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拉里第一次全面處于下風,競爭對手奧巴馬出人意料地強大,這一勢頭還沒有改變的趨勢

2月12日晚,奧巴馬如愿以償,拿下哥倫比亞特區、弗吉尼亞和馬里蘭三州民主黨初選。按照美聯社的統計,奧巴馬的黨代會投票代表數已經達到1275張,首次超過對手希拉里。
民調公司蓋洛普當天發布的最新統計也顯示,奧巴馬在民主黨全國范圍內的支持率首次超出希拉里1個百分點;而僅僅三個月前,他還低于希拉里27個百分點。
回想整個2007年,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將希拉里稱做是“無可阻擋的”,說她將“不可避免地”成為民主黨的總統提名人——有充沛的捐款,廣博的人脈,專業而忠誠的競選班子,賓夕法尼亞大道兩端(指白宮與國會)的經歷和深受歡迎的、做了八年總統的丈夫克林頓。而到了2008年2月12日這一天,雖然希拉里還有機會——倘若她能在下月全盤拿下得克薩斯、俄亥俄、賓夕法尼亞這三個大州,尚有希望扳回逆局——但她在人力和財力上的優勢已不存在。
希拉里的競選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為什么她會走入這樣一個境地?為什么民主黨中的權威人物、前總統約翰·肯尼迪的胞弟愛德華·肯尼迪寧愿犧牲與克林頓夫婦多年的交情,也要為奧巴馬助威?為什么八年前就開始走中間謹慎路線的希拉里落得兩頭不討好,而參議院中最自由派的奧巴馬反而得到共和黨總統艾森豪威爾的孫女的支持?
“如果有錯,錯在輕敵”
“希拉里不再‘不可阻擋’,并非因為她變弱了,而是因為對手的實力出人意料地強大。”美國企業研究所(AEI)的競選研究專家約翰·富迪爾(John Fortier)告訴《財經》記者。
實際上,克林頓夫婦在民主黨內多年經營的人脈和組織支持,從來都沒有停止過發揮作用。無論在國會還是地方議會,希拉里得到的政治支持都是最多的。自艾奧瓦州第一場初選開始,她在政治圈的故友新朋們就四處追隨,各顯神通。《財經》記者曾在艾奧瓦競選現場碰到阿肯色州經濟發展委員會執行主任瑪利亞·黑利(Maria Haley)。黑利利用其菲律賓裔的身份,深入當地亞裔社區進行宣傳。為了淡化希拉里的“強勢”形象,她常常這樣開場:“我認識希拉里27年了。我了解她,她是個心地特別善良的人。”
雖然希拉里后來以第三名敗走艾奧瓦,但客觀地說,她得到的絕對票數并不少。若在往年,或可穩拿頭名。但這一次,奧巴馬吸引來了一大批以往對政治并不感興趣的“新選民”。據統計,今年有60%的艾奧瓦民主黨選民都是首次注冊。
五天后,希拉里以微弱優勢贏了新罕布什爾州。媒體大肆渲染,這是因為希拉里的眼淚博得了女性的同情,以及克林頓對“奧巴馬神話”的批判起到了效果。而根據民調專家的事后統計,支撐希拉里選票的,除了女性,還有當地勢力強大的工會組織。
奧巴馬的亞裔競選顧問薛海培告訴《財經》記者,克林頓1992年當政后,陸續從新州帶了不下100多人到華盛頓。現在希拉里競選總統,這些人利用自己在家鄉的影響力,幫助希拉里拉得不少選票。
大多數接受《財經》記者采訪的專家們都認為,希拉里的競選策略并無大誤。雖然回過頭看,有的人質疑希拉里競選早期是否過多地強調了“經驗”而忽視了“改變”,有的人懷疑克林頓過于積極的助選可能適得其反。但希拉里的“經驗”和她丈夫的努力并非沒有發揮效用。
2月10日,希拉里在連失數州后,撤掉了跟隨其多年的拉丁裔競選主管帕蒂·索莉斯-多樂(Patti Solis Doyle)。有人猜測,是不是索莉斯-多樂的判斷失誤和籌資不順造成了希拉里的敗局。
