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沈從文的書

在我國現當代作家中，沈從文先生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之一#65377;他1988年5月20日在北京去世，雖然離開我們只有15年，但我卻認為他是現代作家而不是當代作家#65377;因為作為作家的沈從文，已于1949年死去了#65377;那年8月，他給他的一位學生送了五本書，并在每本書最后的空白處題了字，在《春燈集》上寫著，“與(某某)重逢，恍如隔世，贈此書，可作永遠紀念#65377;”在《邊城》上寫著，“什么都不寫，一定活得合理得多#65377;”絕望的沈從文先生，在1949年的那個春天里，就曾想自殺，就曾在自家臥室里，用鋒利的刀片，割開了自己的血管……事實上，作為作家的沈從文，在那個春天里就已經離開了他深深愛著的人世間#65377;被醫生救活的，從醫院里走出來的，那個名叫沈從文的人，早已不是作家沈從文，而是文博專家沈從文#65377;因為從那以后，他真的不寫什么文學作品了，連一個短篇小說也不寫#65377;

1953年，他收到開明書店的通知，說他在那里所出的各種書，都已過時，書店決定將他的所有已印和未印的全部書稿和紙型代為焚毀#65377;書店的這個決定，無疑是對沈從文過去文學活動的清算#65377;之前，早在1948年，他就已被左翼文化人批判過#65377;邵荃麟說他“鼓吹中間路線”#65380;“新第三面運動”，從本質上講，是國民黨“和平陰謀的一部分”，“是直接作為反動統治的代言人”#65377;郭沫若把他擺在反動文藝首席代表的位置上，說，“特別是沈從文，他一直是有意識的作為反動派而活著的”#65377;讓人費解的是，在開明書店作出這種決定之后，在臺灣的國民黨當局，也迅速公布了一道所謂的“法令”，規定將沈從文的一切已印和未印作品全部焚毀，并禁止再發表他的任何作品，表明他們對待沈從文的態度#65377;

一個作家的作品，同時被共產黨和國民黨銷毀并禁止發行，在中華民族的土地上，可能只有沈從文先生才有此遭遇#65377;這對于作為作家的沈從文先生來說，無疑又是一個致命打擊#65377;好在發生這件事情的時候，作為作家的沈從文已經死去了#65377;從醫院里走出來的那位沈從文，已經下定決心，要干好文博工作#65377;他說，“我要把從前當小兵的勁兒拿出來，什么我都肯干，誰也干不過我#65377;”他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干的#65377;

1980年，他給一位來訪者說，“歷史博物館不準生火，冬天，攝氏零下28度，我就穿件大棉襖，在灰塵撲撲的文物倉庫里登記#65380;抄錄#65380;鑒定#65380;研究，常常到了下班時間也不覺得，被工作人員反鎖在倉庫里也不知道#65377;”由此，我們可以想見沈從文先生當時的工作精神，他完全沉迷在新的工作中去了，到了忘我的境界#65377;他還說，“僅五十年代初期，由我經手過目的瓷器#65380;玉器#65380;漆器#65380;繪畫#65380;家具#65380;錢幣#65380;綢緞#65380;地毯等文物，就不下100萬件#65377;我一面學習，一面就擔任講解員#65377;我先后接待#65380;交談過的一般或特殊觀眾，總計下來，可能達二三十萬人次#65377;”

也就是在沈從文先生給來訪者談上面這番話的這一年里，作家丁玲在讀到《記丁玲》一書后，又對沈從文先生提出了嚴厲的批評#65377;可這本書，是沈從文先生1933年6月寫成的#65377;丁玲并不放過沈從文先生完成于此前近半個世紀的一部舊作#65377;她說，沈從文在書中“信筆編撰”，“糊言亂語”#65377;還說，在這本書中，“不僅暴露了作者對革命的無知#65380;無情，而且顯示了作者自得于自己對革命的歪曲和嘲弄#65377;”丁玲先生在中國文壇上的影響，尤其是說這番話時的地位，是人所共知的#65377;那么，這番批評話語會給沈從文先生帶來什么樣的壓力和打擊，也就可想而知了#65377;

我們可以說作為作家的沈從文先生已于1949年死去了，但是，并不能說活下來的沈從文先生完全與文學絕交了#65377;他不寫小說了，并不能說他就已經完全拋棄他曾經深深熱愛的文學事業了#65377;一個信奉“文學是生命形式的表現”的人，一個把文學看成與自己生命一般重要的人，哪能與之徹底割舍呢?

