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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陶

2008-01-01 00:00:00
天涯 2008年3期

毛揚是我堂哥,在國有企業當秘書。這兩年,經常是夾著個公文包在家里出出進進。以前我們是兄弟兼死黨,現在好像沒什么話說。

這天在二伯家吃飯,吃到一半,毛揚回來了。二媽要去盛飯,他就說,吃過了。我說,又是飯局吧,老哥,你都快成個官油子了。二媽就嘆了口氣,接過話去,這孩子,怕是走錯了路。

毛揚就說,今天老陶來了,我和他吃的飯。頓了頓又說,都快過年了,老陶還穿著單衣裳。大家都沉默了。我問,哥,老陶是誰?毛揚說,就是陶匯泉。我又問,陶匯泉是誰?二伯就說,先吃飯吧,吃了飯再說。

吃了飯,我就把這事忘了。晚上跟毛揚睡一屋,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的。過了一會兒,又起來輕手輕腳地摸著黑點了根煙。我說,哥,睡不著嗎?毛揚使勁吸了口煙,火焰在黑暗中倏地閃爍了一下。他把煙頭掐滅了,對我說,毛毛,你想聽聽老陶的事情嗎?我在黑暗中點了點頭,毛揚不知道有沒有看見,他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第一次見到老陶,是一年多前了,剛從分公司調到集團那會兒。那天快要下班了,外面說有人上訪,鬧到辦公室來了。進來了一個人,穿了件綠軍裝,頭有點兒禿,看上去四十多五十歲了。一來就掏出個大袋子,拿出好幾摞材料。看來,是個老信訪。

我大概翻了一下,全國人大的、中央軍委的、省政府的,批轉件一大堆。還沒看出所以然,這人站起來,情緒挺激動的,指指點點:這么多年我都在信訪,我的問題各級機構都有批示,為什么不給我落實?

材料上的大紅章,這么十幾個蓋下來,也是夠觸目的。毛毛,你知道,在中國上訪這回事。弄到這些批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當時,我也不知道,老陶為了這些大紅章,已經走過了二十七年。

有些上訪的人,有天大的委屈,白紙黑字,苦痛艱辛,寫得明明白白。老陶的事情,其實并不大。一件不大的事情,十幾年沒能解決。老實說,我當時心里納悶,也有些義憤。頭頭腦腦,層層級級,實在是太拖沓了。

據這人說,來了幾次,沒見到領導。我就把他介紹給了我們信訪辦主任老崔。

崔主任見是他,眉頭皺一皺,把我拉到一邊,說,這個老陶,九六年前就來信訪,毛揚你不懂,他的問題,沒辦法解決。我是公司的信訪辦主任。他不是我們的人,更不是市里的人,市政府的人都沒辦法解決。這個人信訪這么多年,大家都厭了,說是出于義務,其實和他也沒有關系。上頭也是,動不動就推過來。

聽她這么說,我還是一頭霧水。回頭看一看,那個叫老陶的中年人,已經在拾掇東西。他走到電梯間,門打開了。我看他愣一愣神,走了進去。

崔主任看著他的背影,說,他是知道在我這里沒什么希望。該找的差不多都找過了。你想,市委書記都接待過他,都沒辦法解決。

我就問她,這個老陶,當年究竟是為了什么事。崔主任嘆一口氣,說,能是什么事。一丁點兒大的事,不過傳說的版本多得很,說到底是個人恩怨。大概七十年代末,他在部隊上的時候,為了點雞毛蒜皮,得罪了一個連長。結果那個連長將他作為壞分子整治了。他人又犟,不肯服氣。部隊于是讓他復員,回了原籍。

人算不如天算,部隊七九年開到S市,建設特區。這支部隊翻牌成立了特區建設公司。跟著部隊來的戰士,也都集體轉業。這個老陶,如果跟著部隊轉業,就該在三公司。三公司創業初期,也艱苦得很,經過了一段,后來慢慢好了。

當時部隊里很多人都不看好S市這么個荒涼的地方,主動打報告要求回家。后來見到公司好了,也后悔了,這是題外話。可這個陶匯泉,認準了一條理,走上了信訪路,說,部隊里處理我,屬于“文革”期間的冤假錯案。你們要給我恢復名譽。他的意思,一旦恢復軍籍,順理成章跟著部隊,就可以跟著集體轉業,成為三公司的一員,拿工資,分房子都有份。這個邏輯,也簡單。

