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外的渴望和無奈

《人生》發表在《收獲》1982年第2、3期，自刊登后，成為文學界乃至社會關注的焦點，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播出，拍成電影上演，文學界評論文章更是接踵而至。其原因就在于小說把握住了時代的脈動和變遷，以及變化下的人的生活狀況和精神狀態，寫出了鄉下青年進城的尋夢之旅，渴望、憤怒、絕望的精神體驗以及失敗的宿命結局。城鄉巨大差異是造成鄉下人進城強烈的驅動力，在對農村的排斥恐懼的推力和城市優勢資源的吸引誘惑的拉力這兩個合力的共同作用下，鄉下人對城市充滿好奇和熱切向往，象夸父逐日般尋求進城。

一、誘惑和渴望

巨大的差異使得高加林對城市生活方式極其向往，渴望改變自己的命運，逃離鄉村，走向城市，去過異于鄉村周而復始的另一種色彩斑斕的生活，塑造另一個自己。他害怕、排斥鄉村，對鄉村的愚昧、落后、貧困、勞累、單調、枯寂充滿深深的恐懼。他渴望能走出這狹窄的世界，不愿再像父親那樣一輩子當土地的奴隸，依附于大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靜定保守，不思空間之擴展，唯望時間之綿延，開始流動、進取，尋求空間的擴展，探尋新的生存環境。他希望能擺脫農村這種被束縛于土地上植物性的生存，去城市追尋動物式的自由多元的生活，“拘役和自由——在最終和最深刻的分析中，即是我們借以區分植物性的生存與動物性的生存的差異所在～，從拘役走向自由，過上多元的兩棲生活。

城市生活對其有著無限的誘惑，他不止一次為自己的家庭出身感到無奈苦澀，如果他出生在城市，有著非農業戶口，那么高中讀書時他就可以和黃亞萍戀愛，尋求自己的美好青春時光，不用在黃亞萍面前感到底氣不足，也不會因為后來黃亞萍和城市同學張克南談戀愛而悵然若失。這種差異時時刺激著他，讓他感到命運之不公平。他要改變這一切，尋求自己理想的生活，拓展自己的生活空間，走在人生的前面。既然無法擺脫先賦的家庭出身，他寄希望于高考這條道路，但這條道路過于狹窄，高加林的夢想遭到第一次重創。后來則寄希望于民辦教師的轉正，但鄉村權力卻粉碎了他的第二次夢想。精神的重創、理想的破碎使得他憤憤不平，內心充滿報復的毒素，他痛恨命運的不公和權力的弄人。這種情緒導致他后來在和巧珍的戀愛中也摻雜了不純潔的因素，其中有對劉立本、高明樓的報復心理。此后他以肉體的貶抑、折磨來暫時忘卻精神的痛苦，緩解、挽救心靈的消沉。但內心對城市的向往從未熄滅，期待著死灰復燃，東山再起。后來當他和巧珍戀愛時，一方面無法阻擋巧珍真摯熱烈的愛情，同時又懊悔、恐懼，他的內心一刻也沒有放棄改變自己完成另一個自己的想法，巧珍的真摯愛情帶給他雪中送炭般的溫暖，但這只是暫時平息緩和了他進城的渴望和失敗的痛苦，只是一時的麻醉，而當新的機會來臨，他就會重新披掛上陣，再次向城市沖鋒。因此，他后來犧牲巧珍的愛情也就是不可避免的。對高加林來說，失去進城機會的恐懼戰勝了對失去愛情的恐懼和喪失良知的恥辱，城市的誘惑遠遠超過了愛情的吸引，可抵御的進城的沖動把道德的審慎推到一邊，自我利益的價值戴上了不可置疑的選擇合法性的王冠，將其從不道德的罪惡感和恥辱感中解脫出來。

在這段戀愛期間的平靜之后，高加林這個火山終于爆發出了進城的巖漿，直接的誘因是進城挑糞和張克南母親的爭吵讓他受到莫大的污辱，他為城里人對鄉下人的歧視憤憤不平，而隨后叔叔玉智的回鄉作勞動局長則給他提供了機會。用青春去賭博，去尋求夢想。成為縣城通訊干事的他如狂似醉，以勝利者的姿態欣賞城市的風光，回憶昔日的美好生活憧憬明天的精彩人生，現代人的信念和思想在高加林身上得到很好的展示，“現代人的傲慢就表現在拒不承認有限性，堅持不斷的擴張，現代世界也就為自己規定一種永遠超越的命運”超越道德，超越悲劇，超越文化一。

