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袤詩歌藝術特色淺析

摘要 尤袤不喜江西詩派追險逐奇、講究尖新峭刻的風尚，自己在創作中就力圖糾江西之弊，雖然尤袤與江西詩派也有割不斷的千絲萬縷的聯系，但他最終還是跳出了江西派的藩籬。理學思想中的端正平直對他創作有影響，使他的創作風格趨于平正典則；他內心深處的隱選之思、山林之念，使他精神上常處于閑適恬淡的狀態，這使他的創作顯得從容不迫，古淡而又有味。最終使他的詩歌形成了平淡圓熟的主體風格。

關鍵詞 尤袤 藝術特色 平淡圓熟

南渡之初，江西詩派的影響仍在繼續擴散，而在一部分才力較富的詩人中間，已漸漸滋生了對江西詩派的不滿。較早的如徐俯(東湖)、韓駒(子蒼)等，本來是江西詩派的后勁，徐俯還是黃庭堅的外甥，親受過舅氏的指點。但他們晚年都試圖擺脫江西詩派的牢籠。詩風力求平易自然。稍后一些的如呂本中(東萊)、曾幾(茶山)等人，也都是在既受江西詩派影響的前提之下，力圖有所變革。呂本中晚年頗悔做了那個流傳甚廣的《江西宗派圖》，對黃庭堅和江西詩派的局限性也有一些明確的認識。他們的詩風亦明顯的趨于平淡輕快活潑，音調響亮，與江西派的韌瘦拗折不可同日而語了。然而，由于他們所受影響較深，一時難以從中跳脫出來：而且江西的影響尚未消歇，他們的努力引起的反響也很小。

在中興四大詩人活躍于詩壇的乾道淳熙年間(1165—1189)，中原遺老凋謝殆盡，江西詩派的影響已是強弩之末，雖然它的流風余韻還要延續很久，但事實上影響已日見其小。這時期的詩壇，人心思變，都在試圖擺脫江西詩派的束縛而自成格局。尤袤就是在這種風氣下走上詩壇。

一、尤袤論詩傾向

尤袤并沒有專門的詩論文章留存下來，所幸的是姜夔在他的《白石道人詩集自敘》中保存了一段尤袤論詩的話語：“近過梁溪，見尤延之先生，問余詩自誰氏……先生因為余言：‘近世人士喜宗江西，溫潤有如范致能者乎?痛快有如楊廷秀者乎?高古如蕭東夫，俊逸如陸務觀，是皆出自機軸，宣有可觀者。又奚以江西為?”’這是對江西詩派很明顯的唾棄，楊萬里《南海集序》云：“自庚子至壬寅，有詩四百首，每舉示友人尤延之，延之必以為有劉夢得之昧。”尤袤《雪巢小集序》中稱道林景思之造詣，亦云：“唐人之精于詩者不是過。”這和南渡之初論詩必稱黃、陳，取法必由江西的情況大相徑庭，代之以唐人或中晚唐詩風相標榜。他在《雪巢小集序》中稱許林景思作詩“初不鍛煉，而落筆立就，渾然天成，無一語蹈襲。”又云：“其貧益甚，其節益固。而其詩益工。”《朱逢年詩集序》中盛贊其人其詩：“夫得則喜，失則悲。有所不平則怨刺，此詩人之情也。惟深于道者不然，無如而不自得。先生近之。……不肯隨俗俯仰，厄窮踸踔。有人所難堪，而其節愈厲，其氣愈高，其詩閑暇，略不見悲傷憔悴之態。其視富貴利達真糠粃土苴耳。《春風》一篇，雍容廣大。有圣門舞云氣象。”這些又可看出其論詩主張“渾然天成”、“閑暇”、“自得”、“雍容廣大”。而且對前人歐陽修的“詩窮而后工”的觀點極是贊成。肯定詩人的閱歷對其詩歌創作的影響。這些和江西詩派的主張有天壤之別。

二、尤袤詩歌藝術特色

尤袤不喜江西詩派的奇峭拗折，他自己在創作中逐漸形成了“平淡”、“渾成”“圓熟”的藝術特色。楊萬里《千巖摘稿序》云：“詩人若范致能之清新，尤梁溪之平淡。陸放翁之敷腴，蕭千巖之工致，皆余所畏也。”準確地道出了尤袤詩歌的特色。方回《跋遂初尤先生尚書詩》云：“誠齋時出奇峭，放翁善為悲壯，然無一語不天成：公與石湖冠冕佩玉，度騷媲雅。”

