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來,C一直在尋找一種沒有誕生時日的某一。
多少年來,C也一直在尋找C自己的生日。
不論是前者或后者,只要找到其中之一,C的尋找就會全部結束。
但是,不論是前者還是后者,C都感受不到它們的存在,都是一樣地難以尋覓。
所以,C的尋找沒有結束,雖然結束的條件是很寬容和低等的。
作為天地間一人,一具血肉之軀,C當然有自己的生日。但C的生日就像叢林中的一盤蛇或一根草的生日一樣,沒有人知曉,實際上也就等于沒有。沒有生日,心里就少了樣東西,照理說,心里少掉一樣東西就會變得空暢一些——這是一個物理的概念,就像加減法一樣,既簡單又樸素。但C的心靈深處(空間)卻因為沒有生日而變得更加擁擠和混亂。多少年來,她深刻地感到,正因為她生活中少掉了生日,她心里反倒像伸入了無數只細小的手,每天都把她的心擠捏得緊緊張張,不得安寧。我憂郁地發現,C的內心世界要明顯比周圍的人陰郁、潮濕,就像C的心靈是生長在陰暗的地窖里,而不是陽光明媚的大地上。
這全是因為C沒有生日!
沒有生日,首先給C帶來的麻煩是對自己身世的無盡探索和懷疑。孩童時代,C一直相信她的父親是個患肺病的老干部。在她出生不久,這位老干部就像某個國王一樣終于被病魔奪去了生命和權力,而C母親則是在很遠很遠的城市里工作,等C長大了她就會回來接她進城讀書、工作。天真的歲月,C幾乎每一天都在等待這一天降臨。由于等待,C童年的每一天都被拉長了,由于等待的痛心失望,C開始學會了懷疑和憂郁。現在,C已再也不相信那些胡說八道,不相信老干部的父親和很遠很遠的母親,C更相信另一種說法——
她母親是古書里的狐貍精,水性楊花,肉蒲團,方屁股母馬;她父親可能是個老干部,也可能不是。因為對一匹方屁股母馬的后代來說,她的父親就像行云一樣,是個不定數,我們只能說他是個男人,也許該說是個膽小的、失德的男人。因為只有膽小和缺德的男人才會無視自己的孩子……有一天,C躺在一只木盆里,像一件破衣服一樣,從河的上流漂到了下流,一個漁夫懷著一種揀到一只木盆的高興發現了C。起初漁夫有些猶豫,因為當時正是我們國家著名的三年自然災害困難時期,他家里可以多一只木盆(求之不得),卻無法多出一張嘴。看著C那張嗷嗷待哺的小嘴,他咬咬牙,想讓C繼續漂流。但正當這時,C精靈地哭了起來——像看見了漁夫詭秘的心思似的。
那個哭聲啊——啊啊,誰也沒聽過這樣撕心揪肺的哭聲!
是啊是啊,C已經哭了一天一夜(漁夫從木盆的濕度中看出了C漂流的時間),這哭聲一定充滿了絕頂的哀求和恐懼。這哭聲像河水一樣洶涌不止,漁夫擔心C是某個神靈對他良心的試探和考驗——他每天生活在水上,神靈對他說是多么重要!神靈的出現使C得到了拯救,漁夫抱著C回家,一路上,他沮喪地想:這要是條魚多好,起碼有七八斤重吧……
這種說法在C的少年時期,始終像一尾蛇似的盤踞在她心里。由于未成年的渴望和怯弱,這條蛇使C感到罪惡和危險,C從不敢去碰它一下。但是歲月和閱歷給了她膽識和勇氣,也許還有個原因,就是這條蛇在C心里盤的時間久了,就像一只毒瘤在身上長久了,你同樣會漸漸地接受它,大大咧咧地觸摸它一樣,現在C對它——這條蛇——就是這樣,早沒有當初的畏懼心情,反倒有一種盲目的玩賞心理,經常將它掏出來,品味它神秘的花紋和顏色。多少次,C曾帶著這條蛇逆流而上,尋找她可能下水的地段。她依靠一只相似的木盆,和一塊七八斤重的石塊(C的原始體重)與漂流的時間(一天一夜),推斷出C可能下水的地段是他們縣城。在鄉間,只有縣城才有老干部和像狐貍精一樣漂亮的女人,這一發現似乎印證了那說法的可靠性和真實性。
從那以后,C千百次地流竄到縣城,千百次地來尋找她父母。