對于城市的追求就像追逐在水一方的伊人，不會因時間的漫長而退縮，不會因空間的轉換而失望，而是屢敗屢戰，盡管最后高加林失敗了，回到了鄉村，但若再給他機會，他還會義無反顧地向城市沖鋒。城市不僅僅是一個不同于鄉村的空間，而更是一種更好的生活方式，獲取更多資源的地方，這才是真正吸引高加林的地方。縣城相對于鄉村是城市，而相對于省城，縣城則又顯得渺小，只要給高加林機會，他會像舍棄鄉村一樣地舍棄縣城，走向更為廣闊的天地。

二、自卑的他者

長期以來的不平衡造成城里人優越，鄉下人卑賤的觀念，城里人面對多下人具有心理道德優勢，而鄉下人則自卑自輕，自慚形穢，嘆城里人得天獨厚?！拔覀兠總€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感，因為我們都發現我們自己所處的地位是我們希望加以改變的”，面對城鄉巨大的差異，鄉下人自然會產生深深的自卑感。這種觀念既源于和城市的實際地理距離，更出于心理距離。巨大的差異使得鄉下人在城市面前感覺是一個陌生人，城市對于他來說是一個完全不熟悉的世界，是一個生活方式、精神狀態都異于鄉村的世界。在城市面前。他是一個“他者”。女權主義有這樣一句話，在男人書寫的歷史中，女人始終是絕對的他者(the other)，那么，按照同樣的邏輯和機理可以說，“在城市人書寫的歷史中，鄉下人始終是絕對的他者”，這是城市文化及其權力話語在運行機制中對鄉下人形象的價值取向的概括和定位。

這種觀念曾導致了高加林在婚姻觀念上門當戶對、同類婚姻的意識，城鄉屏障滲透在人們的婚姻中，對人們的擇偶通婚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作為一種社會關系的婚姻，自然會受到社會制度和規范的制約，體現在其擇偶制度中。恩格斯認為，人們在擇偶中，考慮的因素有生物的因素。如體格外貌，感情因素，二人之間的喜好程度，同時還要注意經濟和社會的因素，家庭的地位和收入、教育、聲望，后者甚至扮演著相當關鍵的角色。在現代社會，城鄉差異無疑是人們要著重考慮的，經濟政治以及社會聲望使得人們在擇偶時不得不慎重?；橐霾粌H是兩個人的結合，也是家庭的聯姻，人們婚姻的聯合。是為了實現各自利益的最大化，要考慮各自的發展和子女的未來。于是，城鄉難以逾越的鴻溝就形成了同類戶口聯姻和通婚圈的二元化。

為此，他在高中時不敢主動追求城市同學黃亞萍，家庭之間的經濟、社會地位的懸殊讓他感到自卑，無法跨越。如果自己是城里人。城市戶口，那么則會是另一種景觀。戶口的不平等影響了他本該多姿多彩的青春生活，為此憤憤不平。所以當后來聽說黃亞萍和城市同學張克南戀愛時，他的心里感到刺痛。

對優越感的追求是所有人類的通性……在每件人類的創作之后，都隱藏有對優越感的追求，它是所有對我們文化貢獻的源泉。人類的整個活動都沿著這條偉大的行動線——由下到上，由負到正，由失敗到成功——向前推進，作為城市的外來者、闖入者，高加林渴望征服城市，以行動來尋求尊嚴，來洗刷昔日深深的自卑。為此他瘋狂工作，全身心投入，激情傾注。在雨橫風狂的天氣下采訪，在球場揮汗如雨，才華盡展，大出風頭，贏來城市人的艷羨和嫉妒，自我深深陶醉。他證明了只要給他機會，他一點不比城市人差，并且可以超越城市人。昔日的自卑蕩然無存，現在則生活在由城市人贊揚、羨慕、愛慕所編織成的巨大的網中，充滿了驕傲和自豪，自尊心得到最大的滿足。

三、失敗的宿命

城鄉巨大的差異不僅是收入、福利等有形的差距，更可怕的是心理的無形防線，城里人有著先天的道德優勢，他們歧視鄉下人，更無法容忍鄉下人進城來分享他們的城市資源。張克南的母親先是辱罵來挑糞的高加林，后來更無法容忍高加林奪取兒子的女朋友，盡管后來有私人恩怨的成分，但是貫穿始終的是對鄉下人的心理歧視。她毫不客氣地揭發了高加林，給他以懲罰，高加林被縣常委撤銷工作和城市戶口，送回所在大隊，回到原籍。這是權力的懲罰，城市毫不客氣地剝奪了高加林擁有城市資源的機會和途徑。社會差別實質就是在個人獲得社會資源的能力和機會的不同，城市人在社會資源的占有和獲取上無疑要強于鄉下人，二者之間的差異甚至已形成資源的過剩和匱乏。

