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這樣的東方社會,官僚主義最容易與私意結合,故而最容易演變為對公意的遮蔽
列寧曾呼吁要用“臟繩子”把蘇維埃政權里的官僚主義者們統統“勒死”,憤恨之情溢于言表,因其骯臟故以臟繩子相待。列寧晚年思想尤其敏銳,兩年內,他對新生蘇維埃政權最根本的一些問題有了批判性的反省。讀者可參閱不同于俄文版的中文第二版《列寧全集》收錄的列寧1923年和1924年的口述筆記。
恰值我們反思中國改革30年之時,列寧的反思當然是我們首先要傾聽的。至少兩項事實表明,中國市場化改革的思想萌芽源自列寧。其一,張聞天1925年在美國翻譯了列寧關于“新經濟政策”實施一周年的長篇報告,并將中譯文發給在中國的蘇維埃領導人;其二,鄧小平在追溯中國改革思想時,談及列寧的新經濟政策和斯大林對新經濟政策的背離。
任何一種思想,或任何一項事業,憑著它的歷史合理性獲得發展的動力——所謂“新生事物”,一開始總是朝氣蓬勃的。然后,隨著它的影響范圍的擴展,思想和事業的形式化便逐漸要扼殺形式之內的質料的生命力,并最終導致事物的消亡。所以,對我們所珍惜和呵護的東西,最好的辦法是不讓它有任何形式化的趨勢。長壽之道是返回童年狀態,思想之道是恒守批判立場。
世界上還有“不惡的”官僚主義嗎?韋伯看到的,我推測,是不惡的官僚主義,雖然也讓他悲觀,但似乎比我看到的惡的官僚主義好些。類似的,在毛澤東看來,“延安的”官僚主義畢竟不同于“西安的”官僚主義。前者“不惡”,后者骨子里“惡”。
依我看,不惡的官僚主義者,絕不以私意取代公意——雖然,公意是否被正確地表達,以及被正確表達了的公意是否被不惡的官僚主義者正確地理解,是另一需要討論的問題。真正優秀的官僚主義者在公務方面是六親不認的,一切事務,唯文牘為準。這里“文牘”就是被表達了的公意。不要忘記,即便如此“優秀”,在列寧看來,他也應“用臟繩子勒死”。
我所謂“惡的官僚主義者”,動輒便以私意取代公意,頤指氣使,驕橫跋扈,黑白兩道,陰風鬼火,營私于官府,禍害于民間。何謂“私意”?這是盧梭和阿羅的術語,300年間,這一學術傳統今天被稱為“社會選擇理論”。私意,就是在公共領域里的個人偏好(即個人對公共事務的“判斷”)。
一張新聞照片,以及由此而來的“政治事故”和解聘記者等,這是公共領域里的事情,故而不允許官僚們以私意取代公意。正確的態度——我是指“不惡的”官僚主義態度,是將一切事務分交主管職員,不受任何私人干預地,根據既有文牘予以處理。若發生無法援引前例的事務,則應根據既有程序等候相應的新文牘被制定和可用之后再予處理。
中國政府目前實行的官僚制度,是改革之初已經提出的設想,所謂“文官制”——其實質是讓政府官員們的私意不再主導公意。所以,進入文官制的政府職員,應假設自己是國家機器的一顆微不足道但恪盡職守的螺絲釘——去其人性,留其物性,是以“大公無私”。
那么,何謂“公意”以及“公意的表達”?前者,我說過,是盧梭和阿羅的術語。所謂“社會選擇”,就是基于許多的個人偏好而欲求一最佳的公意。又因“阿羅不可能性”這樣的邏輯命題,布坎南提出“政治對話”的原則,稱為“公共選擇”理論。我以“新政治經濟學”涵蓋阿羅的思路和布坎南的思路。表達公意,是政治家的職能。假如一個社會完全沒有政治家,那么不僅政治的對話不可能,而且社會選擇的“算子”或“映射”也將只是抽象而不能落實的數學概念。
不論如何,通州發生的“照片事件”原本不是什么公共事務,只因與公共事務有一絲絲聯系,被想象為“政治事故”,又以解雇當事記者從而轉化為公共事件。溫和地批評,這是“小題大做”。誅心而論,這是“假公濟私”。更有可能,這是“積習難返”——以官員個人的好惡取代政府官員對公共事務的判斷。所以,是“惡的官僚主義”的表現。
在中國這樣的東方社會,官僚主義最容易與私意結合,故而最容易演變為對公意的遮蔽。有鑒于此,費正清在1949年預言:將來壓垮中共政權的,不是別的,正是延續千年的官僚主義負擔(《美國與中國》)。
為什么只是東方社會?因為東方社會仍是人情的社會,而西方社會自“啟蒙”以來總試圖“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況且,西方社會的法律有一段源自“上帝”的千年歷史;而東方社會的法律不是人情社會的習慣法,就是缺乏信仰支撐的“普遍主義”法律。
與市場相比,政府的費用,在東方社會于是尤其昂貴。不僅因為政府的官僚化傾向導致費用昂貴,而且因為在東方社會,政府的官僚主義傾向于演變為惡的官僚主義。與“惡的官僚主義”厚顏地聲稱自己代表公意所導致的惡相比,“市場”是公開表明了自己態度的惡。我希望,人民在兩惡的競爭中能夠承受輕一些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