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唐德剛的史學文字有一種新鮮和興奮,歷史居然可以如此超然而自如地娓娓道來。唐德剛的文字是十分老道的,看似不經心的三言兩語,卻是飽讀詩書和閱盡世態之后的徹悟。
唐德剛是胡適的門生,從事寫作和雜志編輯工作,與顧維鈞、張學良、李宗仁等歷史中人交往頗多,成為不可替代的歷史解讀者。唐德剛的歷史學研究沒有固定的模式和流派,自稱“思想卻時時‘逾矩’”。唐德剛因此沒有把氣力花在龐大體系的建構上,而是從隨筆雜記入手,將對歷史的理解與感悟融入生活世界之中。不是以旁觀者的身份來見證歷史,而是作為思考者來體味歷史。所以,唐德剛的史學文字是極其生動的,仿佛在講述一段活生生的日子。在唐先生看來,歷史本來就是多姿多彩的,如“帆隨湘轉,望衡九面”的衡山,而非單調一致的富士山,因此不應當用死氣沉沉的態度和文字來應付。而有些所謂的歷史學者,則唯恐歷史頭緒太多,而硬往一個模子里硬塞,結果只能是削足適履,弄得相當別扭。
歷史不是一堆不相關事件的堆積,而是生命力量和精神氣質的呈現。歷史在一個解釋系統潛藏在人的生活的豐富性里面的。歷史是不同性格、氣度的人所上演的,只有通過歷史敘述發現對人的精神品格才能夠真正做到洞察歷史。
歷史是人學,歷史的邏輯首先應當是生活的邏輯,是人生的邏輯。我們在討論歷史人物的是非功過的時候,無法忽略他的人格品質。唐德剛將張學良稱作是政治家、軍事家、花花公子三位一體,在情場、戰場之外,有著政治家的節操、風范和愛國者的熱血。正是有情種的精神底子,才具有敢做烈士之勇氣。唐德剛認為西安事變促使蔣介石抗日,使其避免了“身敗名裂”。這一歷史之偶然,改變了人類歷史運行的軌道。今天,人們在品味和梳理這一歷史事件的種種細節的時候,不免要做出某些假設,因為沒人敢說,西安事變在1936年的西安“非爆發不可”,假設畢竟是假設,歷史無法推倒重來。不合邏輯、一時沖動所發生的事情一旦發生,就成了不可更改的事實事實。歷史似乎就是由這種多重的偶然和誤會組成,所謂的“歷史規律”不過是后來人遲到的聰明而已。像唐德剛能夠參透歷史“禪機”的人并不多,唐德剛提到1938年德國版“西安事變”的胎死腹中,不勝唏噓。英國學者保羅·約翰遜在《現代——從1919年到2000年的世界》一書中也提到了這一歷史關口:“有證據表明如果希特勒下令進攻,其他的將領就準備將他推翻?!钡?,歷史機會靜靜地來,又悄悄地去了?,F在看來,靠偶然事件來阻止希特勒瘋狂戰車停止下來的想法有些天真可笑,這似乎不能一味責怪人們想入非非,因為倘若唐德剛所說的德國版“西安事變”果真發生,恐怕人類歷史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也正是由于陰謀綁架“領袖”的德國將軍的偃旗息鼓,才使得希特勒更加肆無忌憚。保羅·約翰遜這樣描述1938年以后的希特勒:“希特勒感覺到了德國人心中的冷漠,但他不想設法去改變。不管有沒有人民的熱情,他都要走下去。他只要他們服從就足夠了?!笨磥?,在歷史的歉抑與放縱里面,確實有一種機緣存在。這種耐人尋味的東西在文本化的歷史中難以找到的,依賴于歷史學家的體會和感悟。
唐德剛對原汁原味的歷史材料十分感興趣。建國后,全國和各省市政協所編輯的“文史資料”,令唐德剛“震驚”。這些“內部資料”所傳遞的信息是樸素、零碎卻又真實、珍稀的?;貞涗浀淖髡甙ū环?、靠攏的、起義的、志愿留下的、回歸的、為人民立過功的、想跑而沒有跑掉的……這些各式各樣的人物筆下的歷史該是何等千姿百態、有滋有味!唐德剛之所以對口述史學情有獨鐘,除卻歷史資源豐富的原因之外,恐怕也與唐先生注重從最原始的材料中獲取把握歷史的智慧相關。曹植曾經有言:“夫街談巷說,必有可采;擊轅之歌,有應風雅,匹夫之思未易輕棄也?!保ā杜c楊德祖書》)歷史往往被掌握話語霸權的專制者所歪曲,公正的史學家“被殺的被殺,該餓死的都餓死”,最終落得了“大家六百年都不敢放個屁”的結局。民間史學在夾縫和空隙中偷得難得的表達的空間,給令人窒息壓抑的所謂“正史”開了一方天窗。唐德剛并沒有將民間史學美化到不著邊際的地步。他指出在野史家那里同樣有以恩怨執筆的復雜心理的存在,未免會象阿Q那樣“作弄好人”。
陸賈曰:“善言古者合之于今,能術遠者考之于近。故說事者上陳五帝之功而思之于身,下列桀紂之敗而戒之于己?!保ā缎抡Z·術事》)唐德剛的歷史見解對于我們校正“成見”,達致澄明有很大好處。這不僅僅是因為唐德剛是一位以公正和敢言見稱的歷史學家,更重要的是他看歷史角度和敘說歷史的方式有助于消解我們關于歷史的種種虛假陳述和虛偽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