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守與開拓

從上世紀20年代出現以來，各種形式的文學理論教材已多達兩百種。董學文的2000年版的《文學原理》是為數不多的始終堅持用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方法對文學理論的問題進行研究、拓展、并有一定創新的文學基本理論教材。在他的影響下，產生了一些新的教材，其影響力還是比較大的。

董學文的《文學原理》最明顯的一個特點是他的“五個W”——，即“文學是什么”、“文學寫什么”、“文學怎么寫”、“文學寫成什么樣”、“文學有什么用”。這個框架“打破‘四大塊’的構架與剪刀加糨糊的編寫方法，在認真研究中西文學理論史的基礎上，提出不同國家與民族的文學理論共同涉及的幾個‘基本問題’與重要概念”。①更為重要的是著者在這個新的框架內反思國際國內，傳統和現代的許多文學理論，為文學基礎理論的發展做出了新的開拓。為了敘述方便，我們仍按照這個架構對董學文的《文學原理》的理論貢獻進行思考。

一、文學是什么？

追問文學是什么，其實是對文學的本體和現象進行思考，以借此對文學進行定位。

著者對文學本體的考察是從文學形態的獨特性入手的，他認為：“包括文學在內的所有藝術，其實都是兩種存在的體現，即物質的存在和觀念存在。”②董學文認為，前者是文學的現象，后者是文學的本體。觀念作為“本體”包括以下四個層面：“（1）整個時代和創作所追求的哲學、美學及文化觀念；（2）創作主體所面臨的外部世界及其相應的‘內化’方式；（3）創作主體的內部心靈及其相應的傳達方式；（4）具體的藝術樣式所必須切入的途徑和方法。”③著者注意到文學創作充滿了情感體驗，因此，又補充道：“上述任何一種單一的因素本身都不是藝術本體。他們必須有機地激活在創作主體的創作思維里，也就是說，創作思維涵泳著上述諸多因素有機地活動并最終導致作品產生，這個先在于作品形態的思維過程才是藝術的本體世界”。④這個“本體論”有三方面的貢獻：第一，它是馬克思主義的本體，只是它不再是物質結構一元本體，而是物質本質一元本體。本體和現象界的劃分，一般來說，來源于康德，⑤康德從目的論的角度對形而上學進行改造，從認識論的角度把目的改造為一種認識的“先天的綜合判斷”，把人理解為世界的終極目的，從而建構了自己“人類本體論”。⑥董學文這個“本體”也是以人為本位的，只是不再是先驗的“人”，而是具體的，實踐的“人”。當然，這個本體也不是哲學本體，而是文學的本體。一般來說，文學本體論研究是從新批評派開始的，他們的做法是將“文本”本體化，“但是‘本體’是看不到的，在文學領域，它是精神性的存在。所以，將‘文本’本體化，必然走向形式主義的形而上學”。⑦正如董學文的“本體論”的第一個方面所指出的：“整個時代的哲學、美學、文學觀念”是我國馬克思主義文論一貫的看法。但是作者注意到文學的特殊性，注意到時代的東西、社會群體的東西要落實到個體上來，因此作者在本體論的第二、三、四方面的表述中就把文學的本體落實到創作主體和藝術創作途徑上。這樣董學文的“本體”既符合“本體”本來的意思，也符合文學的自身規律。因此，這不能不說是文學本體論研究的一個推進。第二，通過這個本體論，著者把文學的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結合在一起。本體是內部的、看不見的，現象是外部的，可以感知的。它們是楊晦所說的“公轉”與“自轉”的關系。第三，著者的文學本體可以從創作實踐中得到實證，著者論述的“社會意識是生長點”，⑧“形象思維是使意識在作家頭腦中起作用的思維方式”，⑨“審美則是作家運用形象思維的動力”⑩是符合創作實際的。