國際上的一些一流作家，當自己的創作不能超越自己的時候，當自己的作品不被世人接受，并被誤解和歪曲的時候，當自己覺得自己的思想藝術落后或超越了自己所生活的時代的時候……如海明威#65380;川端康成#65380;茨威格等，便把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的文學和創造文學的生命一起拋棄#65377;沈從文先生，在感到無法進行正常創作的時候，也曾選擇那種極端方式，只是因為偶然因素被別人從死亡的路上拖了回來#65377;一個死過一次的人，對生命的價值肯定會有新的認識#65377;把文博工作干好，干出別人無法干出的成績來，填補科研上的空白，同樣也能對國家#65380;民族作出卓越貢獻，其生命同樣有價值#65377;他確實愛上了文博工作，而且是熱愛著這項工作，但并不能說明他已經完全不關心文學了#65377;他仍然關心文學，關心中國文學的發展方向#65377;

1961年，中央召開了關于貫徹執行雙百方針的“新僑會議”之后，沈從文先生立即寫了一篇名為《抽象的抒情》的文章#65377;他認為，當時的文學，是“適時的偉大”，“作品已無真正的偉大與否”#65377;他還認為，“每一個作者寫他的作品時，首先想到的是政治效果，道德效果#65377;更重要有時還是某種少數特權人物或多數人'能懂愛聽'的阿諛效果#65377;他樂意這么做#65377;他完了#65377;他不樂意，也完了#65377;前者他實在不容易寫出有獨創性獨創藝術風格的作品，后者他寫不下去，同樣，他消失了，或把生命消失于一般化，或什么也寫不出#65377;”沈從文先生雖然不是預言家，但是，當我們重讀他在四十年前說的這番話時，可以看出一個真正作家的眼光和膽略#65377;

沈從文先生對文學是自覺的，他不是有意地回避或者聯系政治，正因如此，他的作品才有生命力，而那些當年不可一世，名氣如日中天的“大文豪”們的作品，現在倒是被人們冷落了#65377;由此，又讓我聯想到魯迅先生1927年說的那番話#65377;他說，“在這革命地方的文學家，恐怕總喜歡說文學和革命是大有關系的，例如可以用來宣傳，鼓動，促進革命和完成革命#65377;不過我想，這樣的文章是無力的，因為好的文藝作品，向來多是不受別人命令，不顧厲害，自然而然地從中流露的東西;如果先掛一個題目，做起文章來，那又何異于八股，在文學中并無價值，更說不到能感動人(《革命時代的文學》)#65377;

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是一個不容易說清的問題#65377;我總感到，在這個關系中，存在一個悖論#65377;文學創作不可能完全擺脫政治，但是在創作中又不應該忘記政治，至少不應該把政治當成文學創作中的一個障礙而有意識地回避它;既然文學創作中無法回避政治，我們又不可能因此而不進行文學創作#65377;那么，我們就只有各自找一條屬于自己的創作道路了#65377;一個作家，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是憑自己的良知，憑自己對社會生活的感悟創作的，他所追求的是真善美，是一種藝術境界#65377;成功的作家，在自己的追求中，找到了一條適合于表現自己的理想的的創作方法和風格;同時，某種創作方法和風格也選擇了自己#65377;而表現在某個具體作家身上，他的創作風格，或者是政治性很強，或者是政治性不強#65377;有意識地遠離政治的作品，不一定就是真正的藝術品;同樣，政治性很強的作品也不能說它不是真正的藝術品#65377;像聶魯達#65380;馬爾克斯#65380;略薩等人的作品，政治性都很強，但我們不能懷疑他們的作品的藝術價值，關鍵在于一個作家的思想藝術境界#65377;像沈從文先生所指出的，那些為了追求政治和道德效果而寫作的人，他們的結局，肯定是“完了”，他們不可能寫出有很高藝術價值的作品來#65377;

從1953年前后沈從文先生的表現可以看出，他之所以能夠坦然地面對開明書店和臺灣當局所作出的禁毀自己過去的文學作品的決定，他已經是#65380;至少是表眀自己已經是一個純粹的文博工作者了#65377;這一年，他還在報刊上發表了兩篇文物研究方面的論文呢!這兩篇論文的題目是:《中國織金錦緞的歷史發展》和《中國古代的陶瓷》#65377;次年，即1954年，他又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了一篇題為《略談考證工作必須文獻與實物相結合》的論文#65377;