但據多年追蹤希拉里領導圈子的《大西洋月刊》記者喬施瓦·格林(Joshua Green)撰文稱,索莉斯-多樂的“競選主管”職位只是虛設,真正決定競選方向的,一直是自克林頓時代就追隨希拉里左右的麥姬·威廉姆斯(Maggie Williams,新上任的競選主管)和民調專家馬克·佩恩(Mark Penn)等人。
與其說索莉斯-多樂犯了錯,不如說她根本就不適合承擔這個職責。1991年,她只是幫希拉里安排日程的貼身秘書,因對希拉里的絕對忠誠而受到重用。根據格林的了解,希拉里未及早撤換索莉斯-多樂,也是因為她的團隊對初選過于樂觀,認為“沒有人能撼動希拉里作為民主黨總統提名人的地位”。
關于奧巴馬的錯誤假設
艾奧瓦初選之前,無論是資深競選專家還是大眾傳媒,都不相信奧巴馬能走得很遠。一方面,媒體津津樂道于奧巴馬的生平和崛起,誠如美國企業研究所競選問題專家富迪爾所述,“記者們喜歡新面孔,喜歡寫挑戰者的故事”。但另一方面,他們又將希拉里塑造成“不可撼動的主流力量”和“共和黨懼怕的對手”。
人們首先假設,奧巴馬以華盛頓圈外人自居,在聯邦參議員的位置上還沒有坐滿兩年,不可能籌集到足夠的競選資金,來支撐一場長達一年半、遍及50個州的競選。實際上,奧巴馬在2007 年共籌得1.02億美元,緊逼希拉里的1.16億美元。今年1月,奧巴馬又籌得3200萬美元,而希拉里的同期籌款只有1350萬美元。“超級星期二”之后,希拉里不得不從自己口袋里掏出500萬美元來支撐入不敷出的競選。
富迪爾說,奧巴馬的籌款方式讓他聯想到2004年的民主黨候選人霍華德·迪恩(Howard Dean)。迪恩當時也有一批受過高等教育、反對伊拉克戰爭的忠誠追隨者。奧巴馬和迪恩一樣,善于將這些忠誠轉化為龐大的草根性籌款網絡,大量吸引25美元、50美元的小額捐款,積少成多。
事實證明,這種籌款方式具有諸多好處。一方面,奧巴馬可以聲稱自己不拿特殊利益集團和聯邦說客一分錢,普通民眾才是其競選的投資人和“所有者”,因此,他當政后會對民眾負責;另一方面,由于奧巴馬的捐款人基數大,一次性捐款額有限,因而有強大的后勁。
而希拉里一直致力于吸引富有階層,他們往往已經捐到法律規定的4600美元的上限(其中初選上限2300美元,大選上限2300美元。加在一起,給一個候選人的捐款不超過4600美元),使得希拉里陣營的財政在今年年初遭遇瓶頸。
2007年,人們還假設奧巴馬的膚色是個問題,美國是否已經準備好去接納一位黑人總統。另一方面,一些黑人社區領袖則站出來指責奧巴馬“不夠黑”——他的父親是肯尼亞黑人,母親是堪薩斯州白人,說他在白人社區里長大,接受的是哥倫比亞大學、哈佛法學院這樣的精英式教育,根本不會理解大城市中底層黑人的掙扎。
然而,很多事情都在靜悄悄地發生著變化。去年勞工節過后,奧巴馬低調拜會了諸多地方黑人領袖,介紹自己大學畢業后放棄高薪工作機會,在芝加哥南部貧困黑人聚居地做了兩年的社區組織者的經歷。他向黑人領袖們表示,他和1988年靠種族情緒熱鬧一時的黑人總統候選人杰西·杰克遜(Jesse Louis Jackson)不同,這次他有勝算。
圣誕節過后,成百上千為奧巴馬的自傳所打動的年輕學生,借著寒假,趕到艾奧瓦。他們戴上“歡迎問我關于奧巴馬的任何事情”的胸章,挨家挨戶地敲門。從志愿者的口中、電視廣告的宣傳中、奧巴馬在2004年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上激情洋溢的演講中——“沒有白人的美國和黑人的美國,我們是美利堅合眾國。沒有紅州和藍州,我們是美利堅合眾國”——選民們看到了一個打破族裔成見的候選人。
