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了。拋下了他所酷愛的文學,他所牽掛的親人以及千千萬萬喜愛他的讀者,遠去了。盡管5年前他被急救車送到同仁醫院時,就有了他隨時會走的心理準備,可是當父親真的離我們而去時,用5年修筑起的堤壩傾刻間轟然倒塌。
一
父親是個高產作家,一生完成1000多萬字的創作,出版80余種著作,這個高產的背后就是勤奮和不懈的耕耘,犧牲了娛樂的時間甚至是健康,他自己說過,40歲以前沒有睡過午覺,別人聊天、娛樂的時間,他都用來學習、采訪和寫作。他的身體一向尚好,各個器官沒有大的毛病,惟獨血壓長期處于高位,控制不住,父親也沒有特別地在意,好像適應了這種居高不下的狀況,高壓不超過180就沒有特別的不舒適,仍然可以堅持寫作或外出工作,現在想來,恰恰是這個高的耐受力,麻痹了大家。它在偷偷地慢慢地侵蝕著父親的健康,一點點地積累著動能,終于爆發出來。
1993年6月父親突發腦血栓,右半個身子不能行動,住進位于通縣的解放軍263醫院。還好,經過醫院治療以及出院后的康復,3個月后就基本恢復了正常的工作和寫作。這次患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基本沒留下后遺癥,1994年還率中國作家代表團赴美國訪問。這是父親第二次走出國門,第一次是1984年出訪日本。這次患病前,他的第二部自傳體長篇小說《活泉》出版,病愈后,他完成第三部自傳體長篇小說《圓夢》的寫作,仍然還是那么多的社會活動,每次到三河看他,要么他外出參加各種活動去了,如果在家的話總是少不了來訪的客人。60多歲的父親充滿了活力。
1996年秋,他帶著一些資料悄悄地躲到古都西安,準備起草他的又一部自傳體長篇小說,也就是眾目關注的文革時期的經歷。沒有料到病魔再一次將他擊倒,就在動筆之前突發腦昏迷,經過三天兩夜的搶救,終于從昏迷中蘇醒過來。這部計劃中的著作從此沒再完成。這次大病后,他的身體狀況下了一個臺級,沒有再寫什么長一些的作品,主要精力用于培育農村文學新人的“文藝綠化工程”。1998年開始籌劃主編《文藝綠化叢書》第一輯(5本)、第二輯(10本),此前于1991年和1992年主編了另外兩套叢書《北京泥土文學叢書》(5本)和《濰坊泥土文學叢書》(4本),這四套叢書父親每次都是從籌集資金、聯系出版社、選定作品到作序樣樣不落,花費很大的精力和心血,這些新書的作者大多是沒出過書的文學新人。他把幫扶文學新人看作他文學事業的一個部分。
高血壓以及長期高負荷的工作是侵害父親健康的萬惡之源。1993年第一次患腦血栓之后,每年在冬秋交際的時候要到醫院作一個療程檢查和治療。一次醫生指點著父親的CT片子對我說:“你看像篩子一樣,長期高血壓造成的血管硬化,隨時都有危險。”我著急地問:“那怎么辦?”醫生回答:“沒什么好辦法。平時多注意一些,發現不好及時就醫。”1996年父親在西安患腦昏迷搶救檢查后,醫生形容CT片子的狀況是像豆腐渣,這種狀況下居然還能構思小說,真是不可思議。就在這個隨時都將到來的危險之前,父親還是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除了寫作外,不是接待來訪的作者就是外出參加輔導講課等各種文學活動。
2002年3月25日是父親的70壽辰,遠道而來的山東昌樂的朋友送來壽聯,懸掛在書屋的墻上。那天父親的心情很好,在那幅壽聯前端坐留影,安寧而詳和(這便是今年2月28日在八寶山告別廳外懸掛的那個大幅照片)。誰料幾個月后病魔再次襲擊了父親。
那是2002年的6月,這天下午我接到母親的電話,說父親感覺身體不適,要去同仁醫院輸液,病房已經安排好,明天一早就過去。我聽了有些著急:“既然已經安排好了,何必要等到明天?”母親說:“好吧,等他理發回來就走。”他們在路過通縣時接上了我,記得那天拉開車門見父親正微笑地望著我,一路上我們都還輕松,竟然沒有預感到什么。
