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傅滿楚小說系列的后殖民主義解讀

在今天的后殖民主義研究中，一個國家文學作品中的異國形象倍受研究者關注，傅滿楚（Fu Manchu）作為英國文學中“黃禍”的化身和東方邪惡形象的原型人物就是這樣研究的對象。但是由于資料的限制，對傅滿楚這個在西方學者眼中異質的他者形象還缺乏深入的研究。本文從后殖民主義的視角出發，對傅滿楚小說系列進行深入的分析。

一、傅滿楚形象產生的

歷史語境和現實語境“他們無法表述自己，他們必須被別人表述。”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的這句話，被薩義德引作《東方學》題記來揭示“東方并非一種自然的存在”，它是“人為建構起來的”。①在這種建構中，西方筆下的東方形象成為西方文化投射的一種文化他者的幻想。這樣的幻想充滿歪曲與想象，而它的功能無非是在自然、種族、文化格局中突出所謂東方形象的怪誕性以及異質性。在這樣的殖民主義文化霸權的語境下，幾乎所有的西方觀察者看東方時，都會用他們自己的背景、意識形態、偏見和經驗命令過濾他們所看到的東西。他們的意識形態不可避免地受到他們生活的時期和地域的影響。

福柯的權利知識理論有助于我們深刻地理解西方在建構帝國主義世界觀時是如何建構東方的。福柯認為，“權力關系造就了一種知識體系，知識則擴大和強化了這種權力的效應”。②知識或真理是權力的有效運做，權力在握的一方可以使用他們的權力來進一步擴張他們的利益，并使他們處于權力的中心。根據這個理論，東方形象可能會成為西方針對一個東方國家的一套特別政策中的一個要塞，信息經過特別的篩選傳播服務于那套政治。

薩義德認為∶“西方與東方之間存在著一種權力關系，支配關系，霸權關系”。③為此，他將自己的理論定義為東方主義。雖然他的這套理論是對西亞文明的研究和批評，但他的主要觀點也適用于對中國形象的研究。薩義德認為，西方學者由于他們種族中心主義的態度而曲解了東方文明。他說：“如果我們相信人文學科的知識生產永遠不可能忽視或否認作為人類社會之一員的生產者與其自身生活環境之間的聯系，那么，對于一個研究東方的歐洲人或美國人而言，他也不可能忽視或否認他自身的現實環境：他與東方的遭遇首先是以一個歐洲或美國人進行的，然后才是具體的個人”。④薩義德的理論與福柯的理論是彼此相連的，因為薩義德的主張及西方對亞洲的“殖民化”的知識意味著西方對于東方的構建是西方將他們的權力強加于東方過程的一部分。

西方對中國的表述具有一個龐大的話語體系。從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開始，中國形象就被表述為勤奮與狡詐的結合。赫爾德的《人類歷史哲學的觀念》從遺傳的角度對中國人的國民性進行了探討，可是他的書只不過是一個似是而非的文本虛構，因為他對中國的經驗只是基于某些傳教士的書簡。野心勃勃的黑格爾要為整個世界構筑一個完整的觀念秩序。在黑格爾看來，東方的民族精神在本質上是一種墮落的、原始的奴役精神。19世紀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文化背景以及西方政治、經濟與宗教文化擴張的現實需求使得“黃禍論”日益狂囂。“黃禍論”之名來自1895年德皇威廉二世送給俄國沙皇尼姑拉二世的一幅《黃禍圖》，“黃禍論”由“黃禍圖”而起，而其源流則出現于19世紀初葉。英國學者戴維斯的《中國人的歷史》、沃爾尼的《古老帝國的遺跡》、德籍傳教士郭實拉的《中國史》等書中將蒙古西征稱為中世紀最大的黃禍。

19世紀50年代后，華工出國開始成為潮流。英國的華工由于愿意接受比英國工人更低的勞動報酬引起了英國工人對他們的憎恨。當英國提出第一個移民法案即《1905年僑民限制法案》時，“黃禍”是當時一個重要問題。反對中國契約勞工是打敗保守黨政府勝利的重要因素。而傅滿楚，或更進一步說，亞洲人，將會接管西方世界的神話使英國和美國民眾心中對亞洲移民形成一種集體恐懼。同時，傅滿楚通過種族通婚來繁殖后代的渴望激發了白人對中國移民會與白種婦女結婚的恐懼。對于由種族通婚的可能性而引發的憂慮在19世紀很多反種族通婚和反移民法律中都有體現。