終于,艾奧瓦在1月3日遞給奧巴馬一張寶貴的通行證。在這個白人人口超過90%的內陸州,他獲得了38%的選票,高出希拉里9個百分點。關于艾奧瓦初選的重要性,奧巴馬亞裔競選顧問薛海培說:“如果奧巴馬當時輸了,希拉里現在已經穩拿提名了。”
種族問題正在變成奧巴馬的資本而不是負債。在這之后的競選演講中,他多次提到,如果人們發現美國的第44屆總統有個“好笑的名字”(他的中間名字叫胡塞因Hussein),他們會改變對美國的看法,美國人也會對自己刮目相看。
奧巴馬就是這樣一個州、一個州地喚起人們的注意力和信賴。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里,他以壓倒性多數贏取了白人選民占多數的科羅拉多、北達科他、猶他等州。在黑人占多數的南卡羅來納、佐治亞、哥倫比亞特區等地,奧巴馬更是包攬了不下80%的黑人選票。
輿論的風向變了——“超級星期二”之后,幾乎每隔兩三天,就是奧巴馬大獲全勝的消息;希拉里明顯落于下風:先是競選財政危機,再是競選陣營的改組。關于奧巴馬的負面報道卻越來越少。
《紐約時報》的記者曾試圖采訪奧巴馬在大學時代的朋友,了解他當時吸食大麻的細節。結果,采訪對象們說,如果不是奧巴馬在自傳里承認他當時在“找不到自我認同感”的情況下,依靠毒品來麻醉自己,他們都不知道有這回事。在采訪對象的回憶中,奧巴馬是個溫和、克制的年輕人。
華盛頓政治與新聞中心主管、前民主黨全國委員會新聞官泰瑞·邁克爾(Terry Michael)認為,奧巴馬的勝利并不是由媒體主導的(press-driven),而是選民主導的(voter-driven)。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媒體也和希拉里一樣,低估了奧巴馬對選民的吸引力,”邁克爾說,“政治記者們習慣于關注競選資金、初選日程、政治人物背書、競選策略這些傳統報道題材,卻不善于觀察——或不敢判斷——候選人的個人魅力對選民的影響。”
在艾奧瓦、新罕布什爾這些先期進行選舉的小州,奧巴馬和他的夫人米歇爾幾乎踏遍了所有的郡縣,與選民面對面地交流。對于那些沒有機會參加現場活動的選民而言,只要打開視頻網站Youtube.com,就能搜索到幾乎所有關于奧巴馬的競選演講的錄像。“在這個互聯網時代,反映候選人受歡迎程度的,已經不再是CNN給他/她的新聞時間,而可能是他/她的網絡點擊率。”邁克爾說。
告別克林頓時代
當希拉里輸掉艾奧瓦、又在新罕布什爾的民調中被奧巴馬趕超之后,她露出罕見的脆弱一面。
那天,她含著淚說:“如果我不是那么充滿激情地相信這是正確的事情,我就不可能參選。”雖然希拉里后來扳回了局面,也在“超級星期二”中如愿穩收了紐約、加利福尼亞等大州,但希拉里的競選還是被一種憂傷的氣氛所籠罩。
她一直努力喚起人們對克林頓時代的懷念。她將選舉的口號稱做“回到未來“(Back to future,暗示回到克林頓時代)。她不止一次地說:“也許美國需要另一個克林頓來收拾這個布什的殘局。”的確,一些美國人為這個信號激動不已,尤其是在上世紀90年代克林頓任內受益的弱勢群體和少數族裔。但更多的人對這種“家族式的輪替政治”不感興趣。在艾奧瓦,奧巴馬的支持者、50歲的戴安娜·培克(Diane Pickle)告訴《財經》記者:“我們已經厭惡了布什-克林頓-布什的循環。克林頓是個好總統,但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奧巴馬給我們希望。奧巴馬是今天的克林頓。”
