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我來《中原經濟報》當見習記者已經一月有余。
此時,我和王鐵嘴連同司機小田正驅車行駛在前往豫南幾個縣采訪的路上。時令剛過霜降,田野里的麥苗剛拱出地皮,露出青黃的芽尖。遠遠望去,黑黃土地上的這些青色,如同印象派畫家在粗大畫布上的信手涂鴉。這使我想起了故鄉老家被污染的坑塘,水面長滿苔蘚,被無數只鴨鵝的蹼爪犁耙出不規則的青痕。
最近,我們報社搞了一個“縣域經濟訪談”的新聞策劃,主要由采編中心實施,分幾組下去,到區域經濟搞得較有特色的縣(市)去搞大型采訪報道,一路上大張旗鼓地造聲勢,一方面要樹立媒體服務于地方經濟發展的角色作用,一方面擴大報社在縣域的影響力,促進一下報紙發行工作。《中原經濟報》是專業報,不比黨報黨刊,分一下指標到各地市去,下面都要當成“政治任務”來完成。現在報刊面向市場了,專業報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啦,國家先后幾次在全國范圍內開展整頓報刊工作,專業報要想生存發展,必須貼近群眾辦報,走人市場辦報。
報社對這次采訪活動非常重視,每個采訪組都配一輛“普桑”轎車作為采訪車,專意制作了“《中原經濟報》縣域經濟采訪團”字樣的銅牌,黃底紅字,熠熠生輝,煞是好看。
王鐵嘴真名王磊,三十出頭的年紀,濃眉大眼,矮胖,大嘴,由于能說會道,又特能喝酒,人也豪爽仗義,便在報社落了個“王鐵嘴”的綽號。現在王鐵嘴是我們報社采編中心副主任,又是我們這個采訪組的組長。他先打電話到各縣宣傳部新聞科,說明了主要采訪意圖。各縣大多宣傳部新聞科負責人一聽是《中原經濟報》報的,不少推說你們去采訪縣農業局或科技局吧,縣領導都忙啊,你們改天再來吧!總體大意是沒空兒接待,不想讓采訪。
我大為奇怪:替人家唱贊歌,又不收人一分錢,人家咋還不領情?
——你以為你是《人民日報》、《南方周末》啊?!那位姓田的司機知道我是初出茅廬,回頭看了我一眼,賣弄似的笑了笑說:黨報黨刊,《人民日報》、《河南日報》之類的報紙去了咋弄咋好說,各縣起碼至少都有計劃招待費什么的,咱去了不好說啊!《南方周末》總是以批評報道和輿論監督的深度和廣度受到人們關注,被稱為平面媒體的“焦點訪談”,各縣也不敢惹……
還是鐵嘴老兄本事高,明知到一些縣市采訪不受歡迎,又要完成報社交付的采訪任務,我們采訪組一行,有的提前打個電話通知,有的干脆連個招呼也不打,先開著采訪車到各縣縣委大院,直奔宣傳部新聞科,簡單座談后,掂著寫的工作總結或典型經驗材料之類的東西就走,一般不讓人家招待吃住,不讓人家為難,也不讓自己難堪,雙方都有面子。這樣一路地采訪下去,任務竟然完成大半。
終于到了采訪任務的攻堅階段了,我們要采訪D縣。報社領導在我們離開報社時,反復強調D縣是多年來我們發行工作比較薄弱的地方,采訪記者最好是見到縣主要領導,能見到縣長或副縣長最好。采訪深入一些,材料典型一些,采訪回來發頭版頭條,也好爭取D縣領導對我們報紙的重視,使今年的發行工作有所突破。
好在王鐵嘴以前來過幾次D縣,與縣委宣傳部新聞科馬科長也屬于老熟人了,我們就直接去新聞科辦公室找馬科長。
一副精干模樣的馬科長,見了我們就嘻嘻哈哈地招呼坐下。然后說:老伙計了,我也不繞啥彎子啦,根據你們報紙的影響,恐怕見我們縣祝縣長不一定中,我請示一下宣傳部抓新聞的楊副部長,讓他幫忙聯系一下,再說吧!
