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曾經產生過許多文學批評流派,生態批評是其中之一。它產生的動力,一方面來自生態危機的現實壓力;另一方面,還來自人類更為深層的內在需要。在這兩種動力之下,20世紀末生態批評得以在美國產生,隨后,其當代發展出現了多元局面。其中,文化批評、社會批評和政治批評的內涵和走向始終是生態批評前進的一條主線,它表明了生態批評從產生之日起發展到今天的內在邏輯性。
一
現代人類所遭遇的環境生態危機的嚴重程度已是有目共睹的事,這是生態批評產生的現實背景。然而,地球生態環境所出現的當代危機,與人的哲學觀念和思想意識相關聯。了解危機的根源并進而加以療救,必須從觀念和思維方式上加以檢修、改造甚至重建,這是生態批評理應擔當的責任。
在廣泛而深刻地檢視人類文明進程中出現的觀念性問題時,“現代性”概念是思想學術界高度重視的關鍵詞,而反思現代性的第一步必然是追問其實質,因為關于這一問題的回答將直接決定對現代性危機根源的診斷及相應解決方案。德語思想界素有將人類生活明確區分為精神文化領域與社會實踐領域的傳統,因而從韋伯開始就通過將“現代性”(Modernity)一詞放在與之密切相關的另外幾個同根詞——“現代”(Modern Age)、“現代化”(Modernization)、“現代主義”(Modernism)——一起加以比較甄別來確定現代性的特殊性質。韋伯認為,現代社會結構的生成過程,是理性化的過程。理性化和合理性是區分現代社會與傳統社會的關鍵:所謂現代化就是理性化,而“現代性”則是“合理性”。韋伯還將合理性區分為工具合理性和價值合理性等類型。工具合理性主要被歸結為手段和程序的可計算性,是一種客觀的合理性;而價值合理性則以信念、理想為目的,是一種主觀的合理性。這種區分經哈貝馬斯等現代性問題專家的發展,已經形成一種較為通行的觀點:“現代化”一詞主要是一個社會學術語,指工業革命和法國大革命之后西方世界建立起來的資本主義政治經濟社會制度;“現代主義”則由19世紀末20世紀初一個特定的文學藝術流派擴大為泛指所有精神文化領域;而“現代性”則更多地用來指稱社會現代化和文化現代主義背后所共有的哲學或形而上學基本理念。
關于現代性的起始時間,學術界普遍認可的是哈貝馬斯等人以啟蒙運動時期作為現代性精神真正確立時代的主張。可以這樣表述:現代性概念表征的是自啟蒙運動以來所形成的現代社會整體結構的特征和性質。社會整體結構,從總體上來看可以分為外在的社會結構和內在的文化心理兩個方面。相應地,現代性概念也就具有雙重意蘊,即社會結構層面的現代性和文化心理層面的現代性。前者被稱之為啟蒙現代性、理性主義的現代性,而后者則被冠以浪漫的現代性、審美現代性、文化現代性等名稱。后者常常以文學藝術批評的形式對前者形成某種程度的制衡,使整個社會在這種張力中向前發展。
現代性精神的最基礎、最核心、也是最廣為接受的內涵是人的主體性。所謂人的主體性,在現代性語境中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來理解:首先,它標志著現代性是一種與前現代那種以上帝為中心的意識形態相對立的人類中心。其次,這里的“人”不是現實意義上的個體存在,而是一種“精神性自我”。這種“精神性自我”即是啟蒙主義者極力推崇的、作為人的本質規定性的理性。這樣,以理性為基本素質的精神性主體對于自我的充分自覺和自信就構成了現代性精神的核心內涵。
二
然而,“現代性”是一個問題叢生的領域。人們曾經深信沿著現代性的道路可以奔向理想的、終極的、永恒自由的王國。但是,近一個世紀以來,人們發現這條道路遠非想象中那樣平坦筆直。現代性在成就西方現代文明輝煌成就的同時,其過度膨脹也是造成當前各種危機的最直接思想根源。工具理性的發展,使人類在有效地改造自然、建構社會制度等方面具有毋庸置疑的歷史進步作用,同時,工具理性的擴張,無疑也是生態環境破壞、人際關系冷漠、人的片面發展以及各種社會沖突的深層根源。舍勒曾指出,在現代性社會中,世界不再是精神的有機的“家園”,“而是冷靜計算的對象和工作進取的對象”;①韋伯則概嘆:“我們這個時代,因為它獨有的理性化和理智化,……那些終極的、最高貴的價值,已從公共生活中銷聲匿跡”。②可見,理性主義的現代性擴張破壞了審美現代性與其共同形成的張力平衡,使社會出現了畸形的、危機四伏的態勢,生態危機是其中之一。