由于沈從文的作品被禁毀，因此要讀到他的作品實在不容易，尤其是要想多讀一些他的作品就更難了#65377;我自從讀到沈從文先生的一部中篇小說《邊城》以后，便愛上了他的文學作品，便想方設法搜集他的文學作品#65377;我搜集沈從文先生的文學作品的工作，開始于上世紀70年代末，直到今天，還沒收齊他已發表的全部作品#65377;雖然他的文學作品完成于1949年以前(1950年以后，作為文博專家的沈從文先生，在古代文化藝術上的研究，可謂碩果累累，主要有《唐宋銅鏡》(1958年，中國古典藝術出版社)#65380;《龍鳳藝術》(1960年，作家出版社)#65380;《戰國漆器》(1962年，榮寶齋)#65380;《中國古代服飾研究》(1981年，商務印書館)等#65377;在文學方面，1950年以后，只是零星發表了幾篇短文和舊體詩)，可迄今還沒有出版過他的一部完整的文學作品集#65377;

我最初得到的是，解放前幾本舊刊物上分別刊登的沈從文先生的單篇小說#65377;后來得到他的第一部作品集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沈從文選集》(五卷本)#65377;這部選集，收沈從文先生的散文#65380;中短篇小說和文論等一百五十余萬字，這也是當時收沈從文先生作品最多的一部選集，是解放后內地出版的第三種沈從文文學作品集#65377;第一種是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小說選》，這部書我至今沒有找到#65377;我收到的沈從文的第二種選集，也是解放后出版他的第二種選集，《沈從文小說選》，兩卷本，1982年2月人民文學出版出版，70余萬字#65377;1985年，我又收到了1982年1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沈從文散文選》#65377;這部約30萬字的散文選，肯定也只是沈從文先生散文作品的一部分了，他到底寫了多少散文，目前還沒有確切的資料介紹#65377;此后，約有十年，在搜集沈從文作品上，可以說毫無收獲，有的也只是一些沈從文寫的單篇文章和一些關于沈從文的書籍和評論文章#65377;

但是，我始終相信，一個人只要心誠，就有感動上蒼的可能#65377;1995年，我熱愛的作家沈從文先生的一本簽名書，突然出現了#65377;它成了我的插架之物，也成了我的鎮庫之寶#65377;我藏書二十余年，所收明版書達數百冊，但我視沈從文先生那一冊簽名書勝過所有的明版書#65377;從經濟價值來講，按現在的市場行情，沈從文先生的這一冊書，可以賣到1000元左右，而在我所收的明版書中，也有個別珍稀版本，一冊價值10000元以上#65377;可我卻把沈從文的簽名書，排在我收到的最好的明版書之上，這自然是源于我個人的情感偏好#65377;

這是一冊布面精裝本，書名為《如蕤集》，1934年5月由上海生活書店出版#65377;沈從文先生于1938年7月，在他的這一冊初版書上，留下了三行墨跡#65377;“行敏先生惠存，沈從文，廿七年七月”#65377;這里的“廿七年”，指的是民國紀年#65377;一本從沈從文先生手中流出，在人世間輾轉半個多世紀，躲過了許許多多劫難，才來到我的身邊的書#65377;我把這件事，看成是我的誠心的結果，是上蒼對我誠心的獎賞;是我與這本書的緣分，是我與沈從文先生的緣分#65377;

這之后，我在收藏沈從文先生的作品和關于沈從文先生的作品上，還真立即就交上了好運，馬上得到一部十二卷本《沈從文文集》#65377;這部書于1984年7月，由花城出版社和三聯書店香港分店聯合編輯出版，1992年重印，共收沈從文先生的作品約330萬字，是目前出版的收沈從文先生作品最多的一部書#65377;其中，收小說約220余萬字#65377;我以為，有了這部文集后，可以不再購買其他沈先生的文學作品集了#65377;然而，我拿出那一冊《如蕤集》進行對照，發現《如蕤集》中有一篇小說，沒有收進這部文集里#65377;這時，我才想起《沈從文小說選》的編者，在《編后記》中說的幾句話#65377;他說，沈從文先生寫“短篇小說約200余篇，中長篇小說十余部，近300萬字”#65377;由此說明，這部文集，也只是相對以前出的書內容豐富一些，畢竟不是一部全集#65377;由此也說明，今后如有新的沈從文先生文學作品集出版，我還得購買#65377;1996年，我見到了一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9月出版的《沈從文自傳》，當即把它買了回來，一翻內容，里面確有以前集子中沒有收進的文章#65377;1999年，我又買回了一本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4月出版的《沈從文散文》，在這本書中，也有幾篇解放后見于報端而從未收進他的作品集中的文章#65377;我相信今后還會有新版沈從文先生文學作品集出版，而我依然會把它們購買回來#65377;早在1936年，沈從文先生就說過，“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筑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65377;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65377;作成了，你們也許嫌它式樣太小了，不妨事#65377;我已說過，那原本不是特別為你們中某某人作的#65377;它或許目前不值得注意，將來更無希望引人注意;或許比他們壽命長一點，受得住風雨寒暑，受得住冷落，幸而存在#65377;后來人不需要它#65377;”我相信，過去人們需要沈從文先生的作品，今天#65380;將來人們仍然需要沈從文先生的作品#65377;