另一方面，中國這條巨龍必將崛起的預言在歐洲和美國大眾中激起更大的恐懼。“十九世紀在《紳士雜志》上發表的一系列文章爭論到，中國作為一個強大的野獸，將會吞噬掉整個地球，將會把它踐踏到腳下，撕成碎片。1848年謠言在美國四起，據說拿破侖曾經警告說，“如果英國人要侵略美國，那么他們將教會中國人如何戰斗如何置世界于危險之中”。⑤這就是當時隱伏在利物浦新聞界恐慌下的情景。就是在對中國人的大眾敵意下，羅默的傅滿楚帶著對大眾的黃禍警告應時而生了，以此來對亞洲游牧民族要橫掃歐洲、推翻西方文明提出警告。從此以后，傅滿楚作為“黃禍”化身被英國和美國大眾意識吸收，“在現代文學中，傅滿楚這個人物是第一個擁有大量美國讀者的有突出地位的亞洲角色”，⑥繼而成為同類題材“黃禍”人物的原型。在當今社會，傅滿楚可能會作為一個大眾媒體形象消失，但是他的影響力卻不會很快消退。“這種‘東方化’的定型化形象通過縱向的繼承，對當今海外年輕一代華人產生了十分不利的影響，極大地挫傷了他們的心智”。⑦

二、想象的地域及其表述：

東方化東方事實上，在19世紀很多西方人認為幾本被翻譯成英語的東方小說就是東方人生活的真實寫照。可笑的是，這樣的小說由于西方大眾和媒體對東方知識的匱乏而獲得了一定的權威性，那些具有非常有限的東方文化知識的作家卻因為他們的具有東方主義表述色彩的小說而被認定為東方文化的專家，薩克斯·羅默就是其中的一員。

羅默是一個自由新聞記者，因為對神秘學的興趣而小有名氣。他從沒有到過遠東地區，也沒有到過中國。他和倫敦東區華人團體的僅僅表面的接觸卻引發了他創作傅滿楚系列故事的興趣。1911年，警察對萊姆豪斯地區的犯罪進行調查，一個賭場老板被懷疑與毒品辛迪加有關聯，羅默受一個雜志社委托去報道整個事件。羅默并沒有做調查，只是時不時地在唐人街的街上和咖啡館里閑蕩，試圖對中國人和他們的社會組織有所認識。以非常有限的知識為背景，羅默開始推測和進行東方主義的幻想，在頭腦中建構出一個具有推翻西方政府和改變西方文明進程的東方地下組織，想象這樣一個超級團體的頭領應該是什么樣，什么樣的人才可以主宰這個全球的黑暗帝國。

在羅默的筆下，傅滿楚這個神秘東方地下組織的頭領，被對象化為表現出某種怪異特性的“東方性”異類他者。他是反叛的黃皮膚暴民的強大領導，在他身上異域的特色和邪惡的本質被捆綁在一起，并和以犯罪、惡性和殘暴為特征的東方特點聯系起來。在羅默的表述中，傅滿楚的邪惡成為中國傳統與被打破的西方文明規范的產物。

傅滿楚系列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曾一度成為電影、廣播等媒體大肆渲染的形象，成為家喻戶曉的公眾人物。從1919到1959年，傅滿楚作為一個定性化人物，頻繁出現在文字、舞臺、銀幕等各種媒體上。自1929年起，好萊塢相繼拍攝了14部以傅滿楚為題材的電影。羅默由于本書的成功發了大財，僅僅從書的銷售就獲得了兩百萬美金，確實證實了東方是一種生財之道。

三、二元對立與文化雜交性

羅默在1913到1959年間，一共寫過以傅滿楚為主要反面人物的十三部長篇小說、三部短篇小說和一部中篇小說。他們分別是《狡詐的傅滿楚博士》、《傅滿楚歸來》、《傅滿楚的手》、《傅滿楚的女兒》、《傅滿楚的面具》、《傅滿楚的新娘》、《傅滿楚的蹤跡》、《傅滿楚總統》、《傅滿楚的鼓》、《傅滿楚的島嶼》、《傅滿楚的影子》、《傅滿楚重現江湖》、《傅滿楚皇帝》、《傅滿楚的眼睛》、《傅滿楚的詞語》、《傅滿楚的頭腦》及《傅滿楚的暴怒》等。

在這些小說的虛構性敘事中，羅默試圖建立一種不對稱的二元對立格局。傅滿楚的故事始終是在西方與東方的對立中展開。到處是白與黑、文明與野蠻、自我與他者、主體和客體的對照。傅滿楚是被想象所異化了的東方形象的代表，而作為他的對立面，史密斯警官則是西方智慧的象征。每部小說都在傅滿楚與史密斯的較量中展開，以野心勃勃的傅滿楚的出招和略顯被動的史密斯的接招展開，然后再在下一輪更加廣闊的地理和文化領域內展開較量。傅滿楚縝密的計劃和出奇制勝使史密斯很被動，而史密斯不僅為英國政府的利益、而且為整個白種人的利益而戰的宣言使西方讀者頃刻間把故事中的兩個主要人物置于勢不兩立的極端：英雄史密斯和魔鬼傅滿楚，并且很清晰地將以傅滿楚為領導的世界與自身的也就是以史密斯為代表的世界割裂開來，形成敵人和朋友、東方和西方、有色人種和白人兩大種族的、文化的以及政治的陣營。傅滿楚的一切活動就是要顛覆西方文明、統治西方世界、做西方白人的領袖，而史密斯的一切行為就是要破壞傅滿楚的計劃、摧毀他的堡壘、將他繩之以法。

