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的河顯得風姿綽約。它盡情地展示自己的柔媚與水靈,同時也以自己的柔媚與水靈去浸潤河以外的一切生命。這樣,整個世界因河而鮮活。
河從岷山深處一路走來,來自遠方,又走向遠方。它一直不緊不慢地走。穿山過峽,起起伏伏,淺灘是少不了的,但更多的是稱之為沱的那些河段。沱的水面相對寬闊,水流近于靜止。它與灘的交替出現形成河的生命節奏。河的終極目標當然也是大海。但大海太遙遠,近似宗教徒心目中遙遠的麥加、耶路撒冷和布達拉宮。因此沱與灘構成的跌宕像極了河在朝圣路上的一步一叩。然而這河事實上并沒有什么宗教情結,它眼下最想的還是盡快投入嘉陵江的懷抱,心情迫切如懷春少女。
河有廣大的勢力范圍亦即流域面積。春天到來,我們可以清楚地看見河流進了這廣大范圍內的草叢、樹林和莊稼,停在植物的莖脈和葉片之上。這正好與天上下來的雨水運動方向相反。向上。向上。始終向上。向上流動的河與天上下來的雨同樣地密集、滂沱和恣肆。這顯然是對牛頓偉大的萬有引力學說的嘲諷和質疑。
春風又綠江南岸。人們在春天里的河岸踏歌而行,被越來越飽和的綠色所感動。但人們都在一次次地重復古代詩人的錯誤——因為正確的答案應該是,綠是表明河對岸實施了占領,這與風毫不相干。風只會在冬天榨干植物們的水分。必須說明的是,河向岸上的流動只是不經意間的分心和走神而已。它知道它的大方向只能始終向東,向東。
那一年春天的河邊站著一個孩子。他在河邊放紙船,捉小魚小蟹,看半裸著身子的船夫哼唷哼唷地喊著號子爬行, 看一片又一片白帆飄飄搖搖地消失在天盡頭。被流動的河水所激揚所引發,他的想象一層層一簇簇在心頭綻開,如草地上那些搖曳的花朵。
夏天的河最難讓人捉摸。一夜風雨雷鳴讓河受孕,身子轉眼就幾十倍地膨脹。強大起來的河立即變得驕傲,甚至極其狂妄。這時, 它記憶中曾經受到過的一切蔑視都被重新記起,強烈的報復欲望渴望著宣泄和釋放。于是,它以浩浩蕩蕩的水勢席卷一切,掃蕩一切,創造和改變它的歷史。
猛漲的河水成了炫耀武力的載體,一河渾黃的大水儼然是凱旋的勝利之師。渣滓和泡沫在岸邊打漩。順流而下的大樹,快要散架的豬圈,漂浮的茅草屋頂,一根根漂木,都是它炫耀示眾的戰利品。絕望掙扎的小豬小狗,還有無奈地隨波逐流的木船,都是被它押解的俘虜。
夜色降臨,大水給人們帶來的激動和不安并未消解。堤上燈火通明。人們聚在老槐樹下,一邊搖著蒲扇一邊講訴過去大水惹下的禍事。河風挾著人的涼意從平壩掠過。天邊隱隱響起嘩嘩之聲,人們說這是在吼天河水。這更顯得有什么不祥籠罩在頭頂。那些躲在大人影子里的小孩子對河越發敬畏,總感到在即將到來的災禍進逼之下無路可逃。
大水終于退去,幾天之后已清澈如常。但即使這時的河水也比春天豐沛了許多,并且這種豐沛的水勢還將持續整個夏季。這有點像分娩后的少婦,太多的營養只會使其豐腴,再難恢復孕前的身段。
當年那個在河邊放紙船的孩子依舊瘦弱,但個子已接近一個大人。河對他而言是與生俱來的誘惑,不可抗拒。近看柔媚之姿,遠觀蜿蜒之美,想象不斷在河這個長長的跑道上起飛。但這些都無法與下河洗澡可比。這是與河的肌膚之親。曾經吞沒生命的恐怖,父母盤查的嚴厲,跳水時腦袋撞上石頭的劇痛,扎猛子時水草纏住雙腳的兇險,都無法阻止一個小男人撲入河的懷抱。
無法抗拒河的誘惑,是作為男人的宿命。
在河的懷中。水流溫柔地從肚腹,從股溝,從腿間一路撫摸而下。這是一種不可模擬和復制的愛撫。在經久不息的摩挲中,少年感到自己每一個細胞都被激活,每一個器官都被喚醒,快樂的游泳如同尾巴即將消失的小蝌蚪。
