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當布什政府步步進逼,不斷以各種名義干涉美國輿論,加強媒體控制,實行“愛國法案”時,“華納獨立制片公司”推出一部另類影片《晚安,好運》(Good Night,and Good Luck)。這部片子一亮相,大家就發現它的主題、風格和節奏與當下美國片大相徑庭。該片一反娛樂化、商業化演繹歷史的好萊塢潮流,以紀實風格,講述了半個世紀前一名電視新聞主持人的故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愛德華·默羅在電視機剛剛出現在美國家庭時,曾利用這一新生媒體與臭名昭著的麥卡錫展開激烈對抗,直至麥卡錫主義土崩瓦解。這部政治歷史片在美國院線一上映,就立刻受到媒體的一致好評,并在2005年78屆奧斯卡獎項角逐中,獲得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最佳男主角在內的六項提名。這樣一部小制作、不合時宜的影片,如何能引起如此大的轟動?一個五十多年前早已被炒冷的新聞事件,為什么會再度引起關注?人們是否從麥卡錫主義這段歷史中,反觀到美國社會的當下處境?
《晚安,好運》是一部精心制作的黑白影片,導演喬治·克魯尼著力營造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氣息。雖然完全是部室內戲,整部片子沒有外景,但導演仍在細節和人物造型上下了功夫。片中CBS電視臺的工作人員在五十年代的老打字機上忙忙碌碌,秘書搬著一大卷電影膠片(而不是錄像帶)穿堂而過,錄音棚里一位黑人女歌星唱著憂郁的藍調。主演戴維·斯特拉森(剛出演了《藍莓之夜》中的警察)更是精心裝扮,梳著一絲不茍、油光水滑的一頭黑發,香煙一根接著一根從不離手,青煙繚繞,悠然出畫。他扮演的默羅一身正氣,風度翩翩,講起話來抑揚頓挫,清晰有力,不容置疑,奪去了觀眾所有的同情和認同。而他的敵手麥卡錫,則根本不用演員扮演。因為導演找不到現成的演員,可以把握麥卡錫色厲內荏的乖張形象,就索性啟用檔案里的影像資料,與該片的黑白鏡頭拼接起來,結果產生完美、流暢的效果。幾乎沒人能察覺到拼接的痕跡,影片與歷史檔案有機地融為一體。最有意思的是,麥卡錫這個反角的原始影像,已經非常刻毒、陰險了,不需要藝術加工,也足以把小孩子嚇哭。也許因為麥卡錫主義對美國社會的影響太深遠了,美國觀眾對那段歷史耳熟能詳,所以影片對背景不作任何交代,就能直接把觀眾帶入“紅色威脅”籠罩下的新聞大戰。但對中國觀眾來說,回顧一下麥卡錫主義的來龍去脈,也許更覺妙趣橫生。
二
麥卡錫是威斯康辛州的共和黨參議員,兒時曾是鄉下農場的養雞娃。十九歲時,因大規模雞瘟而破產,不得不搬到威斯康辛州的一個小鎮馬納瓦,當上了雜貨店員,并同時進了當地高中上學。從此一路成績優異考上法學院,當了律師,年僅三十歲就成為威州最年輕的巡回法官。后來野心膨脹,不擇手段地在仕途上打拼,終于1946年以微弱多數當選參議員。但在政治漩渦的中心華盛頓,他還一直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媒體曝光率很低。為了引人注目,不惜上演大跌眼鏡的政治秀。1950年2月,麥卡錫在西弗吉尼亞威靈市共和黨婦女團體集會上,做了一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講演,說國務卿艾奇遜知道有二百零五名共產黨員在政府工作,卻姑息養奸。后來又稱有八十一名,最后減到五十七人。參議院立刻組織調查委員會仔細排查,結果發現麥卡錫的指控子虛烏有。本來一場鬧劇就該到此收場了,可恰在這一年6月,朝鮮戰爭爆發了,美國媒體反共浪潮甚囂塵上,公眾籠罩在紅色恐怖之下。麥卡錫當然不失時機,根本不管有無根據,繼續鼓噪共產主義已滲透到美國政府內部的危言。公眾的目光這回一下子投向了麥卡錫,情緒由憤怒逐漸轉為恐懼。國務卿艾奇遜這時成了“國務院的紅色主教”,制定復興歐洲“馬歇爾計劃”的馬歇爾將軍,也被斥責為騙子。人們對政府失去了信心,朋友、鄰里間開始相互猜忌,美國的社會誠信被侵蝕了。