小說中這種二元對立的意識形態的基石并不十分牢固。西方白人警官對傅滿楚“惡”的懷疑，哪怕只是瞬間的，也動搖了自我/他者的二分法。有一次，皮特里警官發現自己對原本是根深蒂固的信仰開始懷疑：“這個世界肯定是錯的，也許這個奇怪的人（傅滿楚）可能會有一個調整事情方案的計劃……也許人類的救贖，砝碼的再次重新調整，只能由傅滿楚無情的鋼鐵般的智慧來實施。也許我是愚蠢的，與四凡（傅滿楚的地下組織）對抗，也許四凡是對的，而西方世界是錯的”。⑧對這一點，傅滿楚的屬下不會有絲毫的懷疑。阿達莎曾經是傅滿楚的一個仆人，與警官巴特·堪瑞甘陷入愛河。即使這樣，她對傅滿楚事業的正義性也沒有絲毫的懷疑，并對堪瑞甘的西方是無辜的、而東方是有罪的信仰提出挑戰：“你們基督徒的統治者，你們西方的統治者，你們在做什么？如果四凡殺了一個人，那個人是個階級的敵人。但是你們西方的殺人犯殺害……成百的……上千的男人，女人和兒童，他們沒有傷害你們，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任何人，我的全部家人就是在一次轟炸中喪命的”。⑨這種對帝國主義的血淋淋控訴，對四凡和傅滿楚行為的辯護，剎那間顛覆了小說的意識形態和政治論調，使傅滿楚在人物對比中擁有了片刻的光輝。

羅默想要在這樣的二元對立的格局中，將作為一極的東方形象代表的傅滿楚妖魔化，使眾多與傅滿楚有關聯的怪誕因素折射出傅滿楚的異質性。事實上，雖然小說的政治和意識形態的論調一直視他為“他者”，傅滿楚卻不可避免地成為東西文化的混合物。傅滿楚身著絲綢長袍，頭帶官帽，手持鴉片煙斗，似乎是典型化的中國人形象。可他“莎士比亞的額頭，撒旦的臉，”“細長的”，“閃著貓一樣的綠光”的“不乏魅力的眼睛”卻提示著西方特征。除了他生理特征的混合性外，傅滿楚還具有文化混合性。他接受西方教育，可以講純正的英語；他游走于歐洲大陸和美國，很多時候將自己喬裝打扮成歐洲教授或醫生。傅滿楚是美國和歐洲三個頂尖大學的優秀學生，他不少知識都來自于那里的教育，然后和中醫合并，在藥物領域取得前所未有的成果。雖然在意識形態層面上，羅默本來是要強調東西文化的不可融合性，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傅滿楚的形象卻在提示人們：與其說東西方存在更多的不同還不如說存在更多的相似之處。因此，傅滿楚實際上最令歐洲大眾恐慌的不在于他想要推翻歐洲文明的野心，而在于他能分解自我/他者的二元對立。

小說中還有另一種文化雜交性現象，那就是具有東方異質魅力的、誘惑性的傅滿楚的女奴與西方陣營里專注、可敬的白人警官墜入愛河。她的魅力曾經使東方和西方的區別在皮特里的眼里剎那間變得毫無意義：“東方就是西方，西方就是東方。”

四、結語

盡管大眾傳媒將傅滿楚這個人物定位成神秘的魔鬼，深入的文本閱讀卻很難使我們簡單地將傅滿楚歸為“惡人”、把史密斯捧為“好人”，也很難將東方世界定義為“地獄”、把西方描繪為“天堂”。雖然在小說的早期敘述中，羅默是建立起了這樣的二元對立，但在小說的縱向發展中，傅滿楚這個人物的個人魅力、他所經歷的變化，使得他、而不是史密斯，成為小說的主人公，一個略帶英雄色彩的人物。這一點恐怕也是羅默所始料不及的。□

（本文系內蒙古師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TS005014］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①③④愛德華·W·薩義德著、王宇根譯《東方學》第6—7、8、15頁，三聯書店1999年版。

②米歇爾·福柯著，劉北成、楊遠嬰譯《規訓與懲罰》第29—32頁，三聯書店1999年版。

⑤Miller，Stuart Creighton.The Unwelcome Immigrant:The American Image of the Chinese，1785-1882.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9，p110。

⑥Wu，William F.The Yellow Peril:Chinese Americans in American Fiction，1850-1940.Hamden，CT:Archon Books，1982，p.164。

⑦姜智芹《美國大眾文化中華裔男性的身份建構：以傅滿楚和查理·陳為典型個案》，《外國文學研究》2007年第1期。

⑧Rohmer，Sax.The Trail of Fu Manchu. New York:Pyramid，1996，p.217-218。

⑨Rohmer，Sax.The Drums of Fu Manchu.Garden City，NY:Crime ClubDoubleday，Doran Company，1939，p51。

（作者單位：內蒙古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