馬科長給我們倒了杯白開水,就出去了。時間是下午3點整。我們閑著無事,就胡亂地翻著馬科長辦公桌上的一些報刊。王鐵嘴唉了一聲,向我們講起了如今正面宣傳報道尷尬的原因:一是因為一般宣傳報道跟干部政績大小、提拔任用關系不大,干部們認識到只要和頂頭上司搞好關系,工作匯報到位就行了;二是因為干部的求穩思想,一般認為任期內不出問題就行,哪個地方還沒有幾個閃光點,宣傳啥呀?人怕出名豬怕壯,出了名自己給自己加擔子添壓力,不值!三是怕麻煩,既要宣傳自己,就少不了迎來送往,費力又勞神……
我們正聊著自家的苦處,王鐵嘴的手機響了,馬科長告訴鐵嘴,沒有聯系上楊副部長,自然更沒有聯系上縣長或副縣長。今天晚上因為個人有些私事需要處理,就不陪弟兄們啦,你們先找個地方住下,明天再說……
接完電話,王鐵嘴的臉鐵青著,對我苦笑一聲說:走,到縣城先找個地方住下吧!坐了半天冷板凳,還沒辦成事,咋辦呢?等明天咱在D縣各單位殺一圈挑挑毛病,從反面介入,看看效果如何?我和小田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相隨著他走出馬科長的辦公室,并隨手給他們帶上了門。
2
秋夜的天空,深邃而高遠。夜風已有些涼意。
我們開著采訪車,順便在D縣縣城的一家小吃部吃了一些羊肉燴面和小菜,便回到天擦黑時才登記的賓館。
開了燈,我們看了一會央視一臺的“新聞聯播”,接著看“焦點訪談”和其他節目,將近10點的時候,剛要洗漱睡下,門外響起“篤、篤、篤”的敲門聲。我們三位相互看了看,不知來者何人。
——你們是省城來的記者吧?我大步走過去開門,見門外站著一位頭發花白、黑瘦的老漢。
見我點頭,這位老漢一臉的驚喜:真不好意思,我是在賓館外蹬三輪車的,剛才我在賓館門口看見你們的采訪車進了院子,一陣子好找,才打聽到你們在這個房間住。我聽說記者都主持公道,想向你們反映點情況,可以嗎?我本來打算明天早上再敲門,又怕你們走了……
老漢站在門口一個勁兒地絮叨。我回頭看了鐵嘴一眼,王鐵嘴忙招呼他進來坐下,并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沙發旁的茶幾上。
老漢猶猶豫豫,還是坐下了,接著表情木然地看了我們半天,竟然抽抽搭搭啜泣起來。王鐵嘴忙安慰他,讓他有事盡管說,不必難過。老漢止住哭聲,含淚向我們講起了他的遭遇。
這位老漢姓馬,D縣北郊鄉馬村人,今年56歲。兩個多月前,鄉里讓群眾集資修路,每口人38元,拿不出錢的,要以糧抵款。等到鄉里規定的最后期限到了,馬村還有七八戶人家拿不出錢。那天下午,鄉里過來一伙人就要強行抬馬家的糧食,馬老漢的老伴張大娘氣憤地與他們講理,并護著自家的糧食不讓抬。一個留長發的瘦高個子惡狠狠地把張大娘推倒在地。可憐老人摔倒時,太陽穴正摔在一塊磚頭上,頓時血流如注,不省人事。鄉里派來的一群人一看出了大事,一個個拔腿就跑。好心的鄰居撥通120搶救,等急救車來到案發現場時,已為時過晚……
在21世紀講究法制的今天,在朗朗乾坤下,竟然會發生如此野蠻的事件,我們不由都覺得怒不可遏!馬老漢坐在那里已是泣不成聲,他勉強接過小田遞過來的水,喝了一口,繼續哭訴……
王鐵嘴一邊擺弄著手里的采訪機,一邊大口大口地吞吐著香煙。顯然他也激動了,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他清了一下嗓子問道:大娘的后事是咋料理的?