從三河出發父親是自己上的車,一個多小時的行程,到達同仁醫院時腿腳竟不大聽使喚了。在我和二哥的攙扶下走上醫院長長的臺級。作了半個月的治療,病情未見好轉,反倒行動越發地吃力了。回到家里調養了一些日子,又住進宣武醫院治療,仍然沒見到療效,還時常被醫院的各種病毒感染,這次住院父親總是鬧著要回三河,這種情況下也只好先回家了。
11月11日的晚上接到三河的電話,說父親的病情突然惡化。我和小弟焦急地等候在同仁醫院門口,20點05分,急救車將父親送到醫院,大面積的腦梗使他完全不能動作,生命處在垂危之中。從那時起父親在醫院的病床上度過了5年的漫漫歲月。
最初的日子里,我無法直面這樣的現實,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到那個在寫字臺前奮筆疾書,那個走起路來風風火火生怕耽誤掉分分秒秒的父親,如今就這樣無奈地靜靜地躺著,淚不聽話地流淌下來,往事涌上心頭,哪里還能入睡。
2004年6月父親轉入東方醫院后在中藥的調理下一度體重增加面色紅潤。度過了兩年多病情基本平穩的日子。2007年的“十一”前父親住進重癥監護室,那時的病情還不是很嚴重,只是血壓非常不穩定,失控了一般忽而上到200,忽而又降到80、90。血壓得到控制后,心、肺、腎功能又出現問題,12月病情加重,醫生的話總是客觀而又殘酷的,她說,元旦恐怕是過不去了,你們要有思想準備。可是父親挨過來了。過了元旦母親的祭日一天天地臨近,莫非他……,可那些天病情又相對平穩了些。
在提心吊膽中度過了2008年的春節。19日晚上,11時半睡下的我,感覺剛剛睡著就被電話鈴聲驚醒,我的心往下一沉,5年來最怕聽到夜晚的電話鈴聲,甚至是恐懼。我知道那個最后的時刻終于來了。話筒里傳來大夫的聲音“病人情況不好……”。感覺心臟從身體里抽了出去,處在一種極度的空虛里。我們幾個子女都趕到醫院后,醫生不再實施搶救。2時32分,父親平靜、安詳地離去了。
二
父親在我心里,是永遠的慈愛。父親的慈愛寬厚而細膩,屬于不張揚、不顯露,深埋于心的那一種。
小時候很忌妒那些常有父親陪伴的小伙伴。父親不在家,對我們似乎成為習慣,從記事起父親時常出門在外,開始是由于沒有寫作的房間,那時一家六口人住在筒子樓的里外間的兩間房里,后來是因為來訪的人太多,寫作總被打斷。所以一年里多半時間都是在外面采訪或寫作,來來去去習以為常。
盡管忙父親也會時常帶給我們意外的驚喜,在某個清晨,醒來一睜開眼,會發現各自的枕邊有個小小的紙包,里邊或是幾顆糖果,或是一兩塊小點心。這是前一天晚歸的父親參加了什么活動自己沒舍得吃的,怕我們爭搶,細心地分好每人一份兒。就是這小小的紙包,曾帶給我們童年無限的滿足。
暑假是我們幾個孩子最向往的,那時就可以跟隨父親下鄉了。其實那時的農村條件很艱苦,但能和父親一起樂在其中。一年暑假我和二哥、小弟跟著父親來到延慶縣一個叫大莊科的山村,記得我們住在公社衛生院里,白天父親在屋里寫作,我們幾個就在村子里玩耍,村邊的那條小溪是最好玩的去處,也是父親最擔心的地方,他并不去約束我們的行動,又放不下心,弄得他不得不常跑到溪邊看看我們是否安全。附近有一家供銷社,我們和那里的幾個職工一起吃飯,早晚只有咸菜、蔥沾黃醬,中午才會有一頓土豆、蘿卜之類的菜吃,一次在黃醬里發現了蠕動的蛆蟲。山村的夜晚格外寧靜,時隱時現的病人的呻吟就非常刺耳,給小山村的夜晚籠罩上一層神密恐怖的色彩。盡管有這樣一些小插曲,那個暑假仍然是記憶里充滿歡樂的日子。
和父親有較長時間朝夕相處的日子,是1980年到1986年我們在通縣一起生活的幾年。父親曾這樣描述那段時光,“我的女兒春水離開了北京城的家,留在通州小鎮,夏天趕著蚊蠅,冬天守著爐火,與我相依相伴整整七個年頭。我的包括4個長篇小說、15部中篇小說在內的250萬字的新作品,多一半是吃著她做的飯菜創作出來的。”那時候我剛參加工作,在通縣二中教書,每天早上我上班以后,父親就坐到寫字臺前寫稿子,若是冬天他會在我下班前在爐子上熬好一鍋香噴噴的棒渣粥。吃飯的時候父親通常講一些他構思的故事。晚飯后我們一起散步到位于新華大街路口的電信局里,跟住在北京城里的母親通個電話。散步回來,有時他還要寫一陣子,我便或批改學生的作業,或為父親校對稿子。翻開舊時的本子,有幾處當年生活的記載:
3月3日,清早我正打算上班,有人敲門,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手里拿著一張紙,有些橫橫豎豎的鋼筆道,像是個行走路線的示意圖。說是從天津來的,才七點多,于是爸爸在被窩里接待了這第一撥客人。
7月13日,炎熱的一日又開始了。早上,他把昨日寫的悼念丁仁堂的文章《仁堂不該死》又看了一遍,裝上信封準備寄走。不一會兒,他走到我的桌前,展開一頁宣紙,上邊濃黑的墨跡是:
在風雨激蕩的河流里
掌著良心之舵
搖著智慧之槳
駕著藝術的小船
堅定自若地朝信仰大目標進發
五十歲生日撰座右銘寫給女兒
春水留念于通州鎮浩然
爸半開玩笑地說,好好留著,等我死了再拿出來。
七年里這樣生活小曲肯定很多,但都被時光碾磨成了溫馨的夢。
父親對子女的教育寬松自由,但決不是放任沒有尺度的。正像他那篇專寫我們四個孩子的散文《象我就是好孩子》,父親身體力行,教給我們如何為人做事。正如父親所期望的那樣正正派派為人、踏踏實實做事,我們無愧于父親的家訓。
三
讓我拉遠焦距,對父親深入認識的是那次令人難忘的昌樂之行。
對于山東省昌樂縣我很早就聽父親說過,那是他1960年下放勞動的地方。這段不到一年的下放勞動的經歷,讓他收獲了豐富的生活素材,創作出幾十個短篇小說,并獲取到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艷陽天》的一些意境、場景和許多生動人物的原型。
1990年9月末,我跟隨父親訪問昌樂,踏上昌樂的土地,才知道它與父親間有著如此豐富的內涵。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東村鄉親們眼里的父親和父親心目中的鄉親鄉土和鄉情。到達昌樂的第二天一早,父親就急迫地趕到東村,急切地去看望鄉親。我們先去探望父親當年的房東,這便是引得父親無限憐愛的、孕育了《艷陽天》中蕭長春“筷子挾骨頭——三條光棍”家境的房東。當年,房東一家三代人老少四條光棍,寧可忍饑挨餓也不動用一墻之隔的集體的糧食。實在挨不過了,請父親托人賣幾丈布票換點糧食。父親給了老人賣布票的錢,又悄悄將布票放回老人的屋里。聽說多年以后在老人去世了,收拾遺物時才發現這些過期的布票。如今,正直、善良的兩代老房東都去世了,當年光著屁股滿街跑的房東的兒子田敬富已長成堂堂的山東漢子。
那天,我就這樣跟隨父親從這個院落,走到那戶人家,一一看望了30年前的房東,曾一起工作過的村干部、一同勞動的鄉親,從那些止不住的話語中,從那默默無語的注視里,從一雙雙厚實有力的手掌中,我感受著東村鄉親的純樸和熱情,他們以不同的方式訴說著同一份情義。他們沒有忘記父親,視他為久別歸來的親人。我很想知道更多在這里發生的故事。于是又接連兩次來到東村,走進那些曾和父親一同勞動生活過的老人們中間,聽他們講述當年的事情。
那是1960年春節剛過,俄文《友好報》社7名下放干部,從北京來到山東省昌樂縣東村下放勞動。饑餓席卷中國大地的年代,正值初春,青黃不接,村里還在吃集體食堂,下放干部與社員一樣每人每日定量一斤二兩地瓜面。在艱難的環境里,農民以農民的眼光、農民的方式來觀察、感受著他們周圍的人和事。
老隊長田敬方告訴我,老梁不像北京來的大干部,白天跟大家一起勞動,什么臟活累活都干,晚上不是開會就是看場護坡,從沒聽他嫌吃不飽、干活累而發牢騷,他擔任著東村黨支部書記、下放干部組長,總是鼓勵著大家克服困難,共渡難關。老人們回憶著,那時常常是一棵蔥、一頓飯,老梁吃得津津有味兒。
老鄉們至今清楚地記得,那年中秋節之前,老梁住在高崖水庫寫水庫史,副隊長李福德帶著東村幾十人出工修水庫。八月十五的前一天,老梁冒著雨,從水庫指揮部到東村民工的住處看望大家,帶來兩盒香煙、一瓶白酒。李福德反復地念叨,那是金獎牌的煙,別小看它們,這東西都是定量供應,不是隨便可以買到的,這是中秋節發給下放干部每人一份,老梁總是想著我們,于是兩盒香煙、一瓶白酒,連同那份情義,留在李福德們的記憶里長達30年,甚至還記得它的牌子。分發給下放干部的節日食品還有一斤月餅,老梁也沒舍得吃,一直放在床鋪下,是留給房東的兩個孩子的。一個月后,要回東村時才拿出來,真可惜月餅已經長了毛。我知道這是一份濃濃的父愛。
