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興７２億美元巨虧案

一次高達72億美元的創紀錄交易虧損，終結了法國興業銀行衍生品行業最賺錢銀行的聲譽

本刊記者 宋燕華 王真 發自北京

本刊特約記者 錢亦楠 發自巴黎

本刊特約記者 易午 李春曉 發自紐約

巴黎市中心歌劇院附近有一條名叫“意大利人”的小路，是巴黎檢察院金融科所在地。1月28日下午2點，這里人頭攢動，匯集了大批記者：法新社、路透社、洛杉磯時報、法國國際廣播電臺、法國電視六臺……加上嚴陣以待的攝像機和錄音設備，這里已是水泄不通。所有人都緊盯著前方那扇玻璃自動門。

時間一點點過去，巴黎的冬天分外寒冷，久候的人們卻似無察覺。檢察院大門的車庫里每駛出一輛車，都會在現場引起一片沸騰。快門聲此起彼伏，閃光燈亮成一片，攝影記者們扛著攝像機追著汽車大做百米賽跑。“有沒有？”“車里有幾個人？”“會不會躲在車后座？”“這不可能是他” ……

究竟是誰能這樣牽動起世界的神經？——“熱羅姆·凱維埃爾”（Jerome Kerviel）。這個在兩周前還鮮為人知的名字如今已家喻戶曉。在互聯網上，他本人僅有的兩張照片迅速流傳。這個神秘的31歲男子，就是震驚世界的法國興業銀行案（Société Générale Group，泛歐股票交易所Euronext 代碼GLE，下稱法興）的受控當事人。

1月28日，凱維埃爾被法興銀行指控“偽造銀行文件、濫用信任、非法進入系統”，并在歐洲指數期貨的投機交易上造成了該行高達48.2億歐元（約合72億美元）的巨額虧損。

在此案剛剛爆發之后的1月25日，在瑞士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年會上，國際清算銀行（Bank of International Settlements)總裁馬爾科姆·賴特（Malcolm Knight）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還表示，一個交易員一般不可能干成這樣。

500億歐元的豪賭

1月24日，法國第二大銀行法興銀行發表公告稱，由于一名交易員擅自投資500億歐元的歐洲股指期貨，造成該行稅前損失49億歐元。

此外，由于次級抵押貸款引發的抵押債務債券（CDO）賬面價值極度縮水，法興銀行將再次計提20.5億歐元的撥備，最終導致2007年凈收入下降為6億－8億歐元（未經審計數據）。

當日，法興銀行股票報收于75.81歐元每股，較前一交易日下跌4.14％。過去十幾年，法國興業銀行一直以全球最強的股權衍生品交易銀行自居，衍生品交易所在的企業和投資銀行部門大約占其營業收入的40％左右。

造成巨虧的，正是在該行股權交易部門工作的年輕交易員凱維埃爾。1月27日，法興銀行披露了初步調查結果。

法興稱，凱維埃爾在擔任交易員前五年，在包括監督部門的多個中間部門（middle-offices）工作過，對整個交易的流程和風控有充分了解。他自2005年轉任交易員，主要投資于歐洲主要股票市場指數期貨的套利交易，投資策略主要是建立相關性強的金融組合，通過多空對沖套利。

法國銀行聯合會主席Ariane Obolensky女士對《財經》記者表示，凱維埃爾交易的是一種很簡單，普通的金融產品，在歐洲市場上已經存在了25年之久。

法興公告稱，雖然銀行已經為套利交易設置了多項風險控制程序，但凱維埃爾是“電腦高手”，通過虛擬的逆向交易，使投資組合從表面看來相互對沖了，以逃避保證金追加和現金流動的需要，從而掩蓋了巨大的投機倉位。

同時，為了避免虛構倉位被即時發現，凱維埃爾還以在后臺流程控制方面的多年經驗，從操作部門盜用了IT密碼，通過把其虛假交易行為及時刪除、偽造文件證明虛構倉位等手段，確保每一次虛構操作使用的金融工具都不同于前一筆刪除的操作，成功地避開了銀行風控部門的監控。

1月18日，法興銀行在一項常規系統檢查中，發現了凱維埃爾的賬戶交易情況異常，有高達500億歐元的各類股值期貨的（Eurostoxx， Dax， FTSE）多頭單向操作。這一交易金額已遠遠超過了法興的現有市值（截至1月31日，法興市值為387.93億歐元）。

凱維埃爾所持倉位于1月20日被全部發現，董事會主席丹尼爾·布通（Daniel Bouton）隨即通知法國央行行長并召開董事會，布通請辭但未被董事會接受。截至1月23日，法興將所有的違規倉位平倉，最終損失49億歐元。次日，法興停牌并發布公告。