1952年,麥卡錫青云直上,當上政府工作委員會主席和永久調查委員會主席。他大肆利用報紙和電視宣傳來提高知名度,用粗俗、下流的語言攻擊政敵。他有個經典的麥卡錫主義邏輯:所有不同意他的人就是共產黨,陰謀顛覆美國民主政體。政治家、媒體、公眾都因害怕被指控而保持沉默,杜魯門和艾森豪威爾兩屆總統都對麥卡錫唯唯諾諾。艾森豪威爾這位曾在“二戰”沙場上叱咤風云的老將,竟落到只敢私下里抱怨的境地。但在1954年,一位有膽識、有勇氣和良知的記者站了出來——愛德華·默羅利用尚處于幼稚階段的電視媒體,策略性地抓住軍隊中一個“清共”事件,給麥卡錫有力的一擊。
美國空軍中有個叫拉多維奇的二戰老兵,僅因為他塞爾維亞裔的父親和妹妹讀過南斯拉夫的報紙,就被懷疑親共,軍方竟將他解職。默羅抓住這個事件,揭露麥卡錫主義的偏執和瘋狂。他犀利地指出:“我們應該區分什么是政見不同,與什么是不忠誠。”麥卡錫主義慣用的伎倆就是黨同伐異,利用人們對紅色威脅的恐懼,從內部消滅政敵,實現自己的政治野心。麥卡錫馬上反擊了,還是故伎重演,又指責默羅拿了蘇聯人的錢,為共產黨賣命。CBS廣播公司的老板有些慌神了,公司的資助人也紛紛對默羅施壓,大家都害怕惹惱了這個“暴君”,砸了自己的飯碗。默羅卻選擇了良知的召喚,繼續與麥卡錫針鋒相對。麥卡錫不僅僅恐嚇新聞媒體,對好萊塢影人還有個臭名昭著的黑名單。許多導演、演員、編劇被逮捕、關押和審訊。曾有十人援引憲法權利保持沉默,結果被控蔑視國會,被判處六個月到一年的徒刑。實際上,他們中的很多人不但與共產黨不沾邊,甚至連政治傾向都不明確,只因為作品與美國主流政治文化不太和諧而已。
利令智昏的麥卡錫在最張狂的時候犯了一個致命錯誤,他把手伸向了軍隊,調查起軍隊高層官員的安全問題來。顯然,他低估了軍方的實力,自以為可以在平民社會和政府里為所欲為,卻沒想到根本不是軍隊的對手。軍方抓住一件小事,給麥卡錫致命一擊,使他身敗名裂。一年前(1953年),麥卡錫的得力助手戴維·沙因被征入伍,麥卡錫曾托人讓軍隊給沙因些照顧。軍方在艾森豪威爾總統的幕后操縱下,讓這個丑聞曝了光。麥氏雖然仍不可一世,大罵軍方挾沙因為人質誹謗他,但在1954年4月至6月的“軍方——麥卡錫”聽證會上,他再也沒能翻過身來。聽證會的全過程通過電視向全國轉播,軍方律師約瑟夫·韋爾奇的雄辯讓聽證會達到高潮。他逼問羞愧難當的麥卡錫:“難道您不懂什么是廉恥嗎?先生,您就沒有廉恥嗎?”麥卡錫不敢抬頭正視對方,低著頭喃喃地嘟噥著些什么。雖然聽證會最終不了了之,但麥卡錫在美國人民面前徹底名聲掃地了。三年后,這位聲名狼藉的參議員借酒消愁,酗酒導致嚴重的肝病,在華盛頓的海軍醫院里不治身亡,時年四十八歲。
三
影片《晚安,好運》的結尾有些突兀,在“軍方——麥卡錫”聽證會的場景之后,鏡頭又切回到影片開場的情節。那是麥卡錫死后的1958年,默羅在廣播電視新聞主任協會上,作了一個著名的演講。他嚴詞駁斥電視觀眾對思想性節目缺乏興趣的論調,警告說:如果電視媒體只能用來取悅、麻痹和封閉公眾的話,那么電視就只是裝滿了電線和電子管的盒子,我們的全部斗爭就變得毫無意義,徹底失敗了。歷史已經證明,雖然麥卡錫已魂歸西去,但麥卡錫主義的幽靈仍在美國文化的深層游蕩。電視評論員富爾頓·劉易斯曾說過:“對許多美國人來說,麥卡錫主義就是美國主義。”