——賠了七萬五!鄉里和村里干部都上俺家做工作,說人死了主要原因是因為有病,摔在磚頭上是正好趕巧啦!又說,人都死了,最好私了,也能落幾個錢安度晚年!要不然,錢落不著,告也白告,因為沒有證據,鄉里領導后臺硬著哩……
——是誰把錢給你家的?王鐵嘴問。
——是鄉里一位副鄉長和村支書一塊給的。當時鄉里還給俺簽了個協議,說是什么扶貧協議,給那錢就叫扶貧款,協議中規定給了錢就不能再去上訪!那幾天,俺和俺的獨生閨女、女婿只顧哭哩,再加上村干部的面子磨不開,也就答應他們啦。那錢是分兩次給的,同意私了后,棺木入土前給了四萬,入土后又給了三萬五!
我們問馬老漢:現在協議還在嗎?
——哪里還有啊!入土那天,鄉里把幾大包現金全部給我們后,就催著我和家人趕快去銀行存錢。兩個村領導和俺的一個本家弟弟,一起要的那份協議書,說是放著也沒用,就燒了吧。燒的時候,村里不少人都在場!
王鐵嘴猛地摁滅煙頭說:本人搞新聞這么多年啦,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哩!
馬老漢似乎從王鐵嘴的話語里受到了什么鼓舞,又抹了一把眼淚,說道:幾位記者可千萬要為俺做主啊!都怪俺當時老糊涂,不明不白地收了人家的錢,作孽呀!這倆月以來,俺的心里一天也沒安生過,一閉上眼睛就看到老伴在那邊兒瞪著眼睛瞅俺,要俺為她伸冤哪!對呀,咋能輕易地饒了那些壞東西?話又說回來,要真讓俺報仇,那也難得很哪!你們想,打死人的當天,公安局也來人了,咋就沒聽說處理誰呢?縣上一些人肯定也讓誰買通了吧?我聽人說,現在記者最講理,貪官們都怕你們哩……馬老漢說著說著,竟站起來一下子要給我們跪下,被我們連忙攔住……
馬老漢離開賓館時,索要了王鐵嘴一張名片,千恩萬謝地去了。
3
第二天上午,我們沒有再到D縣宣傳部去。而是開車去了馬老漢所在的北郊鄉馬村。我們要采訪一下馬老漢所述的冤案,想進一步調查核實一下有關情況及獲得必要的證據。
昨天晚上,王鐵嘴已提前向報社有關領導作了匯報,領導原則上同意把正面宣傳D縣的任務放一放,先采訪馬村命案一事。我們先找了和村干部一起焚燒協議書的馬老漢的本家弟弟,又找了當時在場的幾個鄰居村民。分別對他們的談話,作了采訪錄音……
我們開著采訪車又到北郊鄉鄉政府,想進一步了解事情的真相。我們進了鄉政府辦公室,鄉政府大院里空蕩蕩的,辦公室薛主任認真地看了我們的采訪證件和介紹信,說一句你們等一下,就急匆匆地出去了。過了半晌,薛主任回來了,笑著說:對不起,鄉領導都下鄉了,都聯系不上,你們需要采訪什么?可以問我。
——聽說你們鄉前一陣子搞修路集資,能談談具體情況嗎?王鐵嘴開門見山。
——沒有搞啥集資呀,聽說幾個村的群眾自發地捐了一些款修路,這是好事呀!你們記者真應該多宣傳這樣的好事!
——馬村的馬明德老漢家聽說與你們鄉里的工作人員發生了沖突,他老伴被打死了。你知道這方面的情況嗎?
——不會吧?馬明德我倒是認識他,俺村與馬村是鄰村,聽說前一陣子他老伴得心臟病死了……
簡直是彌天大謊,睜著兩眼說瞎話!王鐵嘴氣憤地關掉錄音機,向我和小田一擺手就往外走,邊走邊氣憤地說:我看再采訪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咱們國家真應該制定相關法規,禁止公務員向記者說謊,說謊者要根據情節輕重給予處罰。走,咱們趕緊回鄭州,這次非把D縣的這起命案捅出來見見天日不可!
