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馬古道萬山叢中隱藏著多少古鎮,我沒有數過,但最古老又依舊沐浴春風秋雨的,無疑應數清溪了。
清風雅雨建昌月。當我面對清溪時,風呼呼撲面,其勢撼天動地,颯颯如從萬里刮來。難怪文人們稱清溪為風城,將其與雅安橋頭煙雨、西昌皎皓明月并列,譽為茶馬古道“三絕”。
其實,風只是一種表象。清溪真正的文化符號歷史坐標,讓人震撼令人心動,更在于它是一座古鎮,一座歷經千年風雨,仍固執地守望著悠悠歲月的古鎮。
山橫水遠,古道殘陽。登臨大相嶺,置身海拔3000多米的茶馬古道,極目處白雪皚皚,山一座連一座,簇擁著擠壓著向天際延伸。半山一處寬廣的臺地上,清溪據險筑城,三面臨澗,一面靠山,扼守中原王朝與云南西藏以及南亞地區經濟文化交流的茶馬古道要隘。
血色黃昏籠罩清溪古鎮。幽深厚重的城門洞開,走進昏暗的城門洞,就像穿行在時空隧道中。
與世隔絕的先民們,守望的是清溪的崛起,古道的拓展。
茶馬古道,鑲嵌在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的過渡帶,是世界上海撥最高最蒼涼險峻也最富神秘色彩的文化傳播古道。青衣江、大渡河、雅礱江、金沙江……條條大江大河波濤澎湃。橫斷山脈千山萬峰,高山危巖絕壁,深谷云霧蒸騰,雪峰萬仞直插云天,毒蛇猛獸出沒林間。
古道最早是民間貿易通道。張騫出使西域時,發現大量蜀地的布匹和邛竹杖,探知西南有通往身毒(印度)的道路。好大喜功的漢武帝得知這個消息,多次派使臣赴西南,尋訪古道。
風起云涌,旌旗招展,走來古道拓荒人。司馬相如玉樹臨風,奉漢武帝之命涉不毛之地,招撫邛、笮部落,拆除要塞哨卡,設置官吏管理地方,打通南方絲綢之路,奠茶馬古道千古之基業。事隔20年,司馬遷又“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安撫西南夷,并在《史記》中專列《西南夷列傳》,記述巴蜀以南的民俗民情、奇麗風光。
復姓司馬的兩位大文豪提到的邛、笮,是當時生活在大相嶺周邊的古老民族,清溪的先民。他們用智慧和力量,沖破高原的封閉,江河大山的束縛,修棧道,架笮橋,馴化笮馬,壘起清溪古鎮第一道土墻。
清溪是古老的,古老得讓你驚嘆。西漢以來,清溪先后稱沈黎郡、黎州、沈黎縣、漢源縣、清溪縣,漢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沈黎郡設立,達到省一級的建制。《華陽國志》稱,沈黎郡治笮都,治下21個縣,管轄著今天四川的雅安、樂山、涼山、甘孜及云南大片土地,最遠達云南麗江。
清溪是高規格的,歷任官員級別之高,足以讓其他古鎮汗顏。兩千年間,從郡守知州知縣,無數官員在古鎮開府設衙,衙役們的“喊堂威”攝魄奪魄,震撼萬里古道。
古鎮過客匆匆,人流絡繹不絕。
商人們無數次往返古鎮,穿越古道。讓他們心驚肉跳的,不是虎狼蛇蝎,不見天日的原始森林,而是笮橋。無數急流險灘上,竹篾編成一根粗大繩索,凌空系于兩岸,稱為笮橋。借助木制滾筒,人畜靠重力緩緩滑向對岸,人行其上,命系于天。
背夫們背負重物,蹣跚走進清溪。被稱為“背二哥”的他們,在茶馬古道上跋涉數千年,僅憑拐子、背架、汗刮子、腳碼子,將成千上萬貨物背過山。這些鋼筋鐵骨的硬漢子,化為古鎮那一塊塊的鋪路石。
鈴兒丁當,空谷傳響,古道鈴響見馬幫。身材短小,行動敏捷,善于爬山涉水的笮馬,滿馱邊茶,從山那邊白云深處向古鎮飄來。
藏族人“寧可一日無食,不可一餐無茶”,尤其嗜好以蒙頂山為主產區的四川邊茶。始于北宋,急需寶馬良駒鞏固北部邊防,朝廷為此在蒙頂山下設立茶馬司,專管邊茶貿易,特詔“專以雅州名山茶易馬,不得他用”,用飄香的邊茶換回良馬。以茶易馬,茶馬互市,茶馬古道由此得名。
