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市場所激發的行為與情感模式,幾乎總是傾向于無限制地攫取資源——自然的和文化的,從而或遲或早總要引發社會成員旨在限制資源耗竭速度的集體行動

一段假期,一場天災,一群人的行為,我們的“中國社會”復雜系統再一次表現出復雜的深層特征。我尚未找到合適的概念來涵蓋這一深層特征。不過,它決定了復雜系統的三項表層特征,最近由經濟學家奧墨羅德作了簡要表述:(1)短期預測之不可能性;(2)新性質的自發涌現;(3)從同一初始狀態可發生多重歷史(Paul Ormerod,2005,“complexity and the limits to knowledge”,《Futures》vol. 37,pp. 721-728)。
在較早被介紹給中國讀者的各類“新知”中,關于“復雜系統”的知識與哲學或許是理論內涵最豐富并且政策意義最顯著的一門科學。當我們面對復雜系統時,首先要從總體上把握它,不是沉迷于細節,而是直面“總體”現象。
借用桑塔費學派的簡明語言,假設每一行為主體只熟悉它附近的局部環境并由此作出簡單的適應性選擇,那么,由大量這樣的行為主體組成的群體將表現出復雜系統的特征。如奧墨羅德所論,這時,短期的群體行為是不可預測的,因為系統的另一特征是,不斷地涌現出以往沒有的性質;從而,系統的第三特征是,歷史從來不是單一的。換句話說,歷史從來就是“非決定論的”,這一特征導致了“多元歷史”觀。
生活在具有上列復雜系統三項特征的社會里,我們每一個人怎樣適應我們的生存環境呢?道德哲學家和經濟學家斯密曾系統地把所謂“公正旁觀者的合宜同情”原理運用于西方社會,并由此撰寫了《道德情操論》和《國富論》。與穩態社會不同,在轉型期社會,作為斯密原理的基礎的“合宜的同情”——它對應于“一般均衡”的行為與情感,離散化為許多“局部的合宜性”——它們之間可以發生激烈沖突。今天,關于復雜系統的許多局部合宜性之間潛在沖突的研究,被稱為“非均質網絡”的社會科學或“網絡物理學”。
基于“求生存”的本能和“要生存得更好”的欲望,在上述的復雜系統內,每一社會成員只熟悉與他相鄰的社會成員們的行為和情感模式,在他熟悉的這些行為和情感模式中,他選擇“最好的”。假如他如通常所表現的那樣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那么他會模仿“最成功的”——事實上,我們很難區分“選擇”與“模仿”,因為沒有人能夠完全獨立地選擇,恰如沒有人能夠一模一樣地模仿。
于是,我們看到,他選擇“春節回家并且忍受擁擠效應”(學生和民工);他選擇“買車并且比不買車更多地污染環境”(都市白領);他選擇“制造或出售假冒偽劣商品并且由此獲得金錢回報”(商人和學者)……概而言之,他選擇“在名利場上更成功并為此而更深和更久地出賣良心”。
晚近的仿真研究表明,如果行為與情感的模式A對個體而言比模式B更成功,那么,在復雜系統內,只要采納A的個體的總數占總人口的比例超過了三分之一,模式A就會迅速取代模式B,而成為獨占的行為與情感模式(參閱Martin Nowak,et.al.,2007,“the one-third law of evolutionary dynamics”,《Journal of Theoretical Biology》,vol. 249,pp.289-295)。復雜系統的這一特征被稱為“三分之一定律”,它廣泛地出現于社會生活各領域,多年前已被諸如米爾格羅姆這樣的經濟學家注意到并寫入“管理經濟學”教科書。
可是對于社會整體,三分之一定律意味著極大的麻煩——對交通運輸系統,對不可再生資源和生態系統,對市場經濟的道德基礎。因為,自由市場所激發的行為與情感模式,幾乎總是傾向于無限制地攫取資源——自然的和文化的,從而或遲或早總要引發社會成員旨在限制資源耗竭速度的集體行動。
社會系統的復雜性,它的第一項政策涵義是:政府絕不是無關緊要的,恰恰相反,所謂“集體行動”——這是公共選擇、政治過程及政府行為的概念化的表述,對于改善每一社會成員的福利都是至關重要的。惟其如此,系統的復雜性才有了第二項政策涵義:政府及政府官員的行為必須是深思熟慮的,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但是這就產生了第三項政策涵義:政策制訂者的深思熟慮,絕不意味著謹小慎微和“官僚主義行為模式”——努力最小化和風險最小化,也絕不意味著凡已經存在的就都是合理的。這里,深思熟慮所要求的,其實是“精英意識”——即對重要議題的敏感性以及表達被感受到的重要議題時必須具備的道德勇氣。
遺憾的是,我們的政治經濟體制似乎難以避免地涌現出一種自我毀滅的性質——它的官僚主義作風越來越重并且它的成員的精英意識越來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