在又一個游泳歸來的夜晚,父親對嗓音變得明顯粗濁的兒子說,你快要長大成人了。
秋天伴隨著細雨沙沙而來。候鳥在高高的天際留下聲聲啼叫,向一個炎熱的季節道別。
秋天有點像春天在河中的倒影。一場梅雨般的連綿細雨之后,青苔覆滿屋頂和近岸的亂石,讓季節同樣綠意盎然。蚯蚓在廢棄已久的石磨上蠕動,也誤認為自己活在生命的春天。田野一片金黃,城里孩子根本分不出是麥子還是稻谷。水浮蓮在河邊綻開淡淡的幽藍,乍一看還以為是蘭草在瘋長??諝庵酗h蕩著丹桂、金菊和橘柚的花香,更加模糊了春天和秋天的邊界。
河水才具有最明顯的季節特征。沒有暴雨,沒有了山洪,沒有了潴積的污濁,一江碧水盡收頭上的云淡天青。秋水澄明,紛亂的水草隨水勢在河底絲帶般飄揚。游魚在草間穿行,一條,兩條,讓人把河的內心一眼看透。一片樹葉脫離了樹枝,植物開始為自己刪去多余。許多嘈嘈喊喊也沉淀到季節的河底。世界,因秋水而明麗,因秋水而單純。
靜若秋水。望穿秋水。秋水為神玉為骨。一雙瞳人剪秋水。這都是文人在盜取河在秋天里的透明度和純凈度。
秋水長天是愛情最適宜的背景。
珠落玉盤的名字,從春的深處走來。所有的鮮花都在那一個中午被太陽喚醒。這使她身上永遠充滿花香,生命的軌跡持久地運行于花季。九月,把心扉悄悄打開,讓愛的花蕾綻放。臨河而立,這一棵花樹注定要與那個放過紙船的男人相遇,在秋天這個季節的必經之地。風清月白,一葉扁舟順流而下。兩手緊握,他們讓彼此的體溫代替萬語千言。
魚躍,蟲鳴,鳥啼。還有水的嘀噠。秋水在金屬的絲弦上為愛情錚錚而彈。
時間的河流上落英繽紛,樹上卻有飽滿的果子紅彤彤沉甸甸地墜于枝頭。
冬天,河迎來的是生命的低潮。
若干個春夏過去,河感覺到它的冬天越來越難以捱過。
傍水而居的小城,凜冽的北風掃蕩著無人的河岸。城里的人們正在慶祝新年的到來。但那些連續不斷的鞭炮,那些喧天的鑼鼓均與河無關。它的心情與病中的林黛玉聽到賈寶玉迎娶薛寶釵的鼓樂時的心情極其相似。
人對河在夏天的行為始終耿耿于懷。即使洪水過后河水迅速恢復到常態,仍然無法得到人的寬恕。這兩岸的水泥長堤就是人對付它的一副夾板。其實,冬天里沒有水可關,過于高大的防御工事就顯得格外夸張和可笑。近乎斷流的河,一線細流已無法掩藏自己的隱私。淹沒千年的河底幾乎全部大白于天下。自小就生活在河底的那些卵石經過了一個季節的晾曬,煞白煞白如曬干之魚。臨河的酒樓隔幾天總有人隔窗扔下一只酒瓶,有時也有頑童扔去一個磚頭,這才引起石頭們的一聲驚叫。
夜里,有人用電瓶在深沱里燒魚,甚至還有人用毒餌誘殺水鳥。明天,這些電死的魚子魚孫和毒死的水鳥就會出現在某家酒店的餐桌。于是,河身上就積累了太多的死亡氣息,余下的鳥兒紛紛逃離。流淌亙古的河,本來定義應該是永恒的,但因為人的加入,河便在與時間的對峙中很快地敗下陣來。
這個冬天,記憶中的河景已成游子絕版的懷想。伸手入河,蒼涼滿身。豐沛與孱弱之間,蓬勃與凋零之間,難道只隔了一個季節,一片鋪滿落葉的曠野?
春夏秋冬, 河的四副面孔,是河的四種呈現,構成了時間的完整鏈條。它們互相連續,又互相支撐。河的日漸枯竭,完全是人的背信棄義。其實,這也是人在掩飾自己的脆弱。河陪伴人走在時間的路上,從春天到夏天到秋天到冬天。但人的春天、夏天和秋天都只有一次。別以為這冬天的河已命若游絲。其實與人比,只有它才有希望走上一個又一個新的輪回。
看著人一個又一個在身邊老去,我猜想,河也許對人也懷有一種大智若愚般的智者和哲人才有的悲憫。
我們不能不對河肅然起敬。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