縣城的人們啊,我相信C的父母一定就在你們之中,也許你們早已認出了她,只是不敢認她;你們像害怕事實一樣地害怕看見C,害怕承認你們早已潛伏起來的最初的本能;你們敢于偷情,卻不敢承認,可惡!可惡!!縣城的人們啊,我知道C恨你們之中的某一個男人和女人;這種恨啊,因為始終落實不到一個具體的人頭上,結果使C對你們所有人都產生了恨。C為什么早早地背井離鄉,而且越走越遠,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飛啊飛,飄啊飄,最后都不知道飄去了哪里——消失了,失蹤了,就是因為C深刻地恨著你們,不想再見到你們——甚至我們,甚至永遠。縣城的人們啊,這么多年了,我不知你們是不是還記得C?啊,不要記得她了,忘掉她吧,我知道C也在極力地忘掉你們,甚至我們。他們——那對孕生C的男女,現在好嗎?也許你們現在活得很可憐,也許已過早地去世,可這與C又有什么關系呢?你們可以無視自己的女兒,她為什么不可以無視你們?說真的,C早已斷絕了尋找你們的愿望,她甚至不相信她的生命與你們會有什么關系。我知道,C寧肯相信她是一朵最初的蘑菇,是天地云雨滋生了她:天地相交的一刻,一次閃電的射精,C橫空出世了……
是的,C已把父母之說遠遠地拋出了心靈之外。她的父母拋棄了她,她也拋棄了他們,這是拉平;這中間,C沒什么失落,只是平添了無限的煩惱和憂苦。
但是,C可以拋棄父母,卻無法拋棄生日,生日對一個人情感、生活的種種切入也許只有沒有生日的人才能感覺到,就像你只有在肝臟病變時才能感覺到肝臟是身體的寶貝一樣(平時你很可能就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沒有生日,就意味著你每年中沒有這一天,沒有這一天的歡樂或苦惱,沒有這一天的期盼和回憶。而這一天在你的一生中就像某種輪回的一個結,失去了這個結,整個輪回就沒有了秩序和節奏。每年每年,旁人都有樹木年輪一樣明顯又具體的記號,通過這一記號,他們把過去與未來砌成一級一級的臺階,拾級而上,或拾級而下。然而C由于沒有這記號,沒有這接口,不論是過去和未來都成了一道斜坡。歲月被敷衍地粘成了一整塊,呈現出笨重和野蠻狀,一種天然的節奏和力量被無端地剝奪了。
沒有生日你還會感到一種巨大的壓力和孤獨,因為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日,你計算著他們的生日,參加他們的生日晚宴,傾聽他們關于生日的種種回憶和期待,并不得不編造你自己的有關生日的種種美好回憶和愿望。你在生日面前其實什么也沒有,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假的、騙人的,所以你厭倦。要命的是,C在生日面前沒有一錐之地,卻又不得不隨時插一足,今天是她,明天是他,后天是他們。就這樣,年復一年,年復一年,每一次插足C都感到厭倦和孤獨。而每一次插足又永遠不是最后一次,所以這厭倦和孤獨是漫長的。當然也是巨大的,因為沒有人知道C沒有生日,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厭倦和孤獨只有她自己一個人承擔,沒有人會同情地幫她分擔一點。不但沒人分擔,而且——因為無人知曉,沒有人會專門有意地做點什么,比如回避啊、迎合啊、投巧啊……不,人們從不這樣,人們常常以自己的經驗和愿望友好地把C拉入幸福的生日派對上,讓她舉起痛苦的雙手,高聲合唱:“Happy Birthday To You ! Happy Birthday To You !\"
就這樣,任何一次都可能重復一次!
