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走了,在2003年2月21日晚上8點20分,享年85歲。
爸爸住院41天,我去醫院超過30天。平時,是下班后先去醫院,在病榻旁邊陪侍一兩個鐘頭。周六周日,則有一整天服侍爸爸。但他走的那天,我竟不在北京。上海有個會,我是文件組組長,應該去;但爸爸病重住院,不去也有理由。我思想斗爭過,但還是去了,誰知恰恰第二天,爸爸就走了。我終究沒有在他身邊為他送終,心里的悔恨,不是語言能夠表述的。
我研究生畢業到北京工作以后,本應把爸爸媽媽從上海接到北京來住,因為爸爸媽媽是北方人,雖然已習慣了南方的生活,還是想落葉歸根。但天不佑我,讓我生了個弱智女兒,負擔太重,爸爸媽媽體諒我,從沒提過這個要求。1991年,媽媽去世后,爸爸從上海搬到吉林圖們姐姐家。圖們是個很小的邊陲城市,又是少數民族地區,冬天很冷,不用說,他很不適應,在那里還得了支氣管炎。1999年,我愛人高寧下海掙了第一筆可供自己支配的錢,我們就在順義后沙峪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把爸爸和已經退休的姐姐姐夫一起接到北京,想讓爸爸好好地安度晚年。新裝修的房子談不上豪華,但敞亮、舒適,爸爸住進以后,說,真漂亮啊,像賓館一樣。我住上兩年,也就知足了。
爸爸來北京的那個國慶節,我和姐姐兩家七八口人推著輪椅,帶他到王府井和天安門玩了一天,爸爸興奮得很。周六或周日,我總是去順義陪爸爸,也帶他去過多年不見的六姑家,還把叔叔嬸嬸接來,讓老姐弟、老哥倆暢敘別情。2000年秋,弟弟一家從上海來京,三個兒女兩代十幾個晚輩圍繞左右,為他的健康祝酒。在其樂融融的氣氛中,爸爸感慨道:什么叫天倫之樂?這就是天倫之樂啊!
爸爸的身體是前年摔跤后一步一步走下坡路的。那年十月,他跌了一跤,左腿粗隆間骨折,積水潭醫院沒床位,住到武警第二醫院,說是積水潭醫院分院。結果長是長上了,可是左腿比右腿短了五公分,而且不能彎曲,出院后,就再也沒下過床。
去年,在威海的小外甥結婚,姐姐姐夫要去威海。雇來的甘肅看護又回家收麥子去了,老人怎么辦呢?姐姐和我商量,是不是暫時送到一家敬老院。我想也只有這樣,但擔心爸爸想不通。沒想到爸爸十分通情達理。我們看了幾家,挑了一家條件不錯的天樂老年公寓,離我家也比較近。六月底,就把他送去了。我知道,他心里是不愿去的。在武警醫院住院時,病友們有親屬在敬老院,大伙開玩笑,說住敬老院也不錯,他說,我不會去,我有兒子閨女,都挺孝順,怎么會去敬老院呢?但真的和他說這事時,他卻很痛快地答應了。
敬老院里老人不少,但爸爸不能下床,整天躺在屋子里,耳朵又背,孤獨寂寞可想而知。我和姐姐還有他從小帶大的外孫小欣隔三差五去看他,給他帶些他愛吃的東西,但那畢竟只是一兩個小時啊。我又經常出差,有時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我常問他,這里怎么樣,他總說不錯,挺好。兩個月后,姐姐他們回來了,沒主動提接回來的事,他們畢竟已是六十好幾的人了。我也不好說什么。一晃大半年過去了。有一回去看爸爸,離開時,他拉著我的手,說,一個人太寂寞,有空就來。說這話時,我看到他眼睛里閃過一絲淡淡的哀傷。我的心頭猛地一顫,差點流出淚來。我記住了他的話,盡量多去,盡量陪他多一點時間。但去年冬天,他的身體就不大好了,經常感冒,犯氣管炎,胃口不好,也沒精神,以前鬧過的說胡話的毛病又犯了。
爸爸是1月12日住院的。頭一天晚上,天樂老年公寓的小宋來電話,說爸爸發燒,兩頓飯沒吃了,吃了藥也不見好,她有點害怕,叫我去看看。我馬上趕到公寓,爸爸正睡著,摸摸頭,還有點熱。第二天上午,我又去天樂,爸爸依舊在昏睡,一量血壓,70/45,心跳每分鐘138次。我趕緊叫了救護車送到朝陽醫院,醫生診斷為:copd急性發作,低血糖,并報了病危,說隨時有生命危險。
那幾天,爸爸大部分時間處于昏迷狀態,大小便失禁,有時略有好轉,但始終不能吃飯,最多喝點牛奶,米湯,全靠藥物支撐著。我和姐姐、外甥輪流值班,日夜陪護。我心里有些愧疚,我是長子,但我沒盡到孝道,爸爸沒在我家住過一天。我愿在他的病榻前贖回我的罪孽。如果這次老人能夠康復,再也不把他送敬老院了。
爸爸的一生,是一個普通人的平平凡凡的一生,平凡得像一粒沙子,一片葉子,除了親屬,鄰居,已經沒有人知道他。他去世后,我打電話給他的單位,接電話的一位男子,輕輕地對另一個人說,張懷義走了。哦,我想,還有人記得他。
爸爸出生在一個工商地主家庭,但從十幾歲起,就遠離家鄉,到天津、北京學生意。沒幾年,爺爺去世,他就完全靠自己闖天下了。他當過店員,做過買賣,賺過一些錢,后來去了上海,還和朋友合伙開過一間“三義筆廠”。公私合營以后,他進了上海關勒銘金筆廠,當過會計,統計員,1958年,下放到車間當質量檢驗員,直到退休。