大家想想他的處境,同情,可也沒辦法。其他人處理就處理了,回家也就算了。偏偏他拗得很,到處找,找部隊的老領導、三公司的領導。大家都認識他,覺得可憐,給他在三公司找個臨時工的活,照顧一個房給他落腳,但是沒有正式編制。打零工在計劃經濟時代,待遇和他的戰友們差距是天上地下了。

你也看到了,他這個信訪搞的,嚇死人。袋子里裝得滿滿的,各式各樣上訪材料,市政府、信訪辦、建設局、省政府、建設廳、全國人大、國務院。在北京上訪,人家還好吃好喝招待他,給他買張飛機票把他送回來了。沒辦法解決啊,多次上訪,國家發火,說你們S市怎么搞的,連這個事都解決不了。市里也很冤枉,這個人,你要處理他,就應該軍隊翻案,又不是我們的市民,連戶口也沒有,我們如何管他。于是就把他遣送到原籍。每次遣送回去,又跑到S市里來,總之一句話,他是“文革”時的冤假錯案。可是,老實說,他這事,又夠不上格。事實就不尷不尬地走到這一步。到頭來,當時那個處分他的連長,人也死了。真叫個死無查證。參與過處理他的幾個人也說,確實沒有大問題,確實可處理可不處理。好多人認個倒霉,就算了,回家安安生生過日子。偏偏他一根筋,非要討個說法。

毛揚說到這里,苦笑了一下說,就為一個說法,他討了二十七年。

這事過也就過去了。過了十幾天,我聽見有人找。一看,又是老陶。這回老陶指名要找集團董事長。

見了董事長,一句話不說,他就開始哭。讓我吃驚不小。那么大年紀的人,穿著軍裝,布鞋,背著個包,頭發花白了在你面前流眼淚,任誰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

這時候辦公室主任進來。董事長趕著出去開會,皺著眉頭,對主任說,處理一下,處理一下,老信訪。老陶就盯著主任說,我這么多年信訪,工作也沒的了,錢也沒有,來都是走過來的,眼看到中午十二點了,我還沒吃飯。說到這一步,主任一聽就明白了。說,這里是五十塊,你先拿去吃個飯,你的問題這么多年了,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老陶立馬說,謝謝你了,主任,你是個大好人。說完拿過錢來,抽抽搭搭地走了。

這時候老崔看見,就說,忘了跟你們講了。市信訪辦已經跟我們交待過了,再也不要給這個人錢了。現在誰給他錢他盯著誰。下次他指名道姓就要見這個人,然后就落實到經濟問題說是沒有錢了,最后就給他一小筆錢打發他走。一旦有什么大的慶典啦,周年紀念啦,兩會啦,他就出現了。沒辦法,他的問題,確實解決不了,但是他長期這樣也影響咱們的形象。天知道,哪天來個中央領導,萬一見到他,管他是不是S市的人,說一句,怎么這樣的,到現在還不給他解決。最后都得打咱們的板子。

當時,我覺得這話說得有點兒不近人情。后來才知道,也是話出有因。我曾經也在心里嘀咕過,這老陶,靠什么謀生呢。聽人議論起,他隨著部隊來,原先還打點零工,后來老是上訪,人家就煩了,也不給他弄了。再后來市政府也火了,說你們哪個公司給他這個地方住的,他又不是我們的人,該干的干,不能干的讓他回老家去。再后來,轉業到三公司的戰友也厭了,也不想幫他了。他信訪了這么久,還是個老光棍,五十歲了。人家個個成家立業,孩子都在上學煩都煩不過來。偶然關心你一下,哪還能幾十年如一日地操你的心啊。信訪到今天,前前后后加起來二十幾年了,人家哪有耐心長期地關心你啊。沒有了,都厭了。他最后一個人,生活來源也沒有了。怎么辦呢,就靠有時候人家給他點路費,最后就到了這個程度。三天兩頭地到公司里來,上班似的。一來,就坐在大堂的沙發上,等著幾個領導出現,大家心里有個數,給他點小錢,他也就走了。幾天的生活也就靠了這點錢著落。說起來,他那個裝著各種材料的軍綠挎包,就跟隨身工具差不多了。

有一天,我在一樓看見他,被保安攔住。他硬著,要坐電梯上去。這保安新來的,不認得他。看到我,也急了,說,毛秘書,你看這個人硬要上去,說要找董事長,董事長不在就找陳主任。老陶看到我,愣了,嘴里含含糊糊地,和我打招呼。這時候,已經是下午快五點了。我說,老陶,領導去外調沒回來。有事嗎,跟我說。老陶將包挎上了,說,哦,那我先走了。這只泛黃的綠軍挎,已經磨破了角。過臺階的時候,他趔趄了一下。我說,老陶,你先坐著,等我一會兒。到了下班的點,我下來,跟老陶說請他吃飯。

我們就去了醉翁亭。毛毛你記得吧,就是綠嶺路西那家徽菜館,有小雞貼饃,你還挺愛吃。老陶是合肥長豐人,信訪材料上寫著呢。

我看老陶坐下來,不大自在。就要了菜單,讓他點,說家鄉菜,你熟。老陶也不打開單子,只是說,有李鴻章大雜燴嗎?

