事。于是他上了岸,在1998年開起了卡諾市第一家由中國人經營的面包房。“哪里活不是活啊,哈哈哈”,任總是這樣大笑著說道。
被迫停留的這片陌生大陸成為任老板淘金之旅意想不到的起點與隨遇而安的終點。面包房的故事就像一些電影或紀錄片里演的那樣:精明的中國人在異國他鄉通過艱苦奮斗獲得了成功。無論成功的原因是干凈明亮的柜臺、訓練有素的當地雇員還是適中的價格,背后的真正推力仍舊相當樸素:“在尼日利亞,烘焙市場這塊基本是個空自,開一家基本就盈利一家。”
任老板的雄心在非洲陽光下與面包一起發酵。基礎設施行業成為他需要征服的新疆域,原始資金從漂浮看柔軟馨香空氣的面包房流向了堅硬且塵土飛揚的采石場。任的行事風格雷厲風行,卡諾明朗的天空下很快矗立起一家頗具規模的采石場。“因為修建公路、大樓、工廠對石料的需求很大,我的采石場每天的生產量都趕不上訂貨單,大貨車基本是從門口排到場外。天天如此。”
雙面的硬幣
在尼日利亞的雨季,只要播下種子而無需施肥澆水,植物自己就會開花結果。這是一片受上帝眷顧的土地,但這個有著1.4億人口的非洲巨人仍然是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
現在,尼日利亞的經濟仍舊主要依賴石油。外國公司席卷剩余的利潤大多裝進了腐敗官員的口袋,普通人的悲慘生活并無甚改變,70%以上的人每天的生活水平仍舊不足1美元。破敗的醫院、學校和道路默默講述著這個國家的悲劇。據估計,在更為貧窮的北方,60%的大學畢業生處于失業狀態,成為可能造成社會問題的隱患。
但希望的微光在閃爍。現任世界銀行常務副行長的前日尼日利亞財政部長恩格茲·奧孔喬-依維拉在2006年成功將通貨膨脹控制在一位數。1999年不過30億美元的外匯儲備在2007年底達到524億美元,過去幾年的經濟增長率超過5%,并且有望在全球市場發行債券。在南部的克羅斯河州的首府卡拉巴爾,道路平坦,每個村子都能接上電網,用上千凈的水,并且沒有垃圾。這是一個沒有石油的州,這些成績也許只是因為它的前州長唐納德·杜克并不喜歡尋求連任或是玩弄其他政治權術,而是喜歡吹薩克斯風。
我曾在市場看見這樣一幕:一輛嶄新的戴姆勒一克萊斯克與一輛灰頭土臉的二手本田并行,在它們旁邊,一群人正在推著一輛高大的拖拉機向前蠕動,這時正好有一小男孩推著一輛獨輪車在戴一克和拖拉機間穿行。在這個多層次的同一空間里,最原始的運輸工具與最代表現代科技水平的交通工具并行不悖,而且如此地靠近和高頻率地被各自使用著。
這就是尼目利亞,一個新與舊毫無秩序地疊加在一起的世界。兩個極端都將自己的觸角再延伸到極致,如同《雙城記》的第一段。這枚雙面的硬幣代表著非洲大陸的希望與未來,終有一天會被握緊它的人民的手高高拋起,然后落在塵土里,正面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