經過這些細致的考察，著者對文學定性為“人學”，集中表現在三個方面：“文學作為人學的基本起點——展現豐富多彩的人性世界。”“文學作為人學的集中體現——在復雜的階級性中追求人民性。”“文學作為人學的理想結局——民族性與世界性的融合。”這里的“人”主要探討的是他的階級性、人民性、民族性、世界性，因此這里的“人學”是群體的、人類的。此外著者認為人性是“順應、符合以至促進歷史發展，使人走向自身的（而不是走向獸性）人的基本尺度。”這是站在人獸相區別的倫理學角度來看人性的，這里的“人”是歷史的，不是抽象的。這些都是馬克思主義談人的角度，因此我們可以說董學文的《文學原理》是馬克思主義人學視野下的《文學原理》。這種以“馬克思主義人學”為立腳點的文學原理和傳統的馬克思主義文學原理的不同主要表現在：傳統的馬克思主義文學原理建立在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這個基本的社會理論構架上。在這個基本框架中，文學作為上層建筑中的一種意識形態，表現為一種群體的視角，而對于群體的東西如何作用于個體則沒有深入研究。馬克思主義人學的文學原理則從人類視野來審視文學，注意到文學的特殊性，從而踏上了一條文學理論科學化的道路。

二、文學寫什么？

文學寫什么？其實并不好回答。首先要回答的是文學的客體是什么？客體這個詞來源于哲學，從哲學到文學理論要經過怎樣的處理？在這里，董先生給出了兩個定義：“就廣義而言，可以理解為給人（即意識形態與思維的主體）提供意識與思維的前提與材料的整個客觀世界，它在整體上制約著人類的思維與意識，而文學就是作家思維意識活動的產物，所以它對文學的影響自不待言。就狹義而言，由于文學是以人為中心的社會生活為主要書寫對象，所以，嚴格地說，文學的客體主要是指豐富多彩的人類生活。”把文學看成是生活的反映，這是文學理論的常識。著者在這里最大的理論發現是“寫作主體”與“生活客體”之間的關系，它不是簡單的反映與被反映的關系，或者能動反映關系，而是“制約與超越”的關系。這不是標新立異，它是有哲學和心理學的依據的，從哲學的角度來看文學是一種意識，是對生活客體的反映，它受制于生活客體，但是“人的意識不僅僅反映客觀世界，并且創造客觀世界。”這也是面對相同的客體會有不同的文學的原因。從心理學角度來看，可以從皮亞杰那里得到印證，主體感知客體時總是習慣性地將其納入自己的認識模式，加以整合，這是“同化”，但是人們的認識心理模式也會不斷變化，主體在整合同化客體時，又受到客體的影響，那就是“順化”。

三、文學怎么寫？

“文學怎么寫”的問題是文學主體的問題。文學主體研究開始于劉再復的文學主體論。但由于劉把文學的主體性張揚得太過分而背離了科學，受到很多學者的批判。其中對象主體是站不住腳的。著者認為主體性歸根到底是實踐性，“文學的主體，首先是作家，其次是讀者。”

對于作家主體，著者主要探討的是創作能力、創作意識、創作過程。其中，“創作意識”把“創作動機、創作預期、創作潛反射心態”從創作過程提出來，符合創作的規律。

從接受問題上談“主體”似乎是一種矛盾。這就要看到文學接受中的創造性，文學接受有很多種形態，大致可分為審美接受和非審美接受。審美接受帶有二度創造的性質，因此也就可稱為“接受主體”。

四、文學什么樣？

“文學什么樣”這一章最大的特點是著者始終站在原理的角度來寫，著者抓住“文本”這個關鍵，把文本的構成、文學的風格、文學體裁、文學欣賞等內容整合在文本構成、文本特點、文本的解讀幾個小節，很具概括力。其理論較其它文學理論新穎的地方在于：

關于文本的構成。該《文學原理》接受言、象、意三分的文本分層法，但由于意不能直觀，具體的描述中把意和象合在一起，主要探討了三個方面：語言和修辭、形象和意境、體裁和類型。其中有些論述是首次出現在文學理論教材中，如“語體”是文學研究上很管用、但文學理論很少收入的概念，這大大增加了文學理論的闡釋功能。在《形象與意境》的論述中，著者對“扁平人物”的論述具有啟發性，“扁平人物”很容易被人誤認為沒有多少價值的形象，但著者指出“扁平人物”具有強烈的理想色彩，不是那么容易創造的。對體裁的論述也很精彩，著者對體裁對文本的語言狀態、形象狀態、結構特點幾個方面作了深刻的闡釋。