爸爸為人老實巴交,沒見他和誰鬧過別扭,但和誰也不套近乎。和鄰居見面,人家不主動打招呼,他不會張口先招呼人家。爸爸有許多生活習慣,我小時候很不以為然。比如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是上廁所,我們背地里叫他“過年”,因為他有痔瘡,占著馬桶老不出來。刷牙漱口也慢,占著水池子半天也不完,我們急著上學,總怪他動作太慢。吃完早飯,他就騎上那輛匈牙利的“倒輪軋”,慢悠悠地上班去,三四站路,他得騎一刻鐘。下班,五點半準時到家,前后差不了幾分鐘。有時,我掐著鐘點在門口等他。那輛“倒輪軋”的前輪先從墻角出現,然后是他坐在車座上的身影,腰板直直的,我覺得很是挺拔。再后來,是車的后輪,拐過弄堂口,他就下車,推著走過來。這時,我并不迎上去,而是退回屋里,等他進了門,再叫一聲爸爸,他輕輕地答應著,好像從來沒有像小說里常寫的那樣,用手摸摸我的頭。
那時,我們一家五口,全靠爸爸每月微薄的工資過活。媽媽的女紅很好,就替別人做些針線活兒,也有幾年幫一位劉姓鄰居帶過一個小孩,賺些錢貼補家用。那時,媽媽用畫報紙做了一個大錢包,打開來,兩尺多長,可以疊三四折,上面有兩排小口袋,像單位傳達室墻上掛的信袋。爸爸在每個小口袋上用漂亮的顏體寫上米面油鹽菜肉糖煙酒茶等字樣。每次發了工資,媽媽就把那幾十塊錢分成許多份,然后分別裝在一個個小袋里,當然,米面袋里裝的錢最多,而肉糖袋里也就是幾毛錢,有的袋甚至幾個月才派上一次用場。不用說,用恩格爾指數來衡量,這絕對是一個貧困型的家庭。我清楚地記得,每個月的花銷是嚴格按預定方案執行的,而且涇渭分明,買油的錢決不能買醋。我那時就覺得,媽媽是全國最小的也是最棒的計委主任,而爸爸是全國最窮的也是最偉大的財政部長。
爸爸年輕時又抽煙,又喝酒,后來幾乎全戒了。酒,平常不沾,只有星期三晚上(他們星期四廠休),會從外面買一包豬頭肉,一包花生米,喝上一小盅,有時還叫我也抿一口。那時,抽煙要煙票,他只買一兩包。特別饞的時候,抽幾口,掐滅了,再放到煙盒里。我見人家賣煙票,我也拿到蘇州河邊,賣給船民。買賣票證,是違法行為,每次去河邊,我都提心吊膽,但從來沒被抓住。我用賣煙票攢的錢,裝過一只礦石收音機。爸爸年輕時喜歡聽京劇,家里也有留聲機和大量唱片,后來全賣了。他最喜歡馬連良的戲,會唱《借東風》、《打漁殺家》,《空城計》等許多唱段。有了這個小收音機,他有時也戴上耳機重溫舊夢。當然我聽得多,我就是那時喜歡上的京劇。
爸爸喜歡釣魚,我們沒到上海之前,他星期天的唯一娛樂是去郊區釣魚。他有兩副極好的魚竿,竹子做的,可以一節節縮進去,山漆漆得油光锃亮,用布套套著,據說是日本貨。我們到上海后,他釣的少了。如果要去,就用自行車帶上我們兄弟倆,前頭大梁上一個,后頭書包架上一個。我記得,第一次去,我就釣了一條大鯽魚,但不知道怎么把它拉上來,是爸爸用網抄上來的,回家媽媽熬了一鍋極鮮美的魚湯,直到今天回憶起來,嘴里仿佛還有余香。這使我覺得釣魚很容易,但后來又去過幾次,卻一個魚毛也釣不上來了。
以我家的經濟條件,孩子上大學是很難想象的。但爸爸媽媽非要培養一個大學生不可。我初中畢業前,本想仿效姐姐考中專早點掙錢。但爸爸說,還是上高中,考考看,考不上再說。我一考就考上了人民大學新聞系,爸爸媽媽繼續勒緊褲帶供我上學。那時,家里每月給我寄十塊錢,加上十塊錢的助學金,飯費十五塊,還有幾塊錢零用,甚至夠買幾本書。我清楚,家里的日子依舊是清苦的,但兩位老人有了這樣一位大學生兒子,他們感到精神上十分富足。
我不記得爸爸和我是否有過超過十分鐘的對話,無論小時候還是長大以后,媽媽和我交流更多一些。也許他們達成過默契,媽媽充任二老的發言人。爸爸經常是沉默的。我倆對坐,如果不是我說話,他可以坐在那里,一聲不響地呆一個鐘頭。但是,在我上學和工作離開上海以后,我給家里去信后,爸爸的回信總是很快。他不厭其詳地告訴我,這一段時間,媽媽的身體怎么樣,他自己的身體怎么樣,上海的天氣如何,家里發生了什么,鄰居們又有什么新鮮事。我知道,他是想讓我盡量多了解家里的情況,好不再惦記他們。
我從爸爸那里繼承了什么?仔細想想,有這么幾條:一,老實本分,干什么事都認真負責,決不馬虎敷衍。二,有點執拗,認準了的事,輕易不改主意。三,不善交際,比較內向。四,興趣廣泛,特別喜歡京劇、書法。
我家從來沒掛過他的照片,現在爸爸走了,我把他的一張大照片掛在我的書房里。是向遺體告別時用過的那張。我常常凝視著他,覺得他還活著。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