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人語（五則）

治 本

某甲蒙冤二十余年，三中全會后始獲平反。時至今日，仍枯瘦似當年，體態上絲毫不見改革開放之大好形勢。眼見同儕紛紛致仕致富致胖，與國民經濟統計數字同步發展，某甲竊自顧影神傷。每外出，自慚形穢，擔心影響文明衛生城市市容降低民族自信，輒以舊帽遮顏過鬧市。家人憂慮，遍尋市中，不見增胖丹唯見減肥丸。無奈，便喂以維他命abcdefg加牛鞭湯終至“肥大壯”飼料拌稀飯，仍不見成效。名醫某某，聞而憫之，親往診視。查血查尿查汗液口水頭皮屑，均不得要領。經多方詢問，某甲乃訴曰：“每夜做夢，皆身在囹圄。”名醫聞此言，點頭。搖頭。終嘆息而去。

此事傳至當年之獄卒某乙（以“副縣級調研員”職銜退休）耳中，某乙曰：“嗨！這有何難治？不讓他睡覺便了！”家人無奈，只好一試，安排某甲夜九點至十二點吼唱卡拉OK，十二點后至凌晨三點搓麻將，凌晨三點后至六點練氣功，六點后至八點跳老年迪斯科，八點正，趁上班人多之際，去掃院壩，當眾學雷鋒。如此實施不過二日，某甲已坐立不穩嘴咧頭歪口吐白沫奄奄一息。原獄卒聞之，詫曰：“噫——別人如此操作，皆發財發福發跡發胖，某甲獨不靈？此非花崗巖腦袋為何？”言畢，尋出一大棒，言是舊時物，授與某甲家人，指示曰：“某甲若再做夢，當以此棒狠狠敲其腦袋，自然無夢，向前看，國泰民安。”

天網恢恢

“文化大革命”中，某村舉行革命大批判會。村頭一土臺上，豎立二竹竿，兩竿之間張一篾席，上貼偉大領袖毛主席巨幅畫像。積極分子某甲正在臺上指著下跪之五類分子大聲斥罵臉紅筋脹勃起，忽地四海翻騰云水怒田野間刮起一陣風來，吹得臺上所豎竹竿吱嘎作響。某甲聞聲回頭一看，只見其中一根掊土不緊的竹竿，正在慢慢扯著毛主席像向下傾斜。某甲見狀，大驚，脫口而出大呼曰：“呵！毛主席要倒下來啦！”

此言一出，全場立刻靜如磐石。某甲這才醒悟：不經意間，竟已犯下“惡攻罪”矣！于是倉惶轉身向欲墜未墜之偉大領袖畫像跪下，叩頭如搗蒜，嗚咽慘泣曰：“哦哦——毛主席呀毛主席，我、我……我罪該萬死罪該萬死……”此時，兩名戴紅袖章之“群專隊員”已跳上臺來伺候于某甲左右，一聲令下，扭臂按頭。會議主持人宣布：在偉大領袖親自指示之下，又揪出了一名隱藏在革命隊伍中的現行反革命，我村的“文化大革命”，從而又取得了一個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和重大的現實意義之輝煌成果。批判會畢，決定對某甲立案審查。經查，某甲出身確系雇農，且系村中解放后第一批入黨者，劃為反革命尚缺“歷史根源”與“階級根源”，只好轉為追查“受資產階級腐蝕墮落經過”。某甲苦思三日，終于交待曰：“土改去抓地主時，我曾經趁機摸了一下他小姨太的奶奶。”繼之，便再無下文。

專案祖再嚼之已無味，便將某甲臭罵一通之后轟出門去。其時已深夜，路過村頭，土臺上下闃寂無人。明月在天，照兩竹竿間高高在上之大救星善目慈眉，嘴角有參之不透的微笑。某甲一見，百感交集，撲地叩頭感嘆曰：“毛主席呀毛主席，你老人家這回真的把我害苦了！”

話音未落，黑地里突然竄出兩名壯漢，臂纏“群專隊”紅袖章，大喝曰：“這下你還有啥說的？”

傳曰：此之謂天網恢恢。

與犬同吠

當年，余筑路于川北某山區。山高缺水，逢假日始得攜一周積存之衣物下山至谷底溪中浣洗。谷中鄉民，多獵戶，所養之獵犬，個矮身長腿細，行動迅猛異常。一日，天朗氣清，林間日光如金縷飄拂。余攜一盆衣物，輕吹口哨《東方紅》，正陶陶然穿林而出，忽聞犬吠聲如暴雨驟至，舉目一望：呵喲！黑壓壓四周竄出一大片獵狗，不由分說張牙舞爪向我撲來，大有我曾經歷過的紅衛兵運動之聲威。余眼看即將遭受皮開肉綻之災，急中生智，忙撲地亦作狗狀，膝行踴躍挺脖昂頭，張口狺狺大叫；胸懷祖國氣貫丹田，叫聲威嚴兇猛。一時間，山嗚谷應、葉落云飛。

狗們一見，大驚。不期眼前竟突現同類中之龐然大物最強橫者，于是，狗們臉上紛紛出現敬畏阿諛表情，呆立不動。

我趁狗們尚處于驚懼惶亂之中，爬起身端了盆子便跑；順便撿回一則對人處事方法，后半生受用無窮。

仁者見仁

四川某地，為趕“開發西部”之浪潮，急將一偏遠山溝辟為旅游景點，邀某三等幫閑為其制作“文化內涵”。溝內有一凹崖，上懸鐘乳石逾百，命名為“仙女乳龍”，刻字立匾樹于其側。游客中有一年輕男子攜一幼童駐足觀看，童子曰：“呵，爸！好多的冰棍兒喲！”男子斥曰：“呸！你咋不認字？這哪是冰棍兒？這是女神阿姨的奶！”幼童仍不解，辯曰：“哪個阿姨有這么多個奶喲？！”

智叟曰：此之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成人見乳房，幼童見冰棍，皆不謬也！待其長，誤讀自消。

行道樹

甲書記喜桉樹，甫上任，命全城行道樹拔去原種之槐樹，一律改種桉。私人承包之園林綠化公司由此獲大利。馬屁記者發表一條消息曰：《新書記，新氣象》。

越三年，甲書記平調離任。乙書記上任，清除掃蕩甲之嫡系，兼及行道樹，命將全城之桉樹悉數拔去，一律改種槐。私人承包之園林綠化公司又獲大利。馬屁文人著文贊曰：《槐花開，幸福來》。

又二年，乙書記上調離任。丙書記上任，宣布尊重民意以人為本，召集專家學者，命其論證行道樹種桉，對于改善環境美化市容防蚊防蠅降低高血壓防止艾滋病、兼及保護臭氧層提高國民素質弘揚中華文化制止性病漫延遏制貪污腐敗抵擋國外反華勢力之重大現實價值與深遠歷史意義。由是，全城種了二年之行道樹再次被連根拔起，一律改種桉樹。

這次由電視臺錄制專題片：《造科技新美景，迎西部大開發》，丙書記題寫片頭，向各企業“自愿贊助”共××萬。私人承包之園林綠化公司再獲大利，總經理還被授予“優秀企業明星”稱號，安排當人民代表，代表人民發財。

本欄目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