王鐵嘴坐上車,還一個勁兒地嘟囔。我一看表,已經快中午12點了。小田問:是不是先吃點飯?鐵嘴說:不吃啦,先離開D縣盡快往回趕,路上哪兒餓了,隨便找個地方填填肚子就行!根據我的經驗,發批評稿越快越好!憑直覺,我分析這是個帶有地方保護主義色彩很濃的典型案件,牽涉面廣,很有可能后臺硬、關系多,即使辦案也流于形式!要想還馬老漢一個公道,必須通過輿論監督,把案件公開化,才能加速處理力度,把違法分子繩之以法…… 。
這時,鐵嘴的手機響了,鐵嘴向我們示意說:馬科長的手機號!邊說邊按下免提,只聽馬科長說:王主任嗎?我D縣宣傳部馬丙呀!你在哪里?我和楊部長等你一上午你也不過來。你們需要采訪縣長的事,基本上聯系好了,你啥時間能過來?
鐵嘴說:我們已經離開D縣縣城啦,報社臨時有點緊急任務讓我們回去呢,采訪你們縣長的事回頭再說吧!再見!說完,掛斷了手機。
緊接著,鐵嘴的手機又響了,看他的表情,像是一個生號,鐵嘴耐住性子就是不接聽。那鈴聲一直執著地響著,鐵嘴半天了才按了一下“OK”鍵,只聽里面一陣哈哈大笑的聲音:咋著啦,王主任?怎么不接電話呀?我D縣宣傳部姓楊啊!我們就在你們采訪車的后頭呢!剛出縣城,我們的采訪車后面果然緊跟著一輛桑塔納2000,一直朝我們按喇叭。我們不得不停車。
從桑塔納2000里第一個下來的是馬科長,后面緊跟著兩位中年人,一位身體矮胖、長得笑佛模樣,另一位高高大大、身穿花格子T恤衫。
——各位領導怎么這么急著離開D縣呀?昨天晚上真是不好意思,家里老母親病了,急著住院,冷落了各位弟兄,罪過!罪過!馬科長邊走向我們,邊打著哈哈分別指著矮胖笑佛和大個漢子介紹道:喏,這位是楊部長!這位是北郊鄉郭書記!聽說上午你們到北郊鄉去了,怎么也不打個招呼?
我們禮節性地和他們每人握了手,鐵嘴說:我們要急著趕回報社,就不耽擱諸位的時間了!
楊副部長說:王主任這樣說就客氣啦,怎么著來D縣也得讓我們盡盡地主之誼呀!畢竟宣傳部是咱記者的家嗎?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走,回去吃點飯再走不遲!再說,讓郭書記向你們幾位領導匯報匯報他們鄉的工作,也好讓你們有個全面認識呀!
——是呀!是呀!郭書記笑著附和著說。
我們三個堅持要走,馬科長往我們的車前一站涎著臉笑著說:你們如果不吃飯就想離開D縣,除非從我身上軋過去!
楊副部長、郭書記見我們一猶豫,忙嘻皮笑臉連拉帶拖地把鐵嘴弄上了他們的車。我和小田只好開著采訪車跟著,一起返回D縣縣城。
我們的車輛在一處裝飾得富麗堂皇、古色古香的名“桃園”的大酒店門前停下,大家相繼下了車。大酒店門前已停滿了各種轎車和摩托車等大小車輛。我們相跟著上了二樓,進了雅間,分賓主坐下。
王鐵嘴要上衛生間,我也跟了出來。抽空我問了一句:“吃了人家的飯,回去咋交待?”