著者對于文本的活性存在——“文本的特點”的提出也很有啟發性。這比單純用“風格”來說明文本的特點似乎更具涵蓋性。例如對于劉勰的“八體”的理解，以往被直接認為是文學的八種風格而直接用于教科書，大多教科書換上一些概念然后就作為風格類型。這樣做是不負責任的，因為首先“八體”作為文學的風格是有爭議的，臺灣學者徐復觀就認為“八體”與西方的風格有所不同。另一方面，劉勰的“八體”是那個年代對文學特點的總結，主要以詩歌、散文的文學經驗為主，現代的文學形勢已經變化很大，也需要有較多的思考。這樣，對“文本的特點”進行研究應該更少爭議。

對于文本的解讀，著者側重于文本解讀的經驗過程，把解讀過程分為符號辨識，文體把握、闡釋與批評三個層次。與別的教材側重于欣賞心理分析有些不同。

五、文學有什么用？

和其它文學理論不同，董學文的《文學原理》是少有的比較全面談及文學價值的一本文學理論。他注意到文學價值的特殊性和多層次性，在此基礎上著者把文學價值的生成和實現，層次、結構、特點等闡述得很清晰。

《原理》首先抓住創作主體的價值領悟作為文學價值生成的起點：人類的創造能力和審美能力支配了作者，使作者個體的心靈有了超越自我的成分，使文學獲得了比日常價值更高層次的價值，使審美對象成為審美對象。有意思的是，這個思路和朱立元的存在實踐美學有相似的地方，不過朱立元注重的是審美主體怎么成為審美主體。這種大的價值的完成需要經過細致的文體設計和表達來完成：首先以審美方式使生活中的價值得到藝術化的處理；其次，文學以審美的方式使生活現象的功利價值轉化為審美價值，使生活的功利與急切的平庸經由情感的籠罩而閃現為迷人的色彩。經由這兩個方面，文本把文學的價值固定，并使之更遼闊。

厘清了文學的價值生成和實現這些基礎問題后，《原理》對價值的結構、功能作了細致的研究，其中對文學的社會功能的思考是獨特的。文學的價值在文學活動中體現出來，就形成了文學的社會功能。從傳統來看，對于文學認識功能、教育功能研究得比較多，而對于文學的美感研究一般沒有和娛樂功能相區別。經過前面對文學美的考察，董學文認為文學的美感是認識功能、教育功能、娛樂功能三者有機的融合，對文學的美感功能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在以上研究的基礎上，著者對文學的兩個基本價值取向做了細致的研究。文學的兩個價值取向：一為人間情懷，一為精神向度。人間情懷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1）游戲與宣泄；（2）政治色彩；（3）道德內質。對這些老問題的研究，著者的貢獻主要在于能辯證地思考，得出新的結論，比如在談道德和文學價值之間的關系時，著者抓住道德觀變化的內在原因——人性進化與完善的規律，從而把一個很難說清楚的問題解決了：道德和文學并不沖突，而且還增加文學的價值。文學的精神取向是近年來文學批評界比較熱衷，但文學理論教材卻很少做出反饋的問題，著者從文學的終極關懷、心靈家園、信仰與宗教三個方面，用馬克思的基本觀點對這些問題做出深刻的認識，大大增加了文學理論的闡釋能力和理論深度。

董學文堅守馬克思主義實踐主體的角度，對文學的本體和現象，主體和客體，文本的形式與特征，文學的價值等基本問題做了深入的思考，做出了開拓性的貢獻，是新的時代用唯物論和辯證法構筑的新的文學理論體系，是科學的文學理論。

①陶東風《社會理論視野中的文學與文化》第203頁，暨南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②③④⑧⑨⑩董學文、張永剛《文學原理》第10、11、11、15、16、20—27、47、49、52、47、6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⑤康德著、藍公武譯《純粹理性批判》第16頁，商務印書館1960年版。

⑥王元驤《評我國新時期“文藝本體”研究》，《文學評論》2003年第5期。

⑦董學文《西方文學理論史》第31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列寧《列寧文集》第38卷第228頁，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

毛慶耆、董學文、楊福生《中國文藝理論百年教程》第111頁，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朱立元《走向實踐存在論美學》，《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4年第4期。

（作者單位：廣東省羅定職業技術學院、江蘇教育電視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