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知道損失會有多大,也不清楚金融危機會通過何種渠道影響實體經濟。”施特勞斯-卡恩說

源于美國次級抵押貸款的金融風暴越演越烈,從金融部門波及到實體經濟,從美國經濟放緩到全球貿易縮減。伴隨各大銀行繼續公布巨虧,1月底出臺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季度報告中,2008全球經濟發展預測從4.9%下調至4.1%,對中國經濟增速的預測也從此前的11.4%調整為10%。
這場危機何時見底?新興市場受到多大沖擊?應當從中吸取何種教訓?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總裁多米尼克·施特勞斯-卡恩(Dominique Strauss-Kahn)在七國財長會議之后造訪北京。2月15日接受《財經》專訪時,他勾勒了次貸危機的演變和影響,對中國如何應對外部危機提出建議,也闡述了他去年11月以來執掌的基金組織未來發展的方向。
《財經》:去年以來,美國次貸危機的負面影響越來越廣,還引發實體經濟放緩。這場金融風暴最壞的時候過去了嗎?美國經濟何時能復蘇?
施特勞斯-卡恩:我想就金融危機而言,相當一部分虧損已經暴露出來了。雖然正如美聯儲主席伯南克所說,全部信息披露還要再等幾個季度,但更重要的是它是否、以及多大程度上延伸至金融市場的其他部門,包括消費信貸甚至學生貸款等。而要論這次金融危機產生的經濟后果,上周我在日本對出席七國財長會議的代表說,IMF認為最壞的階段尚未過去。而且,必須做好準備,2008年的經濟增長情況可能不會很好。我們兩三周前發布了一份報告,其中對于今年經濟增長的預測就相當悲觀,不僅是美國和歐盟,也包括一些新興市場國家。
美國經濟能否復蘇取決于很多因素,有些我們還不是很清楚。比如,我們不知道下一次會是哪家銀行公布損失,這個損失會有多大。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是我們不清楚金融危機會通過何種渠道影響實體經濟。關于消費和就業的數據無疑十分重要,它們體現了人們(對這場危機)的反應,目前我們也沒有完全掌握這些數據。所以,這場危機還在繼續,現在很難說會持續多久,但如果認為美國經濟會很快結束放緩并走出陰影,未免過于樂觀。
《財經》:美國政府和美聯儲采取了許多行動。1月29日,美國國會眾議院通過布什總統提出的總額為1460億美元的經濟刺激方案;次日,美聯儲宣布再次降息50個基點等等;你如何評價這些措施?
施特勞斯-卡恩:我認為美聯儲做得很不錯,它為市場提供了流動性,并且宣告如果形勢出現惡化,隨時準備干預。主席伯南克日前在國會作證時也表示隨時準備行動,這是對的。
至于美國政府,已經決定啟動大筆財政資金。根據美國財政體系的特點,臨時的、目標明確的救濟行動很有必要。但這既不代表每一個國家都應該采取跟美國一樣的方式,也不代表別的國家不能效仿沿用。
《財經》:面對信貸緊縮,歐洲央行至今沒有降息,你認為他們是否應當跟隨美聯儲,也調低利息?
施特勞斯-卡恩:歐洲央行也采取了大量措施來增加必要的流動性,但它沒有降息,因為歐洲央行比美聯儲更關注通貨膨脹的風險。
一方面這是歷史原因——美聯儲比歐洲央行更關注就業,而歐洲側重通脹風險;另一方面是現實原因——最近歐洲的通脹率也有抬頭之勢,所以我能理解歐洲央行行長特里謝對此的擔憂。大西洋兩岸的目標是一致的,即為市場提供所需的流動性,但它們的方式不同。
《財經》:新興市場國家怎樣應對美國經濟放緩的沖擊?具體而言,中國該采取什么措施?
施特勞斯-卡恩:有一些討論認為新興市場和傳統發達市場正在脫鉤。我不贊同這種觀點。二者的聯系還是很緊密,尤其是傳統的貿易上的聯系。過去我們常說,美國經濟下降1個百分點,將導致新興市場經濟下降0.5個到1個百分點,情況取決于該新興市場與美國貿易聯系的強度。況且今天我們又有了一些新的更復雜的金融聯系,比如股票市場、海外直接投資等等。
所以我認為,說新興市場經濟與美國經濟脫鉤是有些夸張了。當然,像中國、印度這樣較大的新興市場都會延續經濟高速增長,中國今年的經濟增長率預計仍在10%以上,但相比去年略有縮減,大概降低了1個百分點,這正是由于世界經濟形勢的影響。總體而言,大多數經濟體的增長都會放緩0.75個到1個百分點。
中國經濟一直表現突出,但過熱的風險仍然存在。長期以來,IMF一直建議中國政府——中國政府也一直努力在做——就是要重新平衡經濟增長結構,減少經濟的外貿依賴度,增強內需。我們認為,這樣有助于中國的經濟增長,有助于防止通脹攀升,也有助于調整全球經濟不平衡。我們對中國政府的匯率改革表示歡迎,也鼓勵中國政府能夠加快人民幣升值的速度。
《財經》:那么,你認為人民幣升值速度應該多快呢?