如果用麥卡錫自己的語言就更形象了,他曾在1952年對威斯康辛的聽眾說:“麥卡錫主義就是擼胳膊、挽袖子的美國主義。”那么,美國主義到底是什么呢?顯然不能用大眾傳媒不斷渲染和浪漫化的“美國夢”來簡單概括,也不能把美國的締造者在憲法上宣稱的民主、自由、人權和博愛,當成美國的本色。從十七世紀的薩勒姆女巫審判,到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種族隔離,再至五十年代的麥卡錫恐怖,我們在進步、開放的外衣下,看到另一條保守、冷漠、急功近利、甚至殘忍的線索,它在一個充滿活力、朝氣蓬勃、民主公正的明亮色調對比下,變成美國傳統的底色。應該承認,這個年輕向上的民族,也有頑劣的世故。
《晚安,好運》雖然沒有深究美國文化里蘊涵的矛盾,但表達出一種深深的憂慮:與麥卡錫主義的斗爭雖以皆大歡喜告終,但下一次美國人再次面臨危機時,也許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影片有深切的當下關懷。五十年后美國果然再次遭遇前所未有的恐怖威脅。小布什恰恰利用“9·11”后美國人的恐懼,像當年在五角大樓的食堂和政府機關的打印室里搜捕共產黨一樣,再次限制公民的自由。美國政府現在發動鄰里舉報可疑人員,監聽、監視留學生的電話和電子郵件,對新聞嚴格審查,甚至在報紙上做廣告,鼓動美國華人揭發中國間諜。批評的聲音卻漸漸減弱了,媒體變得越來越馴服。布什政府曾以“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謊言,騙取公眾的支持,對外發動戰爭。美國媒體卻沒能像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樣,批評、揭露政府濫用權力,踐踏憲政傳統。五十年代美國新聞界幸虧有愛德華·默羅,才最終使麥卡錫主義破產;七十年代有鮑勃·伍德沃德和卡爾·伯恩斯坦,才導致尼克松的專制倒臺。而到二十一世紀,美國卻沒有出現這樣的媒體英雄,只有耀眼的明星主持人和讓新聞大亨們心滿意足的高收視率。
如果說美國公眾已經淡漠了麥卡錫時代的夢魘,確實有失公允。但是,今天麥卡錫充其量不過是個符號,一個象征邪惡、專制和反動的空洞能指。人們把美國當代史上所有的不公正,統統貼上“麥卡錫主義”的標簽,似乎一旦冠以這個萬劫不復的惡名,就可蓋棺定論,大家才無咎一身輕。理查德·羅維爾在他撰寫的麥卡錫傳記中,有這樣的觀點:麥卡錫其實既算不上專制,也談不上反動,因為這些詞主要應該用于社會和經濟制度層面,而麥卡錫對社會、經濟和政治理念毫無興趣;如果一定要用一個“主義”來描述他的話,那么,麥卡錫更像一個虛無主義者,一種破壞力量;或者說,他是一個沒有革命目標的革命者,一個沒有目的的反叛者。但我更喜歡律師約瑟夫·韋爾奇尖銳的質問:你有廉恥嗎?的確,麥卡錫真正是個不知廉恥的投機小人。人格的缺陷使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管政治風云如何變幻,也無論哪種思想潮流正風口浪尖,麥卡錫們都一樣會見風使舵,興風作浪。所以,人的良知和正義感才是社會行為的底線所在。也許,這部影片還對良知寄予希望,才在越來越令人堪憂的社會現狀中,祝福美國:晚安,好運!
王炎,學者,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奧斯維辛之后:猶太大屠殺記憶的影像生產》、《小說的時間性與現代性——歐洲成長教育小說敘事的時間性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