真正對現代性信心產生懷疑,并自覺、全面地展開檢修,應該是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尼采從哲學層面反思現代性問題,得出了“上帝死了”的結論,率先揭露出現代性精神以人的主體性摧毀一切傳統、導致價值無序的狀況;馬克思、西美爾、韋伯和托克維勒等思想家主要從社會學角度解析現代性,揭露了工具理性的過度膨脹帶來人性的異化和社會制度的僵化。然而,人們真正普遍而深刻地感受到現代性問題的嚴峻程度、以至于不得不用“危機”一詞概括,是在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前后。啟蒙主義者所鼓吹的“永恒的理性王國”及隨后兩個世紀中的烏托邦在現實面前土崩瓦解;黑格爾式的主宰宇宙的精神性主體充滿了對道德淪喪與精神虛無的恐懼;歷史進步論也遭到了全面的懷疑。這時,在整個現代性張力結構中的審美現代性呈現出與理性主義的對立,它起因于美學家和詩人對現代文化中感性缺席的危機感和對人的感性生存的本體憂慮,因此竭力追求感性生命和詩意的生存方式,同時排斥理性對人的生存的內在意義。在這種框架中,審美范疇的核心意義不再是感性與理性的統一,而是感性反抗理性、拒斥理性、超越理性,具有了更為個體化、非理性化的意義。也正是在這樣的現代性長期延伸的背景之下,具有審美特質的生態批評以一種文學批評的姿態應運而生,它既針對工具理性極度擴張造成的外在形態的危機,又針對同樣是工具理性極度擴張造成的內在形態的失衡。因此,從本質上講,一開始生態批評就具備文化批評、社會批評和政治批評的素質和內容。
三
文學批評發展到今天,既可以對文本作“為藝術而藝術”的形式主義檢視,也能夠結合其社會歷史語境進行文學的“外部研究”,而且隨著女性主義批評和后殖民批評的興起,批評家越發意識到自己有權利也有義務以自己的工作為人類和社會負責。生態批評是嚴肅的批評家的社會責任感的表現,又徹底打開了文學研究的視野:文學批評的視閾經女權主義批評、馬克思主義批評已經和文本以外的性別、生產、經濟、階級、社會相融合,現在又向自然環境敞開了。它標志著文學研究不僅穿越了其他的人文學科,也跨向了自然學科和自然本身。
其實,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相關的人文學科都在“變綠”。有史學家提出自然不僅是人類社會發展這出史劇的舞臺,它本身也參與了演出;人類學關注文化與地理的關系,重視考察生態環境對民族形成的作用;有心理學者認為人與自然的疏遠是社會、心理頑疾的根源;哲學則提出了深層生態學、社會生態學,特別是生態倫理學已成為生態批評的理論基礎之一;更有不少神學家宣稱環境問題是宗教問題。正因為如此,雖然生態批評這個術語產生于20多年前,但到80年代中期學者們才開始攜手合作,90年代生態批評終于作為一場頗有聲勢的運動在學術界興起。生態批評家徹瑞爾在她和哈羅德主編的《生態批評讀本——文學生態學的里程碑》(The Ecocriticism Reader: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的序言部分給生態批評下了一個簡單的定義:對文學與自然環境關系的研究。有學者批評她限定了生態批評的對象,縮小了生態批評的范圍,而實際上,這個定義并不違背生態批評的發展邏輯。她指出文學理論已經不能脫離它賴以生存的世界,而以往文學理論大多將“世界”同義為社會,而生態批評的“世界”則包含了整個生態圈。
如今,生態批評這股潮流取得了新的發展。從內部看,生態批評為文學研究找到了新的突破口,有廣泛的應用領域。從外部看,所有的學科都無法回避日益嚴重的環境問題,生態批評因其屬于生態精神運動的一部分而獲得鮮活的生機。生態批評曾有過“綠色文化研究”、“環境文學批評”、“閱讀博物學”等名稱,這本身反映了生態批評的多樣性,不同國家、不同流派的批評研究活動都各有自己的特色。《21世紀批評導論》為“生態批評”歸納了七個有前途的方向:對土地的記憶、對經典的批判、對文本的重構、對自然寫作的重新評價、重返浪漫主義、重建社會與生態的聯系、語言與地的重新接觸。從中可以看出,生態批評仍將繼續通過從邊緣向中心的運作為自然在文化中、為生態文學在文學經典的序列中找到合理的身份與定位。這是生態批評愈來愈具有文化品質、社會責任感和政治觀察力而向縱深發展的標志。
生態批評在這種批評生態的多樣性中不但不會泯滅,反而會通過與或遠或近的相鄰批評派別的對話來完善與凸顯自己,同時,它也會因其擔當文化的、社會的和政治的批評責任而更加煥發強大的生命力,因為這不僅適應了時代對批評的需要,而且符合生態批評在現代性背景下產生之后的當代發展邏輯。□
①轉引自劉小楓《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第20頁,上海三聯書店1998年版。
②馬克斯·韋伯著、馮克利譯《學術與政治》第48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
(作者單位:北京語言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