我們今天看尤袤留存下來的詩歌，確實還是有著平淡圓熟的特點。如

梅花二首

竹外籬邊一樹斜，可憐芳意自萌芽。

也知春到先舒蕊，又被寒欺布放花。

索笑幾回驚歲晚，相思一夜繞天涯。

直須待得垂垂發，踏水相攜過酒家。

冷蕊疏枝半不禁，眼看芳信日骎骎。

雪霜不管朝天面，風月能知匪石心。

望遠可無南北使，客愁空費短長吟。

年年準擬排花恨，不道看花恨更深。

方回評道：“尤遂初詩，初看似弱，久看卻自圓熟，無一斧一斤痕跡也。”連一向很挑剔的紀昀也贊曰：“五、六(指第一首五六句，筆者注)工部語對玉川語，極現成而不熟濫，由此筆妙。”

又如：

梅花

冷艷天然白，寒香分外清。

稍驚春色早，又喚客愁生。

待索巡檐笑，嫌聞出塞聲。

園林多少樹，見爾眼偏明。

方回評曰：“此八句詩，卻如渾脫鑄成。本只是爛熟說話，而了無手段者，自不能撮虛空也。”紀昀稱方回“此評最允”。

又如：

雪

睡覺不知雪，但驚窗戶明。

飛花厚一尺，和月照三更。

草木淺深白，丘堘高下平。

饑民莫咨怨，第一念邊兵。

方回：“見雪而年民之饑，常事也。今不止民饑，又有邊兵可念。歐陽詩‘可憐鐵甲冷徹骨，四十余萬屯邊兵。’以此忤晏相意，而晏相亦坐此罷相。然則凡賦詠者，又豈但描寫物色而已乎?”紀昀云：“此論正大，能見詩之本原。描寫物色，便是晚唐小家。處處著論，又落宋人習徑。婉轉相關，寄托無跡，故應別有道理在。”又云：“起得超脫。有為而作，便覺深厚。”此詩寫景真、寫情深，不失悲時憫人之旨。語言平淡，但情味深濃。從五律技法看，亦顯屬對自然。不見錘煉之痕。

又如：

題米元暉瀟湘圖二首

萬里江天杏靄，一村煙樹微茫。

只欠孤篷聽雨，恍如身在瀟湘。

淡淡曉山橫霧。茫茫遠水平沙。

安得綠蓑青笠，往來泛宅浮家。

這是兩首題畫詩。米友仁，字元暉，是宋代杰出書畫家米芾之子，畫史上與其父并稱“二米”。“二米”擅長山水畫，稱“米家山水”。此詩所題的“米元暉瀟湘圖”，即米友仁的代表作《瀟湘奇觀圖卷》，現藏上海博物館。前一首先寫大景、遠景，再寫小景、近景，又以“杳靄”、“微茫”表現其煙雨迷蒙、云樹蒼茫的景象。三、四句倒裝，既是觀畫之感，又是對此畫藝術魅力之褒贊。第二首，前兩句繼續描寫“瀟湘奇觀”，詩人面對此景，心生歸隱之念，于是便有“安得綠蓑青笠，往來泛宅浮家。”唐代詩人張志和，肅宗時待詔翰林，后隱居江湖間，自號煙波釣徒。“顏真卿為湖州刺史，志和來謁。真卿以舟敝漏，請更之。志和日：‘愿為浮家泛宅，往來苕雪間’。”張志和《漁歌子》中又有“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之句。結尾兩句用典自然既寫出了畫境之美。又顯示歸隱之念。既展覡《瀟湘奇觀圖》的氣象神韻，又自抒懷抱，二者妙合無垠，正是這兩首題畫詩的高明之處。在中國詩史上，六言絕句不多，唐代只有王維、劉長卿擅長此體，宋代以王安石的《題西太一宮壁》二首最為著名。尤袤的這兩首，也是上乘之作。

