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啟蒙?康德的定義是“走出由他自己所招致的不成熟狀態”。這里有兩個關鍵詞,一個是“不成熟狀態”,一個是“由他自己所招致的”。“不成熟狀態”(Unmündigkeit),又譯作“未成年狀態”。該詞的德文詞根為Mund,意為“嘴”,引申為“話語權”、“監護權”,相當于漢語方言中所謂“話份”;而形容詞mtindlg則是“成年的、達到法定年齡的”之意,即已經具備說話的資格了,說話算數了,“說得起話”了。所以,Unmündigkeit就是“尚未達到法定年齡”或“未成年狀態”。
顯然,一個孩子所說的話不可采信,他的許諾或擔保不能在法律上生效,他的指控或證詞在法庭上不能完全作數,這就意味著他還沒有獲得法定話語權,不能為自己說話,需要由別人來監護。通常,這種不成熟狀態并不是“由他自己所招致的”。所謂“由自己招致的”,也可譯作“自己造成的”、“歸咎于自己的”,這里涉及的是責任問題。小孩子的不成熟狀態不能由他自己負責,而只能歸咎于他的成長尚未完成自然發育的過程,他還沒有來得及培育出成熟的知性供自己運用。這種狀況是由自然造成的,而不是由他自己招致的;這時他必須由成年人來對他加以監護和引導,脫離這種監護和引導,一個孩子是不可能獲得成熟的知性的。所以,啟蒙既不在于當知性本身尚未成熟時就脫離成年人的監護和引導,也不在于對未成年人進行監護和引導,而在于讓已成年者“走出由他自己所招致的不成熟狀態”。
康德的意思很清楚。那種應該由自己本人負責的不成熟狀態并不是由身體上的未成年導致的,而是由精神上的未成年所造成的。當人已經成長到能夠具有成熟的知性時,如果他由于精神上的膽怯而不敢于獨立地運用自己的知性,而總是習慣性地依賴別人的引導,那么他就處于精神上的未成年狀態。而所謂啟蒙,就是要走出這種精神上的不成熟狀態,決心不依賴別人的引導而運用自己的知性。所以關鍵不在于有沒有成熟的知性,而在于是否有勇氣自己運用自己已成熟的知性。而這種“勇氣”,顯然并不屬于知性本身,或者通常所說的“邏輯理性”本身,而是屬于一種超越型、實踐型的“理性”(Vernunft),即自由意志。這就像康德所說的:
懶惰和怯懦,這就是為什么有如此大的一部分人,當他們早就已經使其本性從別人的引導之下擺脫出來了(naturaliter maiorennes自然地成年了)之后,卻仍然喜歡終生停留于未成年狀態的原因;也是為什么別人如此容易地以他們的監護人自居的原因。
由此來衡量中國20世紀的啟蒙運動,一個最明顯的特點就是,這兩場啟蒙運動都是由某些民眾的監護人,或者說“知識精英”們,居高臨下地對民眾進行“啟蒙”或“發蒙”。從漢字的語義來說,“啟”或“發”來自于孔子的教育思想:“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論語述而》),意思是:“教導學生,不到他想求明白而不得的時候,不去開導他;不到他想說出來卻說不出的時候,不去啟發他。”至于“蒙”,原為《易經》中的一卦,《易經》云:“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朱熹注“童蒙”曰:“純一未發,以聽于人。”童蒙未開,“純一未發”,所以有待于他人來啟發。“易象”將“蒙”比喻為“山下出泉”,朱子說是“泉水之始出者,必行而有漸也”。也就是對兒童逐漸培養教育的意思。
由此可見,漢語將“啟”和“蒙”兩字聯用,來翻譯西方的Aufklrung(德文,意為“澄明”)或Enlightenment(英文,意為“光照”),其實并不恰當。這個譯名一開始就具有向未開化的幼稚的民眾或兒童灌輸知識或真理的含義,也就是把民眾當兒童來引導和教育。而按照康德的說法,這種含義恰好就是知識精英以民眾的監護人自居,是一種反啟蒙的心態。
之所以是一種反啟蒙的心態,是因為知識精英們自以為從西方接受了一整套的啟蒙口號和價值觀念,就掌握了絕對真理,就有資格成為民眾的啟發者和新時代的圣人。他們一方面自己還沒有經過真正徹底的啟蒙,因為他們沒有運用自己的知性去得出這些價值原則,或至少用自己的知性去檢驗他們所接受的這些價值觀念,從邏輯上和學理上探討這些觀念的來龍去脈,而只是出于現實政治和社會變革的迫切需要,來引進一種現成的思想符號或工具;另一方面,他們眼中的民眾也仍然只是受他們教育的未成年的兒童,民眾不需要運用自己的知性來判斷是非,只須跟著他們去行動就能夠成就偉大的事業,推進歷史的發展。
所以,當這些自認為是“啟蒙”的思想家用各種方式宣傳群眾、啟發群眾、發動群眾和領導群眾時,他們已經在做一種反啟蒙的工作了,并且總是以盲目追隨的群眾的人數作為自己“啟蒙”成就大小的衡量標準。這就是中國的啟蒙運動為什么總是特別關注那種表面的“轟動效應”,而很少深入到理論本身的緣故。
摘自《新批判主義》,參見“本刊2月薦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