施特勞斯-卡恩:這取決于多方因素,并沒有一個“魔法數字”。我們看到了過去數月中人民幣升值加快,這是一個正確的方向。如果人民幣的升值速度更快些,就能更好緩解全球不平衡。盡管無法提出一個準確的數字,但我想強調的是,更快的升值速度既能解決很多中國國內問題,也對調整全球貿易失衡有好處,一舉兩得。
《財經》:次貸風暴以來美元持續疲軟,這場危機是否會威脅到美元的世界貨幣地位?從中期看對國際金融體系有什么影響?
施特勞斯-卡恩:很難用短短幾句話預測未來國際金融體系的走向。過去世界經濟中已經發生過多次危機,但都沒有威脅美元的世界貨幣地位。但我們也看到一些演變,比如歐元在世界經濟中扮演了越來越重要的角色。歐元已經在很多國際貿易中被作為結算貨幣使用,并且歐元也越來越堅挺,所以此后我們可能會看到世界貨幣在歐元和美元之間重構平衡,也許將來還會有新的貨幣加入。但我想,要談美元在今天世界經濟中的地位被顛覆還為時尚早。
當然,世界在變,國際金融體系也在變。除了美元、歐元這兩大主要貨幣,還有很多很有影響力的貨幣,比如日元,比如英鎊,事實上,隨著時間發展,越來越多的貨幣變得更為靈活,正如人民幣現在所經歷的。此外,還會出現更多重要的貨幣。IMF的職責就是來分析這些新現象,并盡快地采取行動,來調節世界金融體系的再平衡。IMF也一直致力于此,并給予各國建議。
《財經》:面臨全球信貸緊縮,金融危機重重,IMF應當發揮什么樣的作用?
施特勞斯-卡恩:60年前IMF成立之時,初衷是通過調節經常賬戶和資本賬戶的平衡來解決貨幣危機。現在的新情況,也是我們從目前肆虐的金融危機中吸取的教訓是,當某一部分出了問題波及整個金融系統,它并不一定觸動貨幣系統。
在金融全球化的今天,金融危機可能來自一個前所未聞的發源地——比如美國;來自金融系統很小的一個部分——比如次級房貸市場;但可能深刻影響其他國家和其他金融部門,直至損害到實體經濟。所以IMF現在應當關注金融部門和實體經濟之間的這種聯系。
有很多機構對于實體經濟有大量研究和預測,比如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也有很多機構研究金融部門,比如國際清算銀行、各國的央行等,但沒有一個機構像IMF一樣致力于金融部門與實體經濟之間的聯系。我們預見到,未來危機的發生很可能跟這種聯系有關。因此,IMF現在拓寬了自己的角色范圍,就是希望更多地針對問題。
就拿目前的這場危機來說,它源自結構性金融產品和分散風險的目的。最初的邏輯是如果每個人都分擔一部分,整體風險就會被分散。這個想法可能是錯誤的,背后可能潛伏著流動性危機。因為每人手里拿著一些帶有風險的證券,價格驟降,賣不出去,會導致金融危機。但當危機導致銀行減少信貸時,就有可能引起整個經濟規模縮水。此時必須分析整個因果鏈條,從金融風險的醞釀到它如何影響銀行的行為方式。最重要的是,監管者必須精確地去分析對于金融部門監督、規范的方法,同時也要審視不同的聯系渠道對于實體經濟都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
消費信貸渠道我們最近也較為擔憂。現在就要看這場危機是不是會延伸到消費信貸方面,因為那將不止是投資的問題,還要影響到消費了。
所有這些渠道都是以前所沒有的,也比以往更為重要,所以更需要像IMF這樣的組織來分析和解決這些問題,不僅是從一國的角度,更要從國際的角度,因為問題已經不會局限于一個國家或一個經濟體之內了,即使是像美國這樣全球最大的經濟體。
基于以上兩方面的原因,即新型聯系的出現與對于一個多邊機構的需要,IMF作用十分重要。上周舉行的七國財長會議中代表們也呼吁IMF在分析、建議和指導等方面扮演更為積極的角色。
《財經》:IMF如何發揮協調作用呢?
施特勞斯-卡恩:首先,我們在各個國家之間組織對話,建立一些專門的數據庫;其次,我們也對各國提供宏觀經濟和金融的建議和咨詢。過去我們存在一些限制,因為IMF建立之初并非針對此種問題,但現在我們已經意識到這一點,并開始著手進行了“再重構”,以解決這個問題。我們有專門的機構來從事這方面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