大概因為尤袤不喜江西詩派追險逐奇、講究尖新峭刻的風尚，自己在創作中就力圖糾江西之弊，前輩詩人呂本中、曾幾，同時詩人陸游、楊萬里都有同樣看法。雖然尤袤與江西詩派也有割不斷的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少從喻樗、汪應辰游，而汪應辰是師事呂本中的)。但他最終還是跳出了江西派的藩籬。他自小受道學影響，后來又一直與朱熹、陸九淵交好，雖不以理學名家，但很明顯理學思想中的端正平直對其創作有影響，使他的創作風格趨于平正典則：還有他內心深處的隱逸之思、山林之念，使他精神上常處于閑適恬淡的狀態，這使他的創作也顯得從容不迫，古淡而又有味。

他的詩歌不像陸游那樣熱情奔放，神采飛揚，把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壯志豪情都傾泄在詩中，使詩歌顯得飄逸奔放、奇情壯采。同樣是揭露社會現實，但尤袤的《淮民謠》和陸游的《關山月》絕然不同。二詩都假借他人之口來控訴社會，《淮民謠》通過一破產農民之口描述了淮南戰亂后的悲慘景象，以平淡客觀的口吻揭露了官府不施救濟。反設置山水寨擾民，差吏又借機搜刮民財殘害百姓的黑暗現實，語句平淡樸素，但句句沉痛，細節鮮明。在章法上頗似杜甫的《潼關吏》，在詩風上詩繼承了自杜甫、白居易、梅堯臣以來的現實主義傳統，關心現實，憐恤蒼生。陸游《關山月》則是以情取勝，以氣見長，善用對比，將反差極大的細節對照著寫，并且以一股濃烈深沉的感情和意志貫穿其中，使其渾然一體。兩詩全然不同，打個比方來說，陸詩是濃酒，而尤詩是清茶，濃酒狂飲醉人，清茶細品有味!

尤袤詩歌在平淡圓熟之外，也有部分詩歌寫得色彩絢麗，與其主題風格有別。這也說明尤袤作為四大詩人之一，創作風格也有著多樣化的特點。如：

海棠盛開

兩株芳蕊傍池陰，一笑嫣然抵萬金。

火齊照林光灼灼，彤霞射水影沉沉。

曉妝無力燕支重。春醉方酣酒暈深。

定自格高難著句，不應工部總無心。

方回評日：“尤延之詩多淡，此詩獨艷。蓋海棠乃艷物。不可以待之也。”所言極是。清賀裳在《載酒圓詩話》中認為五、六兩句“精工不在魯直‘茍令爐香’之下。”而象兩篇紀游長詩《張公洞》和《歲除前一日游茅山》寫得亦是奇情壯采，與一貫風格有很大差別。

尤袤詩一向以“平淡”見長，但是他的優點也正是他常為人所詬病的所在，可能是過于追求平淡，力糾江西之弊，以致有些詩寫得是淡得失去了詩味，沒有了多少藝術性，正如紀昀所言“其佳處、病處皆在此”。象《君子堂》、《節愛堂》、《匿峰亭》、《雙巖堂》等詩，往往描寫枯淡，且多道德說教。

另外，尤袤與江西詩派的淵源關系使他的有些詩歌也沾染上江西派的一些特點，喜用拗句拗調，化用前人詩句等。如《次韻德翁苦雨》，方回評曰：“苦雨誰能不和?‘禾頭生耳’本使俗語，忽用‘木德守心’為對，則奇之又奇，前無古人矣。《天文錄》曰：‘歲星留心，天下大豐，谷賤。’天文總論曰：‘歲星經心，帝必延年。’陶隱居曰：‘歲星守心，天下吉善。’甘德曰：‘歲星守心，天下大豐。’《孝經·援神契》曰：‘歲星守心，年谷豐。’傳曰：‘心三星，天王之正位，中星為明堂天子位，前星為太子，后星為庶子。歲星者，東方星，屬春木，于五常為仁，主福，主大司農，司主五谷，所在之宿主其國壽昌富樂。心為天子之位，天下之福，不止歲豐而已。尤遂初押韻，神妙如此，敬嘆敬嘆。”明顯就是學江西派喜用冷僻典故的做法。又如《己亥元日》：“蕭條門巷經過少，老病腰肢拜起難”，就是以杜甫《有客》詩“幽棲地僻經過少，老病人扶再拜難”為藍本，方回謂其“小改用作元日詩，卻似稍切”，紀昀稱其“實是點化得妙”。又如《和渭叟梅花》就被紀昀批評江西派習氣太重。“險韻以鄙語押之，不足見巧，五六尤‘江西’習氣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