1月28日，法興銀行最終以偽造銀行文件、濫用信任、非法進入系統等罪名對凱維埃爾提起訴訟。同日，凱維埃爾在交出護照之后被保釋出獄，其部門主管人員也已離職。

1月30日，法興銀行表示，董事會決定成立由三名獨立董事組成的“特別委員會”，負責將凱維埃爾所有倉位都與交易對手進行核對，確定交易損失的原因和規模。同時，銀行將采取特定的風控手段避免類似違規技術操作的再度發生。法興還將聘請普華永道（PWC）對此案進行專項外部審計。

1月31日，布通表示，該行的損失確定為48.2億歐元，比原先公布的稍少。

交易員潛規則

今年31歲的凱維埃爾畢業于法國里昂第二大學，于2001年加入法國興業銀行。凱維埃爾原本一直在后臺負責編制和維護公司期貨交易系統，2005年被破格晉升為前臺交易員。

這是投資界經常出現的情況，去年11月法興銀行CEO謝德恩（Philippe Giterne）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曾表示，法興銀行在歐洲從事主營業務的雇員平均工作年限達到了25年至27年。

根據法國《費加羅報》報道，此案檢察官1月30日透露，凱維埃爾并非畢業于名校，又長期從事被看來無足輕重的中間部門工作，他想通過贏得銀行最高額度的30萬歐元的獎金，證明自己具備了不起的市場“嗅覺”。

“交易員賺了錢會受到大家的崇拜，虧了則只需離開。這驅使著交易員不顧風險追求利潤，這是一種可怕的文化。”《財經》特約經濟學家、玫瑰石咨詢公司董事謝國忠說。

凱維埃爾供稱，違規交易行為從他2005年調入交易部就開始了，當時他在投資安聯保險公司（Allianz SE）時，以這種方式為公司賺得50萬歐元，之后雪球越滾越大。

去年上半年開始，他預期歐洲股票市場會下跌，大筆做空，其管理的賬戶在去年底盈利高達14億歐元。其中，在11月的一天，他曾獲得60萬歐元的收益，并拒絕向主管解釋原因。按照正常的操作，凱維埃爾無法獲得如此多的盈利，但他的主管沒有深究。

從今年初開始，美聯儲降息，凱維埃爾認為歐洲股市應止跌回升；且歷史上1月全球股市大多上漲，遂轉而做多。結果今年美國次貸危機來勢兇猛，股市仍然跌勢不改。因此，做多的第一天，他就虧了10億歐元。但他繼續買進，豪賭市場轉勢，直至1月19日后被法興銀行強行平倉。最終虧損額高達49億歐元。

在口供中，凱維埃爾承認越權交易，并利用了一定的手法掩蓋交易行為。他說，自己一開始借用同事的密碼進入系統，并偽造假的郵件來確認虛擬賬戶中的交易。有好幾次超過風險額度時，會計部門、中間部門和風險部門發出警報，他通過偽造文件而避免被發現。

比如，當2007年11月，總部位于德國的Eurex（歐洲期貨交易所）曾針對巨額交易向法興銀行發出警告，他通過制造虛擬的對沖交易，來使自己的上司相信風險已對沖掉。

凱維埃爾承認所有的行為是他一人所為，但其上司以及法興銀行對此有“一定的默許”，因為后者看到了他的盈利。

此外，他還對警方表示，交易員超越權限交易，并不只他一個特例，“我覺得自己已陷入到一個螺旋中不能自拔。”

目前，檢察官已經駁回了對凱維埃爾的欺詐罪名，原因是凱維埃爾沒有為自己牟利。現在的起訴罪名已改為偽造銀行文件、濫用信任、進入系統等，按照歐洲法律規定，他可能最長被判3年徒刑。

內部風控匪夷所思

案發后，外界的評論和分析集中指向法興現有的風險控制系統，并認為法興自身在此案上并非簡單的“受害者”。更有觀點指出，長期以來，法興對交易員違規行為的縱容，恐怕是造成現今局面的一大原因。

本來，衍生業務的職能是為企業管理分擔在市場上由匯率、利率和原料造成的風險，而非牟取暴利，現在此案將使得整個銀行衍生業務的可信度遭受影響。

針對法興對案情發布的一系列公告，法國當地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業內分析師向《財經》記者表示，目前在興業銀行所提供的信息中，有許多難以自圓其說的地方。

幾乎全世界的交易員和基金經理都認為，此案的手法匪夷所思。J.P.摩根衍生品交易部門的一位人士向《財經》記者表示，此案充滿疑點。

瑞士信貸交易后臺部門的一位業內人士稱，從銀行風險控制角度，這樣的事情似乎不可思議。發生了這樣的巨虧，銀行不可能事先毫無所知。

美國Rydex Funds資深基金經理吳謙立介紹，按照常規，每天交易員在交易結束后，都必須呈送一份清單給本公司的后臺，比如會計部門。后臺在一到兩天后會收到交易對方的交割清單。清單經對方簽字，具有法律效力，雙方確認無誤后彼此入賬。因此，實在無法想象凱維埃爾可以經年采用這種虛假操作的方式，而不被公司發現。