這道菜,你也記得。湯很鮮,里面臥著很多鵪鶉蛋的那個。

嗯,老陶就點了這個。我心里也奇怪,沒說什么,接過菜單,又點了幾樣。

大雜燴上來,老陶舀了口湯喝了,皺一皺眉。我就問,怎么了?

老陶又喝了一口,說:這菜講究個火候,要的是冬筍的甘,松蘑的鮮和火腿的咸。這個其他都好,就是用的是陳菇,不夠鮮了,味道就吊不出來。

我見他講得頭頭是道,說著說著,眼睛也亮了。就說,老陶,你像個行家呢。

老陶不說話,過了老半天說,我以前是個廚子。這一道菜,我做得最好。

我這才知道,老陶復員回家,在徽州他老舅的飯店里做過。做徽菜是個好把式,家傳的手藝。他那時還是個三十未到的小伙子。

我就說,在老家做,不是也挺好。

老陶就說,不是有個戰友帶了消息來,說團里的人都來了S市,興許我現在還在做廚子。

我說,你還可以做啊,S市就這點好,就像這道大雜燴。打哪來的人都有,想吃徽菜的人不少呢。

老陶嘆一口氣,說,信訪了這么多年,手早就生了。

我見他半晌沒說話,就說,其實這么多年,你又是何苦……

他也不吱聲,只是愣住了神,突然甩出一句,我就是要訪下去,到現在也沒給我個說法,我就是要討個說法。

隔了一陣兒,他說,毛秘書,我這樣,是不是挺叫人瞧不起的。可現在,如果不信訪,我還能干什么?

那天晚上,老陶跟我說了他很多事情。

這么多年,為了一個目的,沒工作,沒住房,沒成家。問起來,原來他在安徽老家,是有一個沒過門的媳婦的。他對人家說,要人家等,等到他上訪成了,就接人家到城里來。人家等了一年,兩年,五年,到了第八年的時候,終于嫁了人。誰也不知道他在做一件什么樣的事,他在鄉下的外號叫陶瘋子。老家人對他也厭了,連老母親都不讓他上門了。

我就說,老陶,現在不比以前了,現在是市場經濟時代,機會多了。東方不亮西方亮,誰也不會太稀罕這碗大鍋飯了。興許有一天,我也下海了呢。你以前想要的東西,未必現在還想要。

老陶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還是那句話,我就是要個說法。

毛毛,你想想看,一件事情,對于一個人,已經成為生活的慣性,就好像上了發條。他已經忘了目的,只知道要走下去。

那時候,信訪大概已經成為老陶謀生的手段。兩三天能掙上五十塊,看到可憐他的,就給百八十塊的,度過一周。

說回頭還是個“錢”字,現在賠償法也有了,要給他錢,數目還不小,可這錢又打哪里來。也許,就算他不想要這個錢,退一百步,要個說法。可是,碰到這樣的事情,很多人就認了命,放棄了。中國人,沒人愿意較這個真。

老陶實在是個異數,他就是要訪下去。其實,他的事情,說起來也小,可對他自己,卻大到了半輩子。

有人就議論,說,要是認了,回去了,說不定老婆孩子熱炕頭了。抗爭個兩年,認了,找份工作打工,現在說不定都做老板了。要不掙點錢,在股票風潮時候排個隊,趁上S市的股風,多少人白手起家,說不定現在百萬身家成了公司總經理了。

以后,老陶還是來,雷打不動地,說要見領導。領導也習慣性地找個借口不見他。他就要見我。我知道,他見我,不是想要什么了,就是想找人說說話。有時候,到了快下班的時候來,我就和他吃餐飯。公司里的人都說,是我把他慣出來了。可是,逢到慶典、人大會,他倒是不來了。同事們就說,他是給毛秘書面子。你看,這話說的。

