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搞往往是免于流俗的有效手段,至少在我們這個失去真誠的時代
當年我在北京一家“野雞大學”混日子,刻意培養種種怪癖,以便讓自己的言行按部就班地失常。后來上邊派來一個受到富布賴特獎金資助的美國教授。他喜歡我用英文寫的短詩,卻不能忍受我低俗的詩歌趣味。一次課后,我聊起愛倫坡的悼亡詩《安娜貝爾李》,教授聽了十分不屑。詩中有這樣一段,大意如下:
那時我是孩子,她也是孩子 / 在海邊的一個王國里 / 我們用愛去愛 / 而那不止于愛
1947年,流亡美國的俄裔作家納博科夫給當時尚未絕交的朋友、評論家威爾遜寫信,說他想寫一部小說,關于一個有戀童癖的中年男人,標題就叫《海邊王國》,還有一部題為《問題中人》的自傳。兩個構思耗時20年,終于成書。前者就是惹出過道德風波的《洛麗塔》,有點像法國人所說的“丑聞的成功”。我們知道書中的男主角有個終生未解的心結,也就是她的初戀情人的夭折,以及他們在海邊初試云雨的失敗結局。這里,作者使用了18世紀那種浮華而夸張的辭藻,而且引用了上述愛倫坡的那首詩,很有一點惡搞的意思。海濱假期、失落的愛情,這些都是敘事俗套的最佳養料;而惡搞往往是免于流俗的有效手段,至少在我們這個失去真誠的時代。
這個情節還有一段故事,出現在納氏的自傳《說吧,記憶》的第七章。這個章節原來有個小標題,叫“初戀”。作者早年隨父母去歐洲度假時,在法國南方海濱遇到一個長著美人痣的巴黎女孩,由于對方出身市民,還有一些卑俗的生活習慣,社會地位遠低于納博科夫一家,這段感情自然無疾而終。這個女孩的影子,似乎始終在作者記憶中作祟,并最終通過洛麗塔這個文字形象借尸還魂。這個形象后來被制作成電影和時尚產品,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用混沌理論的說法,這也是一種“蝴蝶效應”。
搜集研究蝴蝶,占據了納博科夫一生中的大半時光。作為鱗翅目昆蟲學家,他的作品中多有擺弄蝴蝶標本的描寫。正是這種博物學家的偏執,把他的自傳變成集郵冊式的記憶收藏。納氏曾說,他不相信時間。這是實話。到最后,收藏家都有一種抗拒時間的沖動。那些歷史遺物的占有者,把過去的一切剝制成永恒的偶像,供奉在私人想象的博物館中,不管這種努力多么徒勞。
幾年前,納博科夫的兒子季米特里因為財政原因,不得已把父親留下的蝴蝶標本拿去拍賣。不幸,這樣珍貴的收藏居然沒有人肯出價全部買下,結果只能拆散出手。這批蝴蝶的聚散,證明無情的時間成了最后的贏家。
納博科夫抗拒的不僅是時間,還有隨時間發生的歷史。而這恰好包括了俄國最重要的歷史事件,尤其是十月革命。他在自傳中記述了多次歐洲旅行,其中一處文字經常為人稱道。在這里,作者細致地描寫了火車夜間經過萊茵河北岸的威斯巴登時站臺路燈下的飛蟲。在當時的現實中,從彼得堡到柏林之間的廣袤土地上,正在醞釀歷史的巨變,但在他的書中,所有這些全部付之闕如。他對現實的虛無態度,就像卡爾維諾筆下那個棲息在樹上,拒絕回到地面的男爵,最后隨著偶然經過的熱氣球飛上虛空,后面是一群品種珍惜的蝴蝶,為他編隊護航。
對于更多的知識分子,這種面對真實世界的漠然顯得太過奢侈。世界上擁有他那種優越的成長環境的人,畢竟少之又少。西方另一位偉大作家薩特也寫過一部自傳。在這本題為《詞語》的小冊子里,作者以不亞于納博科夫的詩意修辭,談到納博科夫一定也曾有過的感受:他像一個潛水員那樣在海水中沉浮,必須不斷在鞋底增加配重用的鉛塊,才能在深處的海床腳踏實地。
《詞語》出版于1964年。在薩特一生當中,那是一個收獲頗豐的“大年”。就在那一年,他拒絕接受諾貝爾文學獎,就像他此前拒絕法蘭西學院的院士稱號一樣,而一個官方體制的不合作形象也就此完成。單就智力類型而言,薩特屬于笛卡爾式的那個傳統,把自身的存在,歸結于思想活動的結果;換算成我們的流行說法,大概應該叫做“主觀唯心主義”。他自幼就有這樣一種看法:世界的真實性不在事物本身,而是關于這些事物的柏拉圖式理念。不同的是,薩特還是一個自認的馬克思主義者,不但要認識世界,還要干預世界。他的干預方式是言辭,于是說過不少昏頭昏腦的話。似乎他是以一生的幼稚言行,在為《詞語》這本杰作準備素材。在這本書中,他為現代知識分子描畫了一幅最為傳神的精神肖像。
上述兩本文人自傳,都是偉大的頭腦的產物。至少他們的筆觸,從不涉及人之間,尤其是同行之間瑣碎的恩怨是非。
李大衛:作家,評論家,現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