古道孕育了古鎮,古鎮成為古道的一顆璀璨明珠。
歷朝歷代,戍邊的將士們浴血沙場,守望的是清溪的安寧,古道的通暢。
清溪防區廣闊,動輒以數十萬平方公里計,戰爭風云瞬息萬變;清溪駐軍眾多,設有上、下營盤,操武演練的大較場鼙鼓震天;清溪雄據大相嶺,虎視大渡河,扼西南各民族進入巴蜀要沖,為兵家必爭的戰略要地,稱做“茶馬古道小潼關”……
狼煙四起,號角凄厲,吐蕃、南詔大軍屢攻清溪,古道危機四伏。唐德宗貞元元年(785年),韋皋任西川節度使,為保障成都,護衛古道,兵發清溪,筑黎州城垣以御強敵。無數徭役開土筑城,夯土聲號子聲中,一個軍事重鎮商貿中心煥然一新。韋皋精于謀略,駐節清溪后,對兩大強敵分而治之,爭取南詔回歸,孤立吐蕃。788年,吐蕃大軍兩犯清溪,韋皋指揮黎州刺史韋晉率兵布陣,大破吐蕃于清溪關外。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對韋皋十分贊賞,稱其“士卒婚嫁死喪,皆供其資費,以是得久安其位而士卒樂為之用,服南詔,摧吐蕃”。從這以后,朝廷重兵戍守,吐蕃不敢再犯清溪。
鐵騎飛馳,古道塵埃飛揚。碧眼金發的馬可#8226;波羅,奉元世祖忽必烈之命出使西南,考察物產民情和中緬戰事。他從元大都到成都,從成都出清溪至西昌抵云南,成為第一個踏入古鎮的歐洲人。
古道西風瘦馬,清溪大雪紛紛,走來落魄狀元楊升庵。被明王朝流放云南的楊狀元,一步一回頭,難舍蜀地錦繡,桂湖荷香。清溪小住,不意化外之地竟有這等城廓。睹物思人,楊狀元激情高歌:
九折刺史坂,七擒孟獲橋。
沈黎漢源古,嚴道蜀關遙。
策馬冰槽滑,乘橇雪濘消。
我行再經此,感慨一長謠。
《相公嶺》一詩感慨遠離蜀地的清溪古風悠悠,街市繁華,民風淳樸,別有一個洞天。狀元公看到的其實是明代的清溪。洪武年間國力強盛,駐軍拓疆開土,加固城防。清溪再次人聲鼎沸,唐代的土城墻砌起磚石,挖起濠溝,清溪變得固若金湯。
今天能查閱到的清溪城地圖,只有清代的了。清溪城墻高二丈七,繞城一周九里多,四道城門曰省耕、通化、阜財、武安。細細推敲,四道城門的名字極有講究:省耕門取自孟子“春省耕而補不足”,朝廷以農為本,邊遠如清溪者,地方官員也不敢懈怠,處處不忘農耕;通化門推崇道德教化,前行民族聚集,以文化人四方歸心;阜財門倡導財富殷盛,依托古道重鎮,商貿鼎盛日進萬金,打破恥于言商,大有海納百川的氣勢;武安門宣揚天朝軍威,尚武強軍,保清溪安康,古道安寧。
無數商賈馬幫背夫風霜雪雨,守望的是清溪的繁華,各民族和睦與交流。
清溪是繁華的,繁華得讓其它古鎮心中不平。史書描述這里:商賈輻輳,漢番絡繹,為西南極邊重地。成都的絲綢,雅安的茶葉,自流井的鹽巴,西藏的馬匹藥材,云南乃至南亞的珠寶象牙,全在這里匯聚中轉;不同民族的文化在這里碰撞交融。
古鎮縱橫交錯九街十八巷。老街小巷,一色紅砂石鋪就,無數拐子杵就拐子窩,多少馬蹄敲擊出馬蹄印,留下抹不去的痕跡。以街為市,老街店鋪林立;小巷幽幽,不時傳出朗朗讀書聲。一條老街一個故事,一個小巷一個傳說。穿梭于老街小巷,也就走進了記憶。小巷很窄,兩邊房屋順勢而建,高高低低參差錯落;小巷很長,彎彎曲曲一眼望不到頭,只聞豆腐干鹽茶蛋的叫賣聲;小巷很多庭院,門口燈籠高懸,輕輕推啟高大的木門,前院兩邊廂房排開,中間天井,后院馬廄,有伙計上前招呼住店。
洗漱完畢,老街閑逛,最熱鬧的去處自是茶館。待茶倌用絕好山泉泡起蒙頂茶,辛勞奔波的生意人幾口下肚,解得周身疲乏,微閉雙眼怡然自得,聽說書人大侃《三俠五義》《水滸傳》,驚堂木拍得地動山搖。滿座客人,安靜如一池秋水,波瀾不驚,打瞌睡的挖耳屎的抽水煙的各得其所。相逢何必曾相識。健談的人們,無論是來自西藏云南還是巴蜀中原,就著香茶糕點花生瓜子大擺龍門陣,把古鎮古道千年風塵萬里云煙細細咀嚼慢慢品味。
