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爾·巴肯(Joel Bakan) 打開一本病歷,在姓名一欄寫上“公司”二字,根據其臨床診斷,主要由于“惟利是圖、剝削成性”,“公司”患有漠視他人感受、人際關系不能持久、為自我利益而持續詐欺、罪惡感等心理疾病;病情進一步惡化的話,將危及整個地球生態、人類健康和社會形態,并將導致它自身的崩潰——這是巴肯在《公司:對利潤與權力 的病態追求》一書中對公司的描述。
“惟利是圖”和“剝削成性”指的是公司對“利潤”與“權力”的追求。巴肯引用了安德森與通用雪佛蘭的著名案例來闡明“惟利是圖”的危害。通過一項“關于車輛油料引燃火災相關問題的價值分析”,通用認為,不調整1979年出廠的雪佛蘭Malibu型轎車的油箱設計,引起潛在事故并進行賠償,需要為每輛車支付賠償金2.40美元,而要確保油箱安全進行改裝的成本是每輛車8.59美元。通用選擇了前者,導致了1993年圣誕夜帕特里夏安德森及其孩子的慘劇。法院判定通用違法。安德森和她的孩子們因此獲得總共1.2億美元的損害賠償和強制賠償金。惟利是圖反而得不償失。巴肯以此為據進而認為,贏利性公司永遠將其利益放在其他任何人的利益之上,因此,公司會忽視環境保護、人身安全以及其他社會公益。
不過,亞當·斯密說過:“我們每天吃到的面包并不歸功于面包師傅的好心與善意,而是他對自己利益的關注。”從這個角度出發,私有化并讓公司進入所有產業、公共服務領域, 減少管制,才有更好的效率和公共效益。弗里德曼進一步解釋,如果企業目標包括所謂“企業社會責任”,而承擔這些責任無助于其提高利潤,那么企業將會無效率。這將使企業面臨關門大吉,進而引發失業,人們將無法享受企業提供的產品及服務,由此造成的社會損失恐怕要大于企業帶來的“負外部性”。也就是說,即便“企業專注追求利潤能帶來好處,同時由于惟利是圖會造成負外部性形成的損失”,也需要比較兩者的大小,簡單要求承擔企業社會責任并不是有效的做法。
但巴肯提醒我們反思:有效就一定值得追求嗎?尤其是在有效與倫理價值目標相悖的時候?巴肯這種反思與斯密晚年對市場經濟導致道德敗壞的憂心一脈相承,其指向的是一個更基本的問題:公司制度在“法律與道德”缺失的市場環境中會造成惡果,公司并不是按照教科書指示來行動的。這意味著,即便對于有效的公司制度,也不能忘記法律與道德約束。公司有效性的辯護,實際上可能助長了對法律與道德約束的忽視。這種忽視,按照巴肯的說法,將對我們最珍視的商業環境構成毀滅性的威脅。
從法律與道德雙重缺失的視角來審視公司的社會責任問題,就會發現,巴肯對公司病態追求利潤與權力的指責并非全無道理。企業社會責任問題源于企業的“外部性”研究。按照科斯的觀點,交易費用為零情況下,受企業負外部性影響的相關利益方可以與企業自行締結合約來解決外部性問題。其重要推論是,在真實世界中,交易費用不為零,因此需要依靠法律來界定權利、明確責任。
實際上,當下的企業理論已經考慮了“外部性內部化”問題。當然,由于內部化有成本,公司及相關的利益集團會游說立法者制定相對有利的法律,并游說監管機構放松相關管制。這也是巴肯所謂的“追逐權力”。如巴肯所寫,“短短150年間,股份公司就從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色,一躍成為當今世界最具支配力的經濟組織形式。”在他看來,今天股份公司正通過它們以各種手段獲得的權力,統治著我們的生活。
當然,經濟學家會繼續辯駁,這并不是公司的全部,追逐權力或游說并非唾手可得。在民主制度下,游說行為受到各方面制衡,整個立法過程也如布坎南所說是一 個政治市場。政治家作為理性人要追求選票,但選票并不是全都握在公司手里,“一人一票的公民民主”并不能被置換成“一股一票的金錢民主”。
但對巴肯而言,這一反駁的前提依然是,政治市場的道德與法律約束是行之有效的。而他在第四章“民主有限”和第五章“公司無限”中隱含地認為,當下,金錢民主勝過公民民主,這才導致了病態公司占據大街小巷,充斥生活的各個角落。
可能是巴肯的法學教授身份使得他在此書最后堅稱,要約束公司對利潤和權力的病態追逐,必須首先采取法律手段。但如前所述,法律和立法過程也是一個相互博弈的市場過程,是公司、工會、環保組織及其他各種利益團體在政治市場上“爭權奪利”的過程,這才是真實的世界。而對中國來說,相對公開透明的“爭權奪利”甚至還無法實現。但巴肯的聲音仍舊值得重視,反思市場和政治中缺失的法律與道德,正是社會不斷演化的動力所在。
《公司:對利潤與權力的病態追求》,(加拿大)喬爾·巴肯著,朱近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第一版。參見本刊2008年第5期“本刊3月薦書”
本文作者為上海金融與法律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