李福德講起另一件事。那個吃不飽肚子的年月,好人都要被拖垮。李福德的妻子趙墨蘭年僅40歲,就患了心口疼的毛病。沒錢治病,疼痛難忍時,就把子彈里的火藥倒出來吃下止疼。下放干部要離開東村回北京,臨走,老梁到家中看望,她凄慘地說,看我這樣子,以后怕是不能再見面了,走后常來信。炕沿下正立著四個沒成年的孩子。悲傷中老梁掏出身上僅有的三元五角錢,為這個將要破碎的家留下一線希望。下放干部們走了,李家用這三元五角錢抓了藥,病情竟大有好轉。
這件事和老房東換布票的事情都曾聽父親講過,他為此感嘆:農民們一年到頭辛苦勞作,得到的很少,沒有怨言,容易滿足,災難和不幸卻常降臨給他們,有時因為很少的一點錢,就釀成一個個不幸的家庭,從此不得翻身。如今,李福德說起這些往事,那雙不大的眼里,始終汪著淚水。年已七旬、身體依然硬朗的趙墨蘭更是逢人便念叨:“浩然好人啊!”“我忘不了老梁,老梁救了我一命。”農民有農民的性格,滴水之恩,一輩子記著。留在他們記憶里的盡是些瑣碎的小事。老梁與社員們在地里種黃豆,耩地耩到地頭,扶耬的社員便抬起耬來,跨過畦埂調個頭,于是幾粒黃豆就落在畦埂上了。每次老梁都彎下腰,將散落的豆粒一一拾起。就是這么個細小的動作,東村的鄉親記著它,30年沒忘。
在東村村委會的墻壁上,貼著一幅醒目且書寫工整的圖表“歷屆黨支部工作展現”,第一欄赫然寫著:任職時間——1960年至1961年,支部書記——浩然,主要工作情況——組建前東村第一屆黨支部;領導農業生產抗災自救。
東村的鄉親把父親看作東村人,是從東村走出的。那么父親呢?他心目中的鄉親鄉土給予了他什么?
父親曾說過:那段下放生活使我深一層地認識了中國,進一步認識了中國農民,認識了文學的使命,激發了創作熱情。同時昌樂人把豐富的生活素材給了我,把為人處事的正直和厚樸給了我,也把昌樂這塊寶地的仙氣和昌樂的靈氣給了我。
那日,我們驅車沿公路在昌樂的土地上作了一次走馬觀花的游覽。公路兩側是我所熟悉的北方農村景致,令人驚嘆不已的是,剛剛播種下冬麥的麥田,是這般的平展和松軟,田埂筆直地伸向遠方,遠遠望去,麥地連著麥地,一望無際,如同一頁巨幅稿紙。父親說,這是最肥沃的土地。喜悅與自豪溢于言表。車窗外時遠時近地閃現出一座座村鎮。在我眼里并沒有太大區別的村落、鄉鎮,父親竟能說出許多當年他去過、采訪過的鄉村。他指點著告訴我,《太陽當空照》的素材來自這個鄉,《送菜籽》由那塊菜地引發寫成。他扳起手指列舉出《車輪飛轉》、《婚禮》、《寫信》、《冬暖》、《縣長下鄉》……長長一串,幾十篇由昌樂這片土地孕育的作品。
昌樂之行,讓我從昌樂、從東村、從鄉親們的心里,對父親作了一次遠距離的觀察和深入的認識。他是從黃土地里走出的作家,無論是30年前的那個下放干部,還是后來冠以“著名”的作家,都未擺脫身上的土氣,他有著農民的習慣,農民的性格,甚至農民的局限。不是嗎?生活中,他仍像當年從田里拾豆子那樣在飯桌上撿拾米粒;他為農民作者字斟句酌地修改稿子,為他們找尋工作、介紹對象,為他們出書籌集資金而奔走。諸如此類,瑣瑣碎碎的可以數出一堆。他骨子里還是個農民,永遠“洋”不起來。或許正因為他與農民、與農村、與黃土地割舍不斷的情緣,在和農民朋友、農村作者的交往中他時常是不由自主地全身心地投入,也就有了種種的切膚之感,由此創作出被眾多的農民和農民出身的讀者所喜愛的作品。
四
在父親臥床的5年里我經歷了一次心靈的洗禮。
俗話說禍不單行,就在父親還未脫離危險期的時候,剛剛45歲的二哥也突發腦水腫,處于昏迷狀態,在解放軍301醫院搶救。那段時間是我們家族最艱難的日子。一家人往返于301醫院和同仁醫院之間,照料著兩個生命垂危的親人,還時時牽掛著體弱多病在河北三河的母親。