——吃就吃唄,誰也不能背著鍋到處跑不是?記者也是人!王鐵嘴依舊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
酒是白酒,劍南春,200多元一瓶。菜是包桌,500元一桌。王鐵嘴讓降低標準,郭書記死活不同意。菜上了四盤后,楊副部長端著酒杯倒了幾個酒說:先檢討了,昨天不知道你們來,沒有照顧好幾位領導,今天上班時才聽馬科長說你們要宣傳D縣的先進典型和區域經濟,這很好嘛!我已經給縣長的秘書說過了,如果王主任和李記者有時間的話,我一定想法讓你們見縣長。好,先喝為敬,算是向諸位請罪了……
接著,馬科長、郭書記相繼敬了酒,我們也都象征性地喝了一些。酒至半酣,郭書記到底心里藏著事兒,聲音低沉地問道:既然你們和楊部長、馬科長是老熟人,我也不再拐彎抹角兒,馬村那件事只是鄉里一位副鄉長臨時組織本鄉各村的治保主任干的事兒,本來是打算把鄉里的主要鄉村道路硬化一遍,給群眾辦點好事,沒曾想碰見了這檔子事兒……不知幾位領導是如何得到消息的,我們是嚴密封鎖消息的呀!再者,我想請幾位領導高抬貴手,給我們一次改正工作作風的機會,都怨我官僚主義,下面的事我也不知道……郭書記說著竟然聲音哽咽抽泣起來,還掉下幾顆淚珠。
王鐵嘴平常酒量挺大,今天喝酒卻很矜持,盡管楊副部長和馬科長一個勁兒地勸酒,他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喝,推說近段時間身體不行。他似乎不經意地問,帶頭打人的那個高個兒小伙子是誰?修路事先沒向你匯報嗎?
郭書記看了眼馬科長,又看了看楊副部長,沒吱聲。
楊副部長忙又勸酒說:事情都過去了,再說也沒啥意思了!來來來,喝酒喝酒!
郭書記咂了一口果汁,清了清嗓子低聲問一句:王主任,你們回去采訪俺北郊鄉的稿子咋處理?
王鐵嘴說:咱一普通記者,當然要聽領導的!但今天楊部長、馬科長都在這兒哩,咱也得講點面子,回去好話多說!王鐵嘴說著喝了一口蘋果醋,據說這樣喝解酒。
郭書記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下號碼,說了一聲對不起,走出房間接電話去了。
楊副部長說:幾位老弟,大家都是同行,一般情況下咱都明白俺宣傳部是干啥的,俺不就是既當吹鼓手,又當消防員嗎?今天你們發現北郊鄉工作中存在一些問題,去采訪北郊鄉,就等于北郊鄉失火了俺來滅火,俺是帶著領導的任務來陪幾位兄弟的。不然,宣傳部向縣里也不好交差。這一次權當給宣傳部一個面子,你們有啥困難盡管提出來!只是回去了別再報道了,也別再向別的同行擴大影響面了,到此為止,中吧?來,我再敬兄弟們每人一個酒……
郭書記從外面回來了,一臉的喜氣說:各位弟兄,今天真巧得很,咱縣的祝縣長和宣傳部的賀部長就在隔壁吃飯,一回兒過來給諸位敬酒!