最近，我又得到了一本《云南師范大學大事記(西南聯大及國立昆明師院時期1938——1949》#65377;這本書，編成于1982年，我粗略看了一遍，想從中了解一些沈從文先生在這個學校里的重要活動#65377;但是，讓我失望的是，他在這個學校工作了8年時間，居然只有一條要事涉及到沈從文先生#65377;那是1944年5月4日，沈從文先生參加了學校舉行的主題為“五四運動與新文藝運動”的文藝晚會#65377;晚會因故推遲至8日舉行，在晚會上，沈從文先生作了題為《新文藝中的小說收獲》演講#65377;這個演講稿，不知是否還存留人間，迄今所出的沈從文作品集中，都沒有收進這篇演講稿#65377;若將來出版《沈從文全集》時，也許我們還能讀到這篇演講稿的#65377;

一個作家自從他確立了自己獨特的創作風格之后，也就選定了自己的讀者群#65377;作家選擇讀者，同樣讀者也選擇作家#65377;我之所以能堅持長時間搜集沈從文先生的文學作品，主要原因是他的作品能深深打動我，另一個原因就是他的人格精神對我的感染#65377;王國維先生說，“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于屈子#65380;淵明#65380;子美#65380;子瞻者，此四子者茍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65377;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又高尚偉大之文學，殆未之有也”(《文學小言》)#65377;在現在的一些評論文章及書籍中，很少談到沈從文先生的人格力量#65377;在我看來，沈從文先生身上所具有的，首先是一種不屈的精神#65377;他出生在一個舊軍人的家庭，同時在走上文學道路之前，就是一名士兵，軍人的優良品質，那種勇敢頑強，堅韌不拔的精神，那種一往無前不怕犧牲的精神，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65377;無論別人怎么評價他，對他施以何種壓力，他都不改初衷#65377;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在必需他改變文學初衷，改變他經過半輩子的尋求而形成的文學理念時，他寧可選擇死亡#65377;死亡那條路沒有走通，他就選擇完全放棄，放棄如同自己生命一般重要的文學……盡管如此，他卻并不因此就放棄他那顆善良的心#65377;他同情貧苦大眾#65377;哪里有大的災難，他就進行義賣活動，給受災的人們予以財物上的支援#65377;他給他的家鄉一所學校，多次捐贈錢和書籍#65377;

沈從文先生，還是一個非常謙和質樸的人#65377;在這里我借用王蒙先生的兩名話作說明，這兩名話，王蒙先生寫于沈先生去世后的第三年#65377;他說，“……我第一次與樸實無華的沈從文先生碰面#65377;我只覺得他是個平靜的小老頭兒#65377;”“沈從文先生個子不高，謙和質樸，既不儼然，也不凄然，本本色色，沒有任何鋒芒和矯飾#65377;”

沈從文先生曾說過，“這就是說，我從這方面對于這個民族在一段長長的年份中，用一片顏色，一把線，一塊青銅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種種藝術，皆得了一個初步普遍的認識#65377;由于這點初步認識，使一個以鑒賞人類生活與自然現象為生的鄉下人，進而對于人類智慧光輝的領會，發生了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65377;”他還說，“社會變化既異常激烈，我的生活工作方式卻極其狹窄少變化，加上思想又保守凝固，自然使得我這個工作越來越落后于社會現實，似乎變成了一個自辦補習學校中永遠不畢業的留級生#65377;”沈從文先生對自我的這種謙遜認識，可能正是他人格魅力形成之由來，我想#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