這之后雖然兩個人的病情都得到了穩定,但要想回到從前的狀態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們家中最強的兩個人從此成為最讓人揪心的兩個。在我幾十年的生命體驗中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受著與親人生離死別的撞擊。很長一段時間我心里很灰,感嘆生命的脆弱,人生無常。一個還算年輕的生命也好,一個飽經滄桑的名人也罷,在病魔面前同樣的無奈無助。
我曾這樣問過神經內科的專家,是不是由于長期用腦過度,才造成現在的結果。專家說,如果不是常用腦子,病早就發作了。
其實父親對死亡是無所畏懼的。1993年他第一次被疾病襲擊時,住在解放軍263醫院里,由他口述我代筆的一批信件里都表達了他面對死神的坦然。
幾天來,我想了很多,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好多事情。第一次知道健康與殘廢、活著與死亡之間的距離是那樣的近,只有一紙之隔……在一連串的搶救中經歷了失語、嘴歪、右半身失去知覺……這一切魔幻般地過著,17日轉到一家部隊醫院。在整個過程中頭腦始終是清醒的,心情是平靜的。我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知道可怕的后果。但我沒有恐懼和悲哀,心靈上倒有一種解脫感、輕松感:我本該給社會、給家庭、給自己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余下的不能做了,也不需要做了。作為一個農民后代,我實現了要有正氣、有志氣的母訓——實際上已成為我的信仰。我掙扎了、我努力了、我奮斗了、我忍讓了,該付出的付出了,該得到的得到了。我常告誡我的子女和年輕的朋友,要做個有益于人民的人,不要做有害于人民的人。我本人自覺地遵守著這樣的格言。我敢說,我是中國農村大地一個有出息的兒子,沒有白活一世。
若干年前,父親還是很健康的時候,一天他突然對我說:“將來如果我得了腦溢血,不要搶救呵。”在他看來,活著而不能寫作似乎就失去了生命的意義,況且他從不愿別人為他麻煩。當時只當一句玩笑。但命運偏偏將他的擔心變為了現實。他就這樣在病床上走完生命最后的行程。
5年前他本可以很平靜地走的,可是他還是用自己最不情愿的方式填寫生命最后這段旅程。這個問題總是糾纏著我。前兩天豁然間我明白了其中的原委。父親是放不下多病的我的母親。為了父親能安心創作,母親一生沒有出去工作,先是悉心照料撫育著我們兄妹4個,待我們長大成人她的身體也垮了,患上嚴重的冠心病,時常被病痛折磨著。父親每次外出需要在外過夜時,最牽掛的就是時常出現病危的母親。2005年母親心臟病頻繁發作,4次住院治療,最后一次住院兩個月終于不能好轉,于2006年春節前去逝。父親是母親的依靠,他怎能忍心自己先行呢。5年里父親病情幾次轉危為安,他支撐著自己孱弱的生命將母親送走。他還是不肯解脫自己,大病后的二兒子——我的二哥還有一樁讓他放不下的事情,2008年春節前他所牽掛的事情終于了結了。
有許多人為父親嘆息,為什么要在正月十四就這樣匆匆地離開我們,我知道這是父親的抉擇,他選定這個日子與大家分別,他與子女們過完最后一個春節,他讓眾多喜愛他的讀者、牽掛他的朋友和學生平靜地度過了2008年的春節,就趕在正月十五與在天國的母親團圓去了。
讓我內心得以徹底解脫的是一本名為《天堂印象》的書。書中記敘了100個死后復生者的口述故事。生還者在穿越死亡的過程中體驗到人在另一種生存方式下的平靜、祥和,難以言喻的美妙感受。我對死亡有了重新的思考。我不信教,懷疑佛教的生死輪回說,但瀕死者的體驗經歷使我深信“生命后的生命”是存在的,生命是多維的,是一個無止境的過程,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它讓生命轉變了存在的形式。我的心坦然了,父母的靈魂在天國里有一個安詳、寧靜的歸宿,未來我將會到那里與他們相會。這已經足夠了。
父親在天有靈,定會感知的,他在人間栽下了一株大樹,正向大地散發著濃濃的愛意。
慈父永在我心。
(作者單位:北京市通州區史志辦公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