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撐起我們的天空

血色的殘陽被夾在了群山之中，透過夾縫散發出的余暉映紅了那個叫“石壩灣”的小村莊。

一群在斜陽照射下的人挑著一擔擔稻谷往村子走來。近一看，她們全是清一色的婦女。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高個子的大約四十歲的婦女，或許剛剛三十出頭，長期如牛一樣的勞動往往讓婦女們的面容過早的衰老。她雙手扶著肩上沉重的挑子，臉微微抬起，過早松弛的眼皮讓她顯得異常的疲憊與痛苦，眼角和額頭的皺紋縫里堆滿了收稻時揚起的灰塵。她的嘴唇干得發皺，時不時動一下，仿佛是在低訴什么不公的事兒。她穿一件有點發白的水紅色的短袖衫，這樣的衣服去收割當然不合適。因而她套上了一副很厚的土黃色的袖套以遮住露出的胳臂。但是，衣服袖口與袖套的交界地方仍舊不免被鋒利的稻葉割出一條條鮮紅的口子，被汗水浸過以后，顯得更加鮮紅。不過這身經百戰的女人怎會在意這點肉體上的傷痕。幾天過后，不經意，看到自己手上的疤時，或許她已記不起是幾時割的，幾時好的；更或許從受傷到結疤到疤痕脫落，她根本就不知道。她腳上穿了一雙綠色的解放鞋，沾了許多稀泥。這雙腳踏著灰白的石板，看似輕松卻很沉重，伴著肩上的擔子一上一下有節奏地晃動，一步一步往回走。

天色越來越暗，村子的房頂都漫著一絲絲炊煙，時常傳出一陣陣老人的咳嗽聲和小孩的啼哭聲，但卻很少有燈光。

太陽是無私的，即使它還剩最后一口氣，它仍舊不忘將自己的余暉照向這被人們冷落的老房子。現在這樣的老房子可不少見，它的墻是由厚厚的黏土壘成的，門是用幾塊木板拼湊形成的。它那灰色的房頂上時不時冒著一陣烏黑的濃煙。屋子里有點昏暗，一個小孩坐在用土筑的小灶邊，用雙手捏著火鉗不停地在灶膛里搗著。看來小女孩子真的火了，因為任何有經驗的人都知道燒火這事兒不能靠蠻勁，最重要的還是技巧。又是一陣濃煙從灶膛里冒出來，小孩不禁用手揉了揉眼睛，眼淚順道流了出來。說也奇怪，灶膛里突然亮了起來。剛冒起的火苗跳動著，照亮這間昏暗的屋子，照亮了孩子的臉。她很黑，一雙淡而短的眉毛和一雙單眼皮的眼睛一齊鑲在她微胖的臉上。她的鼻子不好看，還有兩片顯厚的嘴唇，總之，她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一頭及肩的頭發被全部結在了后腦勺，使才八九歲的小姑娘便顯出一副老氣的模樣。不過，她的確是一個懂事的孩子，每天放學后便早早地回家幫母親忙著家里家外的事。

現在她又望著灶里的火光發呆。她想到了父親和剛才來送信的村長的冷漠表情。想到了上午妹妹拿著撿來的糖紙哭著向她要糖的場景，那時，家里的小白狗也搖著尾巴用一雙似乎充溢著淚水的眼睛望著她。

這一切的一切讓她心里很煩，人家的童年都是在天真爛漫中度過的，而她卻被無情地注入了不屬于小孩的苦惱與恥辱。“嘎吱”一聲，原來半閉的木門被一個更小的女孩推開了，這就是她的妹妹，一個瘦瘦的漂亮的女孩兒。妹妹拉著姐姐給她放動畫片兒，姐姐不想動，卻也沒有辦法。女孩跑到廚房邊的屋子里，踩在一根凳子上，打開了那臺被擱在高高的柜頂上的黑白電視機。說到這臺電視機，還算得上是她家的一種榮耀，因為這是她們那個村，甚至是更大范圍內的第一臺電視。然而，當人家的黑白電視換成彩色電視的時候，她家的這臺還仍舊擺放在這兒，給她家帶來一點娛樂。

太陽快要沉下去了，屋子里越來越黑了，光也漸漸地暗了，米飯的香味從鍋里飄了出來。女孩在泥墻上摸到了一根黑色的繩子，一拉，屋子里立即充滿了黃昏的燈光。這時一個穿發白短袖衫和解放鞋的婦女走了進來。女孩聽到門口的動靜，立即轉過身來看著女人。

“媽，爸的信來了，下午村長拿來的。”

女人沒有說什么，在桌子底下找來一雙拖鞋換上，在大石缸里取了一瓢水把臉洗了，然后把腳沖了。

“媽，我去拿信來現在讀？”女孩真的很想她的爸爸了。

“拿到下面的屋子去。”

女孩急急地跑到床邊找到那封信，迫不及待地跑到母親指定的小屋子里拆著那封信。

妹妹看著姐姐的樣子，也嚷著要看爸爸的信，盡管她還不識字。“爸爸”這個她毫無印象的人似乎比任何東西都更具有吸引力。

“死丫頭，叫什么，聽姐給媽念信。”女人過來一把拉住小女兒。

女孩翻開兩頁紙的信，慢慢地念著，有時候停頓一段時間辨認一下看不太懂的字，或者干脆跳過那些她不認識的生字。爸爸的信大都一個內容，就是說自己現在沒有錢，但會努力去賺錢，從而讓她們全家過上好日子。

女人聽著信，默然想心事。她只能默默地想，她不能告訴孩子們別人說的那些話。

“你男人在外面有女人啦，孩子都生了……還是個兒子”。“你男人的錢都給外面的女人花了，說什么沒錢，全都是騙你們的。”女人想著這些話心如刀絞。

“妹兒，去拿紙和筆，給你爸寫信。”

“現在嗎？……哦！”女孩遲疑了片刻，便放下手中的信去照母親的吩咐做了。

一切準備妥當，女人在想有些話是不能當著孩子們的面說的，恨只恨自己沒有文化，只能靠女兒寫信。于是她忍住所有的埋怨，仍舊只是讓女孩寫了一些望男人保重，盼望他早日回來的話。

女孩用手捏著筆，趴在小木桌邊，一筆一筆地寫著媽媽給爸爸說的話。寫著寫著，她想到了鄰居小女孩兒跟她說的關于她爸爸的壞話。那些話她從來沒跟媽媽講過。她怕那些話會惹媽媽哭，同時，她也不敢告訴爸爸，因為她怕爸爸真的不要她們這個家了。她寫著寫著，頭埋得更低了。

女人只在那里斷斷續續地說著，并不管女兒能夠寫下多少。

最小的那個女孩趴在媽媽腿上，從口袋里摸出那張糖紙，一面想象她爸爸的樣子，一面想著那顆美味的糖。

整個村莊的燈都亮了起來，太陽疲勞地縮回了家。女人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也許在明天的日暮之時也會回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