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所有動物,只有人在活著時能夠預知自身的死亡;然而,不管是誰,不論其眼力多好,橫豎是看不清這個日益迫近的歸宿與自己的距離。實在看不清遠近,索性不看也罷,人活世上就是個走路、看亮來了,到了壽限,腳一蹬眼一閉也就交代了,終極歸宿不同于途中旅舍,原本也用不著預做什么抵達時的準備工作。
前幾年偶逢上些歲數(shù)的人聲稱自己要“準備后事”了,我還有點詫異,眨眼之間自己也上了年紀,這才漸漸掂出了“準備后事”幾個字的含義。大半生與文字書本打交道,我這后事該如何準備呢?“打點”與收拾、準備是一個意思,說得委婉一點,且將“打點”的目光放到朝暮相處的書齋里來吧。
工人愛長年操作的機器,農(nóng)民愛清風吹拂的原野,世上因為有純真的愛和懷戀,在我成長過程中逐漸形成的書房,也便不知不覺地與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幾十年伏案耕耘,寫出的文章首先發(fā)表在報刊雜志上,嗣后又編成二十幾本書,而且有百余篇文章被多家出版社編集子時收錄選載,我將這些雜志、選本、書冊分了類別,齊整地碼放于架上,像農(nóng)民夏忙里收割的小麥,秋季里收獲的玉米,散發(fā)著溫馨、淡雅的香味,這大概就是古代有些門第所謂的書香吧。因為長期景仰魯迅和孫犁,我便將這類書刊置于魯、孫專柜的側(cè)旁。孫犁將他的最后一本書名為《曲終集》,其“后記”云:“人生舞臺,曲不終,而人已不見;或曲已終,而仍見人。此非人事所能,乃天命也?!币馑际侨送鰰⒒蛉送龆鴷簧?,決定權(quán)在天命的手里。我寫的東西現(xiàn)在就讀者寥寥,人終書滅是肯定無疑了。什么墨香、書香,僅供自己聞聞罷了。
花花世界,無奇不有。就我這讀者稀寥的文字,幾十年間卻獲過這樣那樣的獎勵,50多個獎狀、獎牌,有個獎狀上居然蓋著7個單位鮮紅的印鑒,金光耀眼,如果一字兒攤開擺放,著實漂亮得可以。可這玩藝兒除我個人偶爾瞄一眼之外,有誰看呢?居里夫人將金質(zhì)獎章送給小女兒在地上玩耍,那獎章可是諾貝爾獎啊,我這些花里胡哨的玩藝兒算什么,連小孫女也看不上眼。我未退休時,它們在這二三十年間尚且派不上個用場,待我下世后,兒孫們會收藏么?歷來的收藏家多注重的是藏品下一步能否升值的金錢指數(shù),近些年的獎狀與獎牌鋪天蓋地,卻從未聽說過有誰將其當做藏品??催@樣兒,只有按斤論價當廢品處理。這時,我忽然又擔心,收廢品的愿不愿收,還是兩回事呢?收廢者最注重墜秤的有斤兩的物什(他們的秤桿、秤錘據(jù)說最糊弄人),如按斤論價,這一堆獎狀、獎牌還不如那二三冊厚墩墩的、收有我的百余字條目的《名人大辭典》《中國作家大辭典》能見分量哩。幾冊大辭典新嶄嶄的,當年剛收到時翻看自己的條目之際,怎么也鼓不起通讀它的勇氣?;ù箦X郵購回來,當時沉甸甸地視若金磚,藏于箱底,現(xiàn)在看來實在無聊,名副其實是廢物。
愛書之人,往往喜歡給自己喜愛的、需要反復閱讀的書籍包個皮兒(孫犁雅稱曰“書衣”),我也有此癖好,不少書都包了皮兒。退休之后,蛻去書衣,置于架上,也都像剛買回的一樣嶄新,一時能引起一連串美好的回憶……可人家收廢品的不管精裝平裝,新舊厚薄,二毛錢一斤,胡亂堆放在吱嘎作響的舊三輪車上,吃力地蹬到廢品站去,嗣后統(tǒng)統(tǒng)化為紙槳。獎狀、獎牌摻雜于車上,“凄凄慘慘戚戚”,分明是最傷心了。
有人認為:“無論古今,私人書齋是難于傳之子孫的,因為子孫對它已不具有它的主人曾經(jīng)具有的血肉相連的感情?!庇捎诰W(wǎng)絡、電腦囊括了古今天下所有的文字,我以為從今往后,傳統(tǒng)的書齋恐怕也要連根拔掉了。
我這書房明亮寬敞,有南北兩大天窗,騰出來后,當然有新的用場。孫女剛過一歲,就愛在其間爬來爬去,作為爺爺,我怎么也把她哄不出去。騰出就好了,晚輩可作放置雜物的庫房,可在里邊的玩具車上搭鞋襪、晾尿布。
我今年66歲,為什么寫這樣有違吉祥的文字呢?人生的標志是年歲,而每個人的年歲是依仗道聽途說來計算的,生命具體而實在的表現(xiàn)應是時間。何謂時間?時為時,間為空,時間正是時與空的交叉點,一個不斷運動著的交叉點,過去與未來皆無從把握,生命一旦離開交叉點,煙消霧散,立即就亮出空寂與虛無的本相。我上大學時,同宿舍共住6人,已有二人相繼離世,這二位當年生龍活虎,遠比我強壯。由此忖度,人人都是蕓蕓眾生里的一員,生命尺度理應是平等的,時人的平均年齡如果是70歲,70歲前,活一天即少一天,過了70歲,能活一天則是賺一天矣。古稀之年是個天造地設的門檻,倘能預先準備后事,認真地攫棄塵緣,會不會在桑榆之年,活得更安逸、更坦然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