毛揚在床上翻了個身,對我說,睡吧,不早了。

過了一會兒,聽到他又嘆了口氣。我想起二媽的話,我這老哥,也許真的不適合官場。

我突然想,在這樣的夜里,在每個白天的間隙,叫老陶的人,他在想什么。

毛揚沒再提起這個叫作老陶的人。

沒有想到,在一個月后,也就是這一年的除夕,我意外地見到了他。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這座中國最南端的城市,也遭遇了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氣溫驟降。二伯和二媽去了澳洲,探望剛剛生過孩子的大堂姐,順便越冬。家里只我們兄弟兩個。我在網上訂了年夜飯,準備等毛揚回來,吃上一頓,然后去零點酒吧新年倒數。可是快六點了,毛揚還沒動靜。我打電話,說老哥你真絕,站好最后一班崗。

毛揚在電話那頭笑了,說,辭舊迎新,善始善終。

快七點的時候,我聽見門鈴響,一邊想毛揚這個工作狂真的很過分。

打開門,看見一個陌生人,穿了身軍大衣,手里拎著個鼓鼓的紅白藍膠袋。他應該年紀不小。外面下了小雨。看他稀薄的頭發,垂下了花白的幾綹,有些頹唐。我問,你找誰?

請問這是毛秘書家嗎?

我說,是,有什么事嗎?

毛秘書在家嗎?

還沒回來呢。

哦。他說,那我等會兒再來。

轉身就走了。袋子里的東西不輕,他拿得有些吃力。在進電梯的時候,還被夾了一下。

快八點鐘的時候,毛揚回來了。我把餐館送來的年夜套餐放進微波爐,說,老哥,真有你的,害咱們吃回鍋年夜飯。

毛揚說,寫年終總結,忘了時間了。

我想起來,對他說有個人找他。

他聽我說完,想一想,說,是老陶。他說有什么事了嗎?

我說,沒有。

毛揚有些憂心地說,現在來找,別是有什么急事。

我說,不是吧。大過年的,還來求人辦事。

話說著,門鈴響了。我放下湯,開門一看,正是剛才那個中年人。臉凍得有些發紅,手里還是拎著那只鼓囊囊的紅白藍膠袋。

我趕緊讓他進來,心里多少有些奇怪。大過年的,這算怎么回事呢?

毛揚在我背后喊了一聲,老陶。

老陶的眉頭舒展了一下,嘴里輕輕地應,毛秘書。

毛揚問老陶,你不是跟我說,回家過年了嗎,怎么還在這里?

老陶有些猶豫,終于說,回過家了,又回來了。

毛揚也有些不得勁兒了,你說,這大過年的……

老陶說,毛秘書,我,我昨晚回來的,就想,就想來給你做頓年夜飯。

這話說出來,老陶勇敢了些:上次聽你說家里人都出遠門。大過年的,沒人做年夜飯怎么行,我好歹也是個廚子。

毛揚的吃驚可想而知。我也愣住了。

老陶將紅白藍膠袋打開,變魔術似的掏出一只咕咕叫的黃毛雞來。說,家里帶來的走地雞,比城里的好,滋養。毛揚趕緊過去,將雞又塞回袋子里:你這是干什么,你手上可不寬裕。我們這有年夜飯,你不在意,跟我們一起吃,過年嘛。

老陶著勁兒,又把雞拿出來,毛揚又塞回去。來回了幾次,雞都給折騰煩了,撲扇起翅膀。

老陶突然間一曲膝,大聲說,毛秘書,你這是不給我臉。

我看見這中年人血紅的眼睛,突然濕潤。毛揚愣一愣,也松開了手。那只雞落在地上,腳捆綁著,徒勞地掙扎了幾下,也就老實了。

老陶抬起袖子,在眼角擦了一下,吸了下鼻子,慢慢地說,毛秘書,我知道,這幾年,是我不爭氣。人人厭棄我,不管我,就你還把我當個人。我老陶窩囊,可是不糊涂,識好賴人,也知道人的恩情。你就算給我個機會,讓我報答一次。

毛揚聽了這話,理虧似的,輕輕地說,別這樣,老陶,我也是舉手之勞。

老陶仿佛沒聽到,自顧自從膠袋里掏東西,成捆的蔬菜、腌肉,養在水籠里的一尾大魚。甚至,他還從袋里拿出一只大鐵鍋和一把缺了口的鐵鏟,說,我使得慣自己的。這套家什,十幾年沒用了。

并不止是炊具,老陶連佐料都帶了來。我們眼看著他進了廚房,起了鍋,下了油,叮叮當當忙活起來。我只在電視上,看過大師傅的煎炒烹炸。老陶一招一式,并不是十幾年沒掌勺的樣子,讓我開了眼。案板上切起菜來,也是干脆利落,手法嫻熟到讓人眼花繚亂的地步。他只管做他自己的,當我們不存在似的。看得我們兄弟兩個,大眼瞪小眼,這是剛才那個窩窩囊囊的老陶嗎?