在強大的城鄉分治體制面前，個人的力量是無法反抗的，他們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和身份界定，也很難擺脫這先賦的戶口限制。改變命運，去過另一種更好的生活。城市生活超出了他們的想象，他們所看到的和真正的背后隱藏的世界相差懸殊，這使他們感到無能為力，“個人即使在有利的情況下也只有有限的干預力量，而且還不能不承認他的活動的結果遠非取決于他所致力的目標，而是取決于總的環境條件。因此，他不得不痛心地認識到，他的影響之所及，比起他所抽象地意識到的廣闊的可能性，是多么的狹小。最后，這個世界的進程(無人對之滿意)在許多方面都令他失望”。

他的結局就像小武一樣，演繹黃河岸邊的中國青年的命運史，進城的渴望和失敗的宿命。電影《小武》中小武在村口雙手抓住橫桿懸在半空的鏡頭無疑具有象征意味。小武雙腳離地約二三十公分左右，面部表情略顯吃力痛苦，盡管鏡頭沒有往下拍攝，但毫無疑問的是小武很快就會降落到地面。鄉下人希望憑借雙手的勞動擺脫農村的束縛，在城市開辟新的生存空間，但是城鄉之間的鴻溝就如同地球的萬有引力一樣令人無從擺脫，無論如何跳躍，人最終會降落到地面，鄉下人無法進入城市。殘酷的現實沒有給他帶來幸福生活，他成了城市的棄兒和鄉村的叛逆，既無法適應農村也不能進入城市，成了雙重的在而不屬于的中間飄泊者，生活在虛幻中，理想如空中樓閣，盡管炫目光彩，但最終只不過是海市蜃樓，渴望難即。

高加林不斷尋求更大更好的生存空間，改變自己的命運，就像包法利夫人那樣，不斷嘗試生活中未知的新鮮的部分，設想成為另一個更好的樣子，把一切都幻想成為玫瑰色的，一場玫瑰色的夢幻滅了，又做下一場夢，一直做到他崩潰。最后走向精神透支的困境，理想夢幻的玫瑰色逐漸褪去。露出灰色的現實。他昔日生機勃勃、激情四溢的城市生活離他遠去，理想終將被現實所粉碎。他依然是漂泊者，無法進入城堡，就像卡夫卡《城堡》中的K，用盡各種辦法，發現自己依然在城外。他望盡天涯路，為伊消得人憔悴，但最終換來的卻不是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西西緒斯的神話超越時空，在他身上演繹得淋漓盡致，他的努力換來的是宿命的失敗。

四、曖昧的寫作

《人生》是“中國的悲劇”。為了進城，為了和城里姑娘黃亞萍戀愛，擁有城市生活，然后去南京大都市尋求更好的發展，高加林拋棄背叛了巧珍。但最后走后門的事情被揭發，他受到城鄉分治體制的懲罰，沒有社會地位和權力的保護，城市毫不客氣地將其驅逐回鄉村，那個他視為罪惡淵藪的地方。物傷其余，從高加林身上中國青年讀者體會到了一種切膚之痛。歐文·豪曾這樣評價，如果福樓拜可以說包法利夫人她就是“我”的話，那么，同樣路遙可以說，高加林他就是“我們”。

為了進城，高加林像浮士德一樣把靈魂押給了魔鬼，奔向欲望的城市，為自己的夢想追求和拼搏，拋棄了自己的道德良知。作者最后從道德的立場批判了高加林，但這種批判立場并不是那么純粹和絕對，而是無奈困惑中的一個選擇。小說描寫了高加林受到的懲罰，一無所有，最后也意識到自己拋棄了最寶貴的東西，但小說也不無激情、熱烈地描寫了高加林進城后的才華展示，一個新的自我，也真誠描寫了高加林在良知和進城之間的掙扎，“他把車子摔在地上，身子一下伏在一塊草地上，雙手蒙面，像孩子一樣大聲嚎啕起來。這一刻，他對自己仇恨而且憎惡”，同時也用同情的姿態描寫了高加林被驅逐回鄉村后的絕望、孤獨和悔恨。對于作家來說，這是一個社會轉型中理性和道德的沖突，讓人猶豫不決的選擇。“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的生活道路是筆直的、沒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比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業上的岔道口，個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錯一步，可以影響人生的一個時期，也可以影響一生”，到底什么樣的選擇是對的，怎么樣的選擇是錯的，就高加林而言，很難進行判斷。這只是個“并非結局”的結局，作家的曖昧立場使得作品成了猶豫不決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