古鎮文風極盛,崍山書院、玉淵書院、海棠書院,造就無數飽學之士。逢大比之年,考棚人滿為患,八方學子聚齊清溪,滿腹經綸治國韜略躍然紙上。清溪文廟幾經搬遷,最終選擇了有龍光閃現的祥瑞寶地,于清嘉慶四年(1799年)在古鎮東北隅落成。未及文廟,有“萬仞宮墻”照壁擋眼,兩側辟賢關門、圣域門。進得門來,眼前欞星門,泮池一泓碧水,中有金水橋相連。文廟九個院落,主體建筑大成殿,孔子金身端坐中央,鐘鼓樓分列左右,兩廂先賢祠、先儒祠陪伴,后有崇圣祠。文廟古木參天,古桂枝干遒勁,紅墻碧瓦,文風薈萃。禮樂聲聲,香煙繚繞,新科進士歸鄉省親,文廟祭拜打馬游街,一時萬人空巷。大成殿外紫荊盛開,粉紅色的花兒枝頭綻放,喜迎才子歸來。夫子像前,跪著光緒二年進士郭萬俊,大清朝幾百年間,清溪唯一跳龍門者。此公后曾任大清駐日本長崎領事,也算榮耀故里。
閑來無事,可到寺廟拜佛問禪,可到海棠池訪古憑吊。
隋唐以來,古道佛事日盛,印度、緬甸佛教由此傳入中原,與中原文化融合交匯后,又由此流轉東南亞。一時古鎮佛光普照,古道誦佛聲高揚。崇寧寺、永興寺、金華廟、川主廟……十多座寺廟僧侶眾多,規模宏大,經堂雄偉,雕工精致,林木掩映,環境清幽。來往達官貴人、商賈馬幫背夫紛紛出入寺廟,跪拜佛燈前,祈求升官發財平安無事。
海棠池出北門五里許,清人王培荀在《聽雨樓隨筆》中有載。韋皋當年治軍之余,在一幽靜處開鑿海棠池,引山水其間,又環池遍植海棠與芙蓉數百株,并在池中建亭曰“搖香亭”。春秋暇日,韋皋聚賓朋慕僚于此,品茗賞花,賦詩
做文,其樂融融。后人慕先賢風雅,在舊址興辦海棠書院,教授一方學子,并引伸出“黎州八景”之一的“海棠書燈”。可惜池不知所終,書院毀于兵荒馬亂,今僅有海棠堰之名大約源出于此。
古鎮人看庭前花開花落,觀古道云卷云舒,守望的是清溪的古風古韻。
輝煌是昨天的故事。盡管古道紅砂石上苔蘚依舊,馬蹄印拐子窩歷歷在目。
輝煌之后的清溪是閑適的。道路的演變,經濟文化重心的時過境遷,歷史別無選擇地將清溪慢慢淡忘。從郡降到鎮,一個二品大員發號施令的地方,如今由未入流的小吏來打理,在極講究級別規格的中國來說,它的遭遇是悲愴的。閑適是好事!清溪灑脫,忙亂了上千年,也該休閑休閑。將那紛繁瑣碎的差事,一古腦兒打發出去,落得個悠然自得,才守望住這古城墻、文廟、街巷庭院。
古鎮街巷凋零,格局尚存。城墻磚石被取走,裸露的土城墻依舊固執地挺立,時斷時續走向清晰可辨。老街小巷轉悠,既感頹垣荒蕪,又覺古貌岸然。庭院殘敗,蛛網叢生,風化的石門石柱,斑駁脫落的土墻板壁,生出多少滄桑。廢墟遍野,片片瓦礫散落荒草叢中,隨處一挖,或許就刨出漢唐錢幣明清瓷片。清人馮鎮巒觸景生情,即興賦《清溪古市》,道盡古鎮興衰:
茶馬交通事若何?漢唐如夢等閑過。
九街三市空游遍,拾得頹垣敗瓦多。
也許,整整半個世紀的冷落,使清溪失去古鎮的名分,四川十大古鎮沒它的身影,中國名鎮更沾不上邊。其實,清溪擁有的,是許多古鎮難以企及的,至少它的古老,它的文化,它的風韻,它的顯赫,它在茶馬古道上舉足輕重的地位。
夜幕中古城墻愈顯神秘。城門外,古道疏星殘月;城門內,街巷燈火點點。四周一片靜寂,靜寂得讓人難以想象,千百年間這里發生過的無數豪邁與輝煌。
夜空中本該傳來清脆的馬蹄聲,亦或背夫渾厚的號子聲,然而一切靜寂。惟有風,突如其來撲天蓋地,如響徹古道的人歡馬嘶。
或許,這原本就是座風城。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