這樣忙活了半個多小時,廚房里傳出了香味,我嗅了嗅鼻子。老陶陸陸續續地將菜端上來了,端上一道,就報一個菜名。

扒皮魚、菊花冬筍、清香砂焐雞、徽州圓子、腐乳爆肉、皺紗南瓜苞、紙包三鮮……

最后一道,是“李鴻章大雜燴”。說完,老陶舒了口氣,我們也知道他大功告成了。

老陶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用熱水在鍋里蕩一蕩,洗凈。就開始收拾東西,齊整整地,仍然放進膠袋里。不過這只膠袋是癟下去了。

毛揚嘴里道辛苦,趕緊讓老陶入座。

老陶看到擺在面前的一副碗筷,正色說,毛秘書,你這是開玩笑,哪有廚子上桌的。

說完,將袋子往肩上一搭,說,我走了。就打開了門。

這走得,算是雷厲風行。毛揚來不及說些挽留的話,我更是目瞪口呆。

待到毛揚想起來,追到電梯間里,老陶已經不見了。

他走回來,看著這桌熱騰騰的年夜飯,愣一愣神,說,毛毛,吃吧。正宗的徽菜。

年初八的時候,毛揚說要去瞧瞧老陶。老陶好喝上幾杯,毛揚拎上了公司過年發的兩瓶汾酒。見我百無聊賴,叫上一起去。

路上說著,才知道,年前的時候,毛揚活動了一下,幫老陶在公司里安排了一個門房的差事。老陶不是沒在這兒打過工,這幾年,為了一個“說法”,公司上上下下的,其實有些怕了他,避之不及的。毛揚又是拍胸脯作了擔保,人家才接收下來。

遠遠看到一排房,烏青的瓦,這是物業部給臨時工安排的宿舍。毛揚找到門牌號,敲了門。半天,門裂開一條縫,探出個花白的頭,是老陶。老陶見是我們,笑了,攏了攏衣服。這時早天光了,看老陶穿著內衣褲,披著軍大衣。毛揚說,老陶,還睡著呢,我不進去了。這酒不錯,悠著點喝。老陶眼睛亮一亮,嘴里感謝著,還是笑,笑得有些不自在。里面傳出輕微的咳嗽聲。老陶慌了神,側身回頭看過去,閃出一條縫。里面清清楚楚,一個女人坐在床上,引著頸子也往這邊望過來。這回,老陶的臉紅赤赤的,說,毛秘書……毛揚打著哈哈,說,老陶,晚上還要值夜班,別貪杯。

老陶突然蹦出一句,毛秘書,我,不訪了。

這句話,蹦得突兀,卻是承諾一樣。其實,我至今仍不明白,也許毛揚也不曉得,是什么讓老陶,放棄了走了二十多年的老路。

老陶就這么頂了一個老門房的缺,管起了公司里的報紙信件收發。我去找毛揚,他會跟人說,這是毛秘書的博士弟弟,老給家里掙臉的。過了一段日子,因為老陶的恪敬職守,有知道他之前一些典故的人,也對他消除了成見。有人玩笑地叫他一聲老信訪,他也不當回事。那身舊軍裝終于也脫下了,穿了身整齊的中山裝。眼見著,老陶胖起來了,臉色也紅潤了。

我贊了他兩句。

老陶呵呵一笑,很神秘地說,我是有個人給我滋補,你還年輕,不懂得的。

逢到節假日,老陶總是送些家鄉的土特產。讓他不要送也不聽。老陶是個有些犟的人,一根筋,對人好也有著某種固執。

過了大半年,一天毛揚回來,嘆口氣,說,這個老陶,唉。毛揚原是那種最怕是非的人,對于老陶的麻煩,是始料未及。那個山東男人,鐵塔一樣豎在面前,對著老陶就是一頓海揍。恰巧有個領導下來視察,事鬧大了。老陶掛著彩,被開除了。

其實,老陶和那個機電房的女工同居的事情,在公司里是公開的秘密。在中國南方的大城市,這種事情,漸漸是你情我愿,不傷大體的。熟識老陶的,覺得他有了女人照顧,有個家,哪怕是個臨時的,能拴住他的心,不讓他亂跑,也是他前世積德。而這女人,在縣城里是有老公的。這做老公的,從老鄉那里聽說了自己的女人在城里打工,不老實。當夜趕了火車過來,打了老陶算白打的,不知怎么竟還找到了毛揚,一把鼻涕一把淚,把他女人說成了個女陳世美。保安要將他架下去,他就耍了蠻,將自己卡在電梯上。那女人呢,卻也是個烈性子,口口聲聲說自己和老陶是真感情,要和這男人離婚。兩個人,就在樓下對打起來。這天,公司里頭給這對夫妻鬧得不消停。