話音剛落,一位高個子精瘦的中年人和一位白白胖胖細長眼睛的年輕人,一前一后跨入門來。中年人高聲叫道:省里客人來了,我這當縣長的再忙也要過來敬幾個酒呀,不然顯得D縣太不懂事啦!祝縣長邊說邊和我們起身站起的客人一一握手,又指著那位白胖的年輕人說:我和賀部長正陪著上海過來的一個投資考察團呢,這段時間天天都如此,D縣要發展,他們這些財神可得罪不起呀!話又說回來,你們這些新聞界朋友也同樣重要得很啊!你們的宣傳也是我們的投資環境嘛!接著楊副部長向祝縣長和賀部長先后介紹了我們三個人,賀部長一旁一個勁兒說:新聞界同行!新聞界同行!然后便是D縣這兩位縣領導分別向我們敬酒,敬酒的名分有歡迎指導工作酒、來得晚了包涵酒、給省城的弟妹捎回去的酒等等。一時喝得我們臉紅心跳脖子粗,幾無招架之功。王鐵嘴這位“酒精”沙場的猛將也喝出幾分醉意。縣長、部長敬罷酒臨走時,又特別指示要照顧好幾位弟兄才離開。
酒席將散,幾個人都出去方便了,只剩下了馬科長、王鐵嘴和我。我因胃里難受又喝了半杯水,便站起來要走,王鐵嘴拉住了我。馬科長將雅間的門反鎖上,調整了一下情緒,一字一頓地說:今天少酒無菜,各位多多擔待!回到鄭州做工作就全靠二位啦,我們準備了幾箱當地土特產,請二位帶回去品嘗品嘗!另外,準備點小意思……馬科長說著,從懷里提溜出一只牛皮信封,里面裝得鼓鼓囊囊,硬往王鐵嘴懷里塞。鐵嘴的酒好像一下子清醒了,站了起來,對馬科長說:你啥意思?你啥意思!馬科長從信封里拉出一沓百元大鈔,低聲說:準備了三千元車馬費,D縣的事以后還請多關照!王鐵嘴態度很堅決的樣子,把馬科長推到一邊說:你這樣弄,是不想讓我們再來D縣了不是?是想讓我們犯錯誤不是?土特產我們帶走,別的你就收起來吧!馬科長見王鐵嘴態度強硬也便住了手,連連說道:請多費心!多費心!……
回省城的路上,我和鐵嘴因為喝酒太多,大半路一直處于迷迷糊糊的睡眠狀態。快到鄭州的時候,由于司機小田把車窗玻璃大開,外面的風便一下一下地如涼爽的巴掌抽得我們從睡夢中醒來。鐵嘴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喝幾口礦泉水后,回過頭遞給我一瓶,我也喝了幾口。我心中一直放心不下,便問鐵嘴:吃了人家的飯,又拿了人家的東西,回去咋跟報社交待?
鐵嘴說:你放心,這就叫欲擒故縱!假如我們不吃他的飯,不帶回土特產,他們便以為咱不肯就范,不肯幫忙,就會到處托關系找熟人向報社領導活動,弄得工作全被動!現在他們誤以為我們已經繳械投降便不會再活動,我們就爭取了主動!我馬上連夜趕稿,爭取明天上班交稿,趕快找領導批,趕快把稿子發出來!至于收點土特產小禮品什么的,收就收了,小事一樁,大不了上交報社去……我聽了,不由被鐵嘴的策略所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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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經濟報》那篇反映D縣北郊鄉非法集資致死人命一案的報道,到底沒有報道出來,盡管王鐵嘴夜里加班緊趕慢趕按時寫出了那篇新聞稿,盡管報社領導已簽字發稿了,盡管就要簽付印傳版給印刷廠了,可就在關鍵時刻,報社老總接到省里某領導一個電話,聲稱D縣祝縣長是他一位老部下,發稿要有大局意識,要注意社會穩定云云,就槍斃了那篇稿件。
王鐵嘴事后見了我,也不多說什么,只是苦笑搖頭。過了幾天一個周末的晚上,王鐵嘴約我去喝酒。酒桌上,王鐵嘴喝得酩酊大醉,他醉眼朦朧地告訴我,兩年前他在北京某媒體就職,之所以來鄭州是為了愛情,應一位中原姑娘之邀才到中原來的。接著,他又說D縣那次采訪之后,D縣那位馬老漢給他打過幾次電話,他也夢見過馬老漢那位死去的老伴,額頭上臉上流著鮮紅的血向他喊冤……
又一個周末的晚上,我聽說王鐵嘴那篇曝光D縣的文章在某國家級大報上發表了,并引起了國家有關部門領導的重視,當即批示組織聯合調查組奔赴豫南徹查此事。當然,王鐵嘴也得罪了報社領導。因為報社領導受到了那位省領導的批評。那位省領導質問:這樣的記者留他何用?只能敗壞地方形象!
于是,王鐵嘴只好辭職另謀高就,據說又到北京謀求發展去了。另有消息說,D縣北郊鄉命案的有關涉案人員也受到了應有的懲處。我在《中原經濟報》見習三個月后,由于不適應報社的環境,回到了豫東老家一學校教書,當我的“孩子王”去了。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