據《紐約時報》報道,當克林頓在新罕布什爾幫他的夫人做宣傳時,一些聽眾歪著頭在臺下打瞌睡。在弗吉尼亞州,參加克林頓宣傳活動的人數少得撐不起場面,奧巴馬的活動卻場場爆滿。
《華爾街日報》2月13日的社評文章說,克林頓夫婦強調上世紀90年代的和平、繁榮,但民主黨人卻難以忘卻當時發生的其他事情:丟了國會的多數席位、政治大赦(克林頓在離職的最后一天,赦免因賄賂罪而入獄的富商里奇)、丑聞(譬如白水丑聞和萊溫斯基性丑聞)。
“這個國家需要一些鼓舞、一些新意,”政治刊物《National Journal》雜志的專欄作家克里夫·克羅克(Clive Crook)說,“而希拉里帶來的恰好相反。”
選民這種“喜新厭舊”的情緒將希拉里置于不利地位。盡管自2000年擔任紐約州聯邦參議員以來,希拉里一直致力于走中間保守路線,但共和黨選民和不少中間派還是不接納她。據CNN去年6月做的民意調查,47%的選民表示:“堅決不會在大選中投希拉里的票。”
而奧巴馬,這個被《National Journal》評為2007年最“自由派”的民主黨參議員,反而吸引了到共和黨出身的前總統艾森豪威爾的孫女蘇珊艾森豪威爾的支持。蘇姍公開發表聲明說,她相信奧巴馬能鼓勵普通美國人重新挺起身板,治療美國的創傷,并真心尋求跨黨派合作。
“如果民主黨選擇奧巴馬作為總統提名人”,她說,“我將作為共和黨人,努力幫助他當選總統,鼓勵他做出戰略選擇,應對美國面臨的巨大挑戰。”
這一支持來得太有戲劇性了。惟一的解釋是,美國人為奧巴馬的身世和魅力所折服。克羅克毫不隱諱地說,奧巴馬黑白混裔、由白人祖父祖母撫養、又在亞洲短暫生活;在哈佛受精英教育、又回到黑人社區做基層工作;相信自由派理念、又不愿妖魔化對手的“團結者”,是“一代人中只有一個”的奇跡。
奧巴馬也有可能帶領美國走出長達近30年的里根時代。在里根之前,美國的政策在很大程度上是延續羅斯福時代的“大政府”。但之后幾十年,“大政府”造成了財政赤字的增加和官僚機構的低效;自由主義在60年代達到巔峰后盛極而衰。1980年,保守派的里根大勝卡特。里根上臺后,通過了一系列立法,重新奠定了低賦稅、小政府的政治格局,并延續至今。
雖然克林頓1992年上臺在一定程度上振興了民主黨的力量,但由于在1994年的中期選舉中,民主黨丟了國會多數席位,所以克林頓不得不以退為進,在共和黨的框架下推動民主黨的議程。
“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希拉里的思維模式,”奧巴馬亞裔競選顧問薛海培說,“像很多同時代的民主黨人一樣,她不敢夢想了,不敢爭取了。”
希拉里多次在辯論中強調經驗,強調她更懂得華盛頓的游戲規則。而奧巴馬的反應是:“你的經驗是錯誤的經驗。我不僅不要適應這所謂的華盛頓規則,而且要改變這一規則。”
奧巴馬的這一勇氣無疑打動了民主黨中的部分權威,包括馬薩諸塞州資深參議員、肯尼迪總統的弟弟愛德華·肯尼迪。他不顧多年故交克林頓夫婦的反復阻攔,毅然決定支持奧巴馬。他告訴媒體,雖然他也很尊敬、很佩服希拉里,但他相信,奧巴馬特殊的領導力和品質,決定了他與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的需求更加契合。
“我嗅到了變革的氣氛。”在美國大學說這席話時,這位76歲、一頭銀發的老民主黨人,看上去同臺下20多歲的大學生們一樣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