這個大家喚作彩姨的女人,還真是有血性,跟是跟她男人回了老家,當真就把婚離了。臨來帶了個男孩子,說老家呆不下了。只要老陶要她,跟著浪跡天涯也成。就算是跟著他信訪,也無怨無悔。

這話旁人聽來好笑,內里卻很酸楚。毛揚問老陶的打算,老陶沉默了,張一張嘴,又合上,難以啟齒似的。說自己除了會炒菜,也沒別的本事。毛揚說,那要不就開一個徽菜館,我以前跟你提過。老陶說,也這樣打算過,就想在關外租下一個大排檔,先做一做,地方都選好了。只是這幾年,沒點積蓄,頭兩月要預付的租金,還差將近一萬。毛揚聽明白了,說,老陶,你不用和我拐著彎子說話,你有困難,我當然要幫。當即就去了銀行,取了錢來,對老陶說,要緊的,你別委屈了人家。老陶說,是是,毛秘書,你是個大好人,我不能不爭氣。

這一年又到了立冬的時候,我收到一個朋友發來的邀請函,說在蛇口辦了個裝置藝術雙年展。我就拉了毛揚去看,場地是個巨大的廢棄倉庫,破破爛爛的。這些年,國內的展覽選址都興這個,好像越頹廢越美麗。毛揚認真地在倉庫里走了一圈,然后對我說,看不懂。我說,有什么不懂的。他說,看不懂這些東西想表達什么,都是你們知識分子的玩意兒。

突然他說,不如去瞧瞧老陶,他的大排檔,就在附近呢。老陶早先留過一個地址,讓我們去坐坐。毛揚記在手機里了,在順陽街。不過真找到還是費了周折,原來在碼頭附近。遠遠地,就看見彩姨麻利利地在收拾一張桌子。旁邊已經有客人站著在等。這是午飯的時候,看得出,生意很不壞。擺在露天的臺,張張都是滿的。毛揚就有些高興,說老陶這一步是走對了。彩姨看是我們,眼里都是欣喜,手卻沒閑著,沓起一摞碗碟,說我這就喊老陶去。毛揚說,沒事,你們忙著,生意要緊。我們就跟她走進去,里面是廚房。老陶正在顛大勺,我們等著他燒完一道菜。毛揚喊一聲,老陶。他看過來,趕緊用圍裙擦了擦手,跟我們握一握,說,外面坐,里面煙熏火燎的。出來的時候,老陶叼了根煙,招呼我們坐定,嘴里含含糊糊地喊,來瓶“劍南春”。毛揚說,老陶,你嗓門可是大了。老陶撫一把自己的臉,說,毛秘書你看我,都有雙下巴了。“腦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伙夫。”粗人哪能沒個粗相呢。先坐著,我給你們整條蘇眉去。毛揚就說,老陶,也做起粵菜啦?老陶說,那叫個什么,與時俱進,在這兒,徽菜可不如海鮮好賣。

彩姨眉開眼笑地過來上酒。這是個勤快的女人,心也實在。凡她經過的地方,整整齊齊,是要好好過的樣子。熱熱鬧鬧的,做的是這一帶打工仔的生意。墻角的臺,有人爆出一句粗口,周圍就有人哄笑。有個客手不老實,在她臀上抓一把,彩姨手里拎著一箱青島啤酒,臉上還要陪著笑。

說是生意好,我和毛揚都看出這生意不好做。彩姨只是說好,似乎滿足得很。突然她掛了臉下來,嘴里一句呵斥,是沖著遠處一個玩耍的小孩子。那孩子七八歲的樣子,最皮的年紀,在桌子底下鉆來鉆去。拎起桌下客人沒喝完的酒瓶底子,揚起脖子就是一大口。老陶呵呵一笑,說,這小小子好酒量,倒是像我。彩姨說,是像他老子,他老子人再怎么孬,這小東西也是山東人的種,哪有不能喝的理。

老陶進去小解,彩姨過來跟毛揚說,毛秘書,有個事,你幫我跟老陶說說。老陶這幾天,跟那邊碼頭上的工人打撲克,是來錢的。

毛揚說,是嗎?這個老陶,怎么又沾上了這個。賭可沾不得,是個無底洞。賭得大不大?