法國ESLSCA商學院學術研究中心主任喬治·卡斯特爾曾在法安銀行（WORMS）做過15年的交易員。他告訴《財經》記者，即使凱維埃爾原來在后臺工作過，但已離開數年，有關密碼每個月都變，這類密碼也不可能被隨便破解，他又是如何獲得密碼的呢？

據悉，在案件爆發后，凱維埃爾已經刪除了所有的手機記錄，但電話公司正在嘗試復原。凱維埃爾最近的信息記錄都將逐漸浮出水面。

案發后，穆迪在針對法興銀行的評級報告中指出，法興銀行在次貸危機中的損失，已經反映了該行存在風險管理方面的弱點，本次凱維埃爾事件的發生，再次將法興銀行的弱點暴露無遺。花旗的分析報告也指出，“我們仍舊深感困惑，為什么這么大的一個交易倉位沒有被發現。”

標準普爾則在接受《財經》記者問詢時表示：“我們將法興的長期評級定位了‘負面觀望’，表明其短期評級有很大的變動的可能性。”

交易所疑云

此案也帶來對期貨交易所現行體制和職責的激烈爭議。

凱思·斯泰克拉（Keith Styrcula）為總部在紐約的交易員行業組織 “（金融）結構產品協會”的創始人及主席，此前曾供職J.P 摩根結構產品部門。他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整個事件根本說不通，”即便交易員可以偽造內部記錄，欺騙內部系統，但如何欺騙交易所？交易所怎么沒有要求繳納足夠的保證金？

供職于巴克萊銀行結構金融產品部門和摩根士丹利數量型基金交易部門的兩位交易員也向《財經》記者表示，保證金問題令人難以理解。因為另一個方向的交易是編造的，交易所那邊應該只有真實的交易，也就是累積虧損的那個，應要求法興銀行投入巨量保證金。

據法國媒體報道，2007年11月，Eurex曾向法興示警，為什么此后雙方都沒有采取措施？

一種可能是，凱維埃爾擅自調撥了交易所需要的保證金。但英國施羅德投資公司中國區總裁高潮生認為，擅自調撥資金的可能性很小。就算凱維埃爾可以進入法興銀行的IT系統，修改自己的投資權限或者設計虛擬倉位，但涉及資金的系統只有財務會計部門人員才能進入，而且通過盤點、對賬等方式，都能迅速發現資金上的差異。

還有一種可能，凱維埃爾通過虛構部位，不僅騙過了法興，也騙過了歐洲期貨交易所。

《財經》記者采訪了凱維埃爾從事交易的期貨交易所之一、歐洲期貨交易所（Eurex）亞太區負責人毋劍虹。

據毋劍虹介紹，每個Eurex的會員都有三個賬戶：一個是在交易所清算行開立的賬戶，存放每日所需的保證金；一個是在中央銀行開立的抵押品賬戶；第三個是證券結算行的戶口。在需要追加保證金時，Eurex會自動下指令到法興銀行在央行的賬戶上，以一個折券率(hair-cut)，即按照90％－95％（根據利率情況有所浮動）折成現金打入法興銀行在交易所清算行的交易戶口上。

同時，系統會給法興銀行會計部門指令，要求其在一小時內將資金打回央行的抵押品戶口，否則，交易所將強制平倉。從期交所的角度，這是嚴格執行的過程，不會有任何一家會員例外。“而且到目前為止，Eurex沒有出現過一次因為會員不交保證金而被強制平倉的事件。”毋劍虹說。

但他強調，歐洲的期貨交易模式是凈值保證金（net margin）的機制，期交所會根據長短倉相抵后的凈值來計算需要追加的保證金。

毋劍虹承認，由于該交易員通過進入法興的內部系統，通過修改內部風控的參數和逆向交易，掩蓋了實際交易部分。從交易所的角度看不到風險，就沒有追加保證金的要求了。他認為，此案的關鍵，是法興的內部風險控管的漏洞。

然而，對于銀行自有資金的期貨交易，除了期交所和銀行，并沒有獨立的第三方監管。如果期交所也看不到真實的交易或一味信任銀行，所謂監管形同虛設。

高潮生表示，現在頗具爭議的一點，就是期貨交易所是否應當、以及如何扮演最后一道防火墻的角色，在公司系統失靈或失效之時能夠挺身而出，防止惡性事態一發而不可收。

近期，法國財政部長克里斯蒂娜·拉加德（Christine Lagarde）在達沃斯論壇公開表示，將就此案寫一份報告，重點是違規交易過程、法興銀行的風險控制，以及如何防止此類事件的再度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