對一個身體殘疾者言,他的親朋好友和所有善良的人都會謹慎地回避他的痛處。然而C之痛處卻是越親密善良的人越會捅它,這就是巨大,就是恐怖。我知道,C寧愿用一只手(哪怕是右手)換取一個生日,那時她是殘疾人,同時也將得到一個殘疾人應有的照顧和同情。可現在不,現在C身上丟掉了也許比一只手更應有的東西,卻得不到一點照顧和同情。我覺得,C為此遭受的痛苦和孤獨也許只有一個秘密的同性戀患者才能真切感受到:她的痛苦和孤獨就像一個同性戀患者一樣秘密、深刻、巨大。
沒有生日還常常讓C有種盲目的疚愧感,一種永不可休止的錯誤和欺騙,就像影子一般終生跟隨著她。每一個在水上作業的人都是神靈的最忠實信徒,因為他們的生活充滿了猝死的陰影,他們相信每次從水上安安泰泰回來都是由于神靈佑護,而要神靈佑護是有條件的,就是要正直、誠實,要做有道德的人,不能做缺德事。C在漁夫(讓C喊一聲:爸爸!)身邊生活了十七年,C沒有繼承他優良的水性,但對神靈的迷信卻達到了同等高度。C從來沒有玩刀弄槍的喜好,那是因為C怕玩刀弄槍傷著了無形的神靈:神靈的概念在C的血液里嘩嘩流淌著。漁夫不但把C養大成人,而且還把她養育成了一個有神靈心靈和崇尚德性修煉的人,為此C非常感激他。C經常對我說,就像身體的心臟,德性是我們精神的心臟:一個德性差的人,干什么事情都會感到困難、局促、力不從心,失敗的手就像毛發一般附于他身上,無法驅除。C還說,一個人的德性和才能往往是平衡的、同時的,就像人的兩只眼睛,它們的內部神經是絲絲相連、互為呼應的。所以,你雙目之亮度、力度一般都是對稱的、相應的。也有獨眼龍,但他們總使人感到怪異、邪惡、恐懼——不論是精神的獨眼龍或是肉眼的獨眼龍——我認為,這樣的人很少,但再也不能增多了,一個也太多了!
哦,C對德性如此看重,卻常常在生日問題上成為自己的異教徒。每次每次,當你漫不經心地問起C生日時,她總是猶豫一下,然后正經八百地告訴你一個日子。C知道這是假的,但你不會懷疑,厭倦和壓力就在這!如果你問C其他事,比如你問她有過幾個男朋友,她說只有一個,雖然這可能是假話,但C沒有壓力,因為即使C不騙你仍然免不了你的懷疑。這似乎是游戲,心靈在此虛實難分,虛假也失去了應有的羞愧。但當C告訴你生日時,C感到的全是羞愧,因為C欺騙的是一顆完全真誠、無忌的心——你怎么可能懷疑她欺騙了你?你的無忌無疑的信任使C羞愧難當!于是,告訴你生日成了C一次自傷的過程,羞愧的經歷。這種感覺一次可以忽略,兩次可以忘記,但像C這樣經常都可能面臨一次,將對C心靈有多大壓力和傷害。我們知道,C孤獨的內心充滿了神靈,她謹慎地依照著自己對神靈的理解和敬重規范著自己的全部言行,但沒有生日就像她一條剪不斷的尾巴,她費了老大勁終于將身子掙脫上岸,但尾巴卻依然在水中,而且越拖越長——
這是一條水做的尾巴,它永遠上不了岸!
沒有生日使C的宗教信仰也遭到了基礎的動搖和玷污,C有種功虧一簣的慘敗感。
問題還不在這里,問題在于:既然你不論怎么修煉,怎么無辜,一種盲目的疚愧感都將始終橫陳于你心中,你又何必做種種努力?這種想法、感受,容易使人自哀自嘆,放棄修身,墮落下去。而這種想法又像細菌一樣時刻潛伏于C的身上心里。在這里,沒有生日又成了縱容C墮落的化學劑。不不不,C沒有墮落。但誰知道,由于沒有生日,C墮落的次數、程度要比原本增添了多少?
我不知道,但我認為肯定是增添了。
我還知道,由于沒有生日給C的心靈深處增添了無窮的混亂、傷痛和緊張。我們可以想象,C的心靈從來沒有放松過、自然過,就像一張疤痕累累的臉——C的靈魂深處貼著一塊由于沒有生日而烙下的巨大的疤痕!
哦哦,沒有生日其實等于沒有一顆自然的、安靜的心。哦哦,因為沒有生日,C把父母、故鄉、朋友這些人人都應有的東西都丟失了。哦哦,一個連生日都沒有的人,她還可能擁有什么呢?
補記:C,全名的拼音縮寫是CGK,1980年考入解放軍洛陽外語學院英美系,1984年畢業分配至福建某情報部門工作,任戰情翻譯。1985年與我建立戀愛關系,歷時一年零一月。1986年5月24日,C赴法國公干,失蹤。對她的失蹤有種種說法,其中之一是說她逃跑了,叛國了。如果確鑿如此,我有理由懷疑她與我戀愛不過是為逃跑做的精心準備,因為當時我們單位有規定,單身者是不能出國公干的。我們沒有結婚,但熱戀是公開的,鑒此領導方批準她赴法公干,以為我是她的錨。我到底扮演了她的什么角色,我至今不曉。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叛國了,我也是至今不得而知。我認為,有些人的內心是永遠無法猜度的。
麥家,作家,現居成都。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暗算》、《風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