彩姨說,倒也不大,每次也就十塊八塊的進出,他倒是贏的多。

毛揚想了想,說,不大就算了。他也悶,小賭怡情。

彩姨說,哦。

她一邊收拾桌上的碗碟,一邊終于忍不住地又說,可是,破家值萬貫,你還是跟他說說吧。

毛揚說,行。

臨走毛揚就跟老陶說了。老陶應允著,一邊呵呵笑著,說,這個女人,看她是個大手大眼的潑辣人,倒是也會打小報告。

回來的時候,毛揚說,老陶早該做餐飲。有一技之長,早些年做,說不定都開分店了。

五月的時候,毛揚接到一個電話。是榆木頭收容站的。電話里的聲音不客氣,問毛揚,認不認識一個叫陶匯泉的。毛揚說認識。那邊就說,行,那你帶了罰款來把人領走。對G省的外來人口,榆木頭是個不祥之地,專門收容三無人員,然后遣返原籍。電話那頭說,前一晚,派出所連鍋端了一個賭局。其他人都有證件,交了罰款走人了。這個陶匯泉,連個身份證都沒有,直接就給送進了收容站。問起親屬,他只說得出毛揚的電話號碼。

二媽很生氣,說毛揚你官還沒當上,倒學會為民做主了。碰上這么個不省事的人。你自己收拾吧。

我說,二媽,哥是好心。不是他,這個老陶還在沒日沒夜地上訪呢。

二媽就哼了一聲。

毛揚說,算了,我去一趟吧。他是把我當救星了。毛果,你去幫著看看彩姨,這母子倆,不知急成什么樣了。

我去了蛇口。大排檔沒開張,清鍋冷灶的。彩姨拿著把塑料刷子,蹲在地上擦地磚。看到我,說,老陶不在家,進貨去了。去了兩天了,還沒回來。

我想一想,就把事情跟她說了,叫她不要急,毛揚正去了那邊領人。彩姨聽了,也不言語,愣愣地,半晌,突然哇地一聲哭了。

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好坐在一邊,看著她哭。倒是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說你這大老遠的,沒吃飯吧,我給你下碗面去。說著就走進廚房去了。

這天下了雨。雨水順著大排檔的石棉瓦棚子,滴滴答答地流下來。棚子里漾著一股霉味。我看雨住了,想走到外面去。推開簾子,一個女人拎著個掃帚疙瘩,正往里面探頭探腦。見我出來,趕緊弓下身子,掃起地上的雨水。我看了她一眼,她就迎上來,臉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氣,小聲問我,那個老陶,是給抓進去了吧?我心里奇怪,問,你是誰?她還是訕笑著,說,鄰居,鄰居。說著埋一下頭,卻又問我,是不是啊?我有些厭煩,說,這是人家的家事。

她很不以為然地說,我早知道他要出事。什么家事。我是看我家老楊看得緊,要不也摸上他婆娘的床了。

我一驚,說,你不要亂講話。

那女人嘴一噘,說,天地良心。我亂講話?碼頭上的人都知道,那個老信訪,不是條漢子。

她見我定定地看著她,仿佛受了鼓舞,就一路說下去。

原來,老陶沾上賭,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起初是和四周圍的碼頭工玩紙牌,后來是擲骰子,再后來就是一桌一桌地在大排檔開麻將。也不知怎么的,他開始運氣很好,或者說技術不錯,玩什么總是贏。他就逢人便說,我信訪了二十幾年,最后輸掉了。活該現在要我一點一點贏回來,這就是天理。

可是好景不長,漸漸的,運氣走了,開始輸多贏少。和所有的賭徒一樣,想扳回局面,老陶賭得越發兇了,幾百幾百的一局。再往后,就是上千塊了。然而,大勢已去似的,老陶成了大輸家。他自然是罷不住手。近一年開大排檔的錢,漸漸地都給他輸了進去。每次找彩姨拿錢,彩姨不給。他就在外面借,讓債主上門找彩姨討。彩姨原是個愛面子的女人,性子又烈,就跟他尋死覓活,一點用也沒有。他說,你跟我過不了,回頭找你男人去。這是這女人的痛處,就任他去胡鬧了。后來差不多輸光了,這大排檔的鋪面是租的,沒的輸。他一狠心,就跟一幫男人說,賭他的婆娘。這急紅眼的話說出來,收不回去了。他又輸了,贏家是個打工仔,當真就跟著他回家。彩姨聽清楚了原由,冷笑一聲,將老陶踹出了門,把打工仔拉進了屋,沖著院子喊,姓陶的,你有種,這倒是無本的買賣。老娘我跟誰睡不是睡,反正你也不是我正經男人。這倒好,你不用敗家了。打那以后,賭贏了給他錢,下次又賭進去。賭輸了,就把男人們帶到他家里,跟他婆娘上床,有時候,還是好幾個男人。

女鄰居撇了撇嘴,說,他還好意思把他家的男娃娃支到我們家來睡覺。鄰里鄰居的,倒是我們不好意思不答應。他就蹲在外面抽煙,來來回回地走。我們在屋里都聽得清楚。你想,哪有不沾腥的貓。這碼頭上的男人,都爭著跟他賭,為了贏他,還出老千……我是看我男人看得緊……

這時候彩姨出來了,手上端著一碗打鹵面。那女鄰居咿咿呀呀地打著招呼,走了。彩姨狐疑地看著那人的背影,問我,她說什么了?

我說,沒,沒什么。

彩姨鼻孔里發出不屑的聲音,故意放大聲量,說,一張鸉嘴,能說出什么好的來。這前跟前的,我無所謂了。

我說,彩姨……

這中年女人說,我就是無所謂了,我一個老娘們兒。突然她咬咬牙,我現在知道這個姓陶的,不是個人。她指指遠處在玩的男孩子:不是帶著這個拖油瓶沒人要,我早就離開他了。

晚上快十一點的時候,毛揚和老陶回來了。老陶臉上有傷,衣服也破了幾處。看得出,是在收容站里吃了苦頭。彩姨看他這樣,臉上動一動,回過身去。

老陶走過來,慢聲輕語地說,自己是正正經經去進貨的,只是受了一個同伴的蠱惑,順便賭了一把。沒想到才開局,警察就來了。

彩姨還是不說話。

老陶沖她撲通一聲跪下了。

毛揚拉了他一把,他不起身,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哪能說跪就跪,說起就起。

毛揚說,大家一個讓一步,給個臺階下。

彩姨沒有回頭,終于很冰冷地說,你起來吧,我去做飯。

老陶嘆一口氣,對毛揚說,毛秘書,我痛改前非,要不真不是個人了。

老陶又開起了他的大排檔。

日子流水似的,轉眼又過去了半年。入冬的時候,毛揚升了職,做了科長,晚上更是不著家了。

這天晚上,來了個人,手里拿了個信封,說是要給毛秘書。看來這人有陣子沒見過毛揚了。

二媽打開信封,一看是一沓子鈔票,趕緊合上,塞回那人手里。說,有什么事,到毛揚單位跟他談。

那人說,您誤會了。我是陶匯泉的戰友,他托我還錢給毛秘書。

二媽只是一徑將來人往外推,說,我不管,有什么事,你跟他本人講。錢的事,我們做家屬的擔待不起。

我說,二媽,老陶是找哥借過一萬塊呢。

我走過去,接過那個信封,對那人說,老陶,他還好吧?

那人嘆口氣,說,好什么,進去了。

我說,啊,他,他又去賭了?

那人搖搖頭,說,這回不是,出了人命了。

我和毛揚在看守所見到了老陶。

遠遠地隔著玻璃,看守將一個頭發花白的人押過來。老陶抬起頭,見是我們,返身就要回去。看守頂了他腰眼一下,說了句什么。他只有老老實實地過來。

老陶用手掌遮住自己的臉,許久才拿下來。對毛揚說,毛秘書,我……

毛揚說,老陶,你怎么這么糊涂呢?

老陶沒說話,終于嗚嗚地哭起來。

彩姨精神失常了,給她的山東男人領回去了。她只是喃喃自語:報應,報應……

老陶說,是報應。自己在酒里摻甲醇的事情,她也知道。她想這些顧客,里頭也有睡過自己的。這么一想,心里也就沒什么過不去的了,還說,好歹喝出一兩個肝硬化。

老陶說,他只是太想補上店里的虧空了。這甲醇,附近的館子,人人都攙。他想人家能,他為什么不能。都說這玩意兒能喝死人,幾個月了,也沒見有客吃著吃著飯給撂倒的。

老陶說,一大桶工業酒精,給他封得嚴嚴實實,塞到了床底下。彩姨那搗蛋兒子竟然還鉆得進去,把蓋子掀了喝。八歲大的孩子,發現得再早,也救不轉了。

老陶說,毛秘書,你說,這不是報應,是個啥?

回來的時候,在長途大巴車上,毛揚沒有說話。夜色濃重起來了,外面起了寒,車窗里頭蒙了一層霧氣。毛揚將頭貼在椅背上,手指在玻璃上劃來劃去。他手放下了,我看見歪歪斜斜的三個字——陶匯泉。

葛亮,作家,現居香港。曾在本刊發表過小說《阿霞》、《阿德與史蒂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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