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邏輯與現代性沖動

韓少功是個不迷信宏大敘事的作家。從《馬橋詞典》到《山南水北》，韓少功似乎更擅長在詞條式，關鍵詞式的細部雕琢之中建構他的總體性。歷史的連續性、邏輯性，編年史的科學性在他的文章只是個背景而并沒有刻意渲染。許多時候，這個總體性并沒有明確的著落。因此，《山南水北》的信息量相當大而雜，99個小篇章可以抽象出許多主題，主題之間并沒有很明顯的邏輯屢次和關系。韓少功對敞開問題的深度、廣度，解決問題有效性的興趣多于對文章邏輯與形式考慮的興趣。但是，散文中一向以冷峻、犀利、批判著稱的韓少功在《山南水北》開始溫和起來。全球化、階級、民族、性別、真理……這些韓少功以往津津樂道的散文主題開始隱退，弗洛伊德、德里達、?？?、巴特……這些以前開啟前沿思想的名字慢慢淡出。分析變成了描述，批判的鋒芒收斂(比較集中的批判面對城市。但更多是建立在對農村好感的參照上)，雖然在一些感悟與評述之中還可以發現他智慧的閃光，但已經不那么鮮明、突出、咄咄逼人。頃訴、激辯、論爭的硝煙淡去，摒棄了所謂的前沿和“深刻”，韓少功傾聽的功能變得強大，許多時候他更是一個旁觀的記錄者，記錄自然生態、鳥獸變遷、人情瑣事、歷史傳說和生命狀態。韓少功是個氣魄頗大，不重復自己的人。能夠在多種空間，多重寫法之間瀟灑地往來。但韓少功從不掩飾自己對鄉村這個原始空間的喜愛，此次的回歸鄉野并不是沖動之舉，而是蓄謀已久。他的行為讓許多人立刻想到這是餞行他的“尋根”理想。《文學的根》這篇文章已經讓人印象如此深刻。如果僅僅從“尋根”意義上理解他的回歸，未免有些單薄。韓少功已經不認為這個“根”能夠解決多少問題。按照南帆的分析。此后的韓少功“表述已經添加了許多限定。韓少功意識到了‘知識有效性的范圍’問題。他‘不許諾任何可靠的終極結論，不設置任何停泊思維的港灣’。這并不是向徹底的結構或者徹底的相對主義撤退。相反，韓少功試圖在這些限定之中發現真理的所在”。既然韓少功已經沒有對“根”的特殊崇拜，已經不將其作為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那么，我更愿意在生存狀態上理解韓少功投向農村的懷抱融入山水的生活是一種更自由、清潔的生活，更貼近生命本真狀態的生活。

《山南水北》袒露的是濕淋淋的鄉村的邏輯。這是以農業文明與自然生態為基礎衍生的一套自洽的邏輯。這里奇特的禁忌、敬畏，靈驗的因果報應，神奇而博大的包容性，大地生命的靈性與尊嚴。這些，在充斥著鋼筋混凝土、汽車尾氣，談論著股票和八卦新聞，繁忙而嘈雜的城市里已經很難找到了。城市的科技和理性，城市的唯物質主義這套思維方式已經很難打人鄉村的生活。盡管他們也用上了電器。鄉村的許多事情并沒有遵循理性的因果，并不能分析出背后的緣由。但鄉村也只能用這樣的恩維才更貼近神秘的自然，才更適合當地的生存。《山南水北》俯拾皆是富有傳奇色彩的故事。鄉村本身就滿是這些與城市異質的資源，虎虎有生氣。被城市滋養幾十年的韓少功太了解城市了。因此，這本書似乎有意采擷與城市邏輯相悖的故事來沖擊我們的視野。許多故事都是他不辭勞苦跋山涉水親自探訪、找尋的。韓少功并非如無本之木硬插進鄉村的“他者”，他曾經也是地道的農民。

鄉村的包容性強大而有人情味。大地滋生萬物，可以藏污納垢、泥沙俱下。因此，許多無處容身的“異類”逃遁到鄉村，照樣可以安居樂業?！懊裰餍缘木A與封建性的糟粕交雜在一起。構成了獨特的藏污納垢的形態?！毖蚀耍耙叭恕笨梢栽谏搅稚癯龉頉]，制造一個個傳奇；侄媳相愛，因為亂倫的罵名逃到鄉村，照樣可以兒女成群；戰爭時期的“逃兵”癱瘓后得到全村人輪流的照顧，并得善終；退休后成天捧著保溫杯到處游蕩提意見者?！靶Υ鬆敗毙r候意外燒壞了臉，嘴角永遠留下了傷疤，看上去永遠像是在笑?！八麄牡臅r候是笑，生氣的時候是笑，緊張的時候也是笑，所以被大家叫做‘笑花子’?！辈还軆刃亩嗝磸碗s和豐富，臉上永遠都只有微笑。這是他的怪異之處，也是他的生存方式將一切的苦難都付之一笑，并不太在意。也是他無可在意，不管是不是他的丑臉導致了瘋癲，他畢竟是一個行為詭異，無法自食其力的瘋子。但是他的丑，在城市被囚禁在瘋人院，在鄉村卻可以滋生出奇特的審美效果。他的臉是扭曲的，可是他一直在“笑”；他祭奠一切死去的動物，甚至為了這個信仰不惜與人大打出手。因為怪異的臉，他從人變成“非人”，進而到不怕蛇咬，不怕螞蟥叮，不怕蚊蟲的“獸”。他對自然的虔誠讓他對天地有著超乎常人的感受力，大雨來臨之前，他能提前拿一柄破傘。甚至為村里預告了火災，減少了損失。受到村長刮目相看的禮遇。此時，他由“獸”又化身為半“神”了。從人、“非人”、“獸”到“神”，一個在城市理性世界注定要被隔離的異類，在鄉村里卻能將主體性幻化得如此豐富多姿?！靶Υ鬆敗鄙砩系囊靶浴偘d、神秘極容易在城市里遭遇囚禁、異化、壓抑。他的生命元氣只有在鄉村這片土壤中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笑花子的父親是村里最窮的人，號稱垃圾戶。他窮卻好賭，再窮在賭桌上卻是義搏云天，絕對正直，講誠信。他不無可愛的狡猾之處在于生活上對村干部的胡攪蠻纏，拒絕村里一次性的援助項目。比如翻修破房子。他也拒絕穿別人贈予的好服飾。拒絕窯瓦而寧可要不堪風雨的油毛氈。就為了收獲別人對他“窮”的定義和由此而來的長期補貼。窮而好賭，窮卻拒富，賭桌上誠信而生活上狡猾，內部矛盾、分裂的性格卻是質樸的生存與享樂之道。城市的流浪漢無人問津，任其自生自滅；鄉村的破落戶卻必須長期予以關照，哪怕他蠻不講理、有意刁鉆。這正是鄉村的溫厚之處。鄉村的藏污納垢復活了一些被城市驅逐的人性的維度，這些生命的強力敞開自然的一些奧秘和世界的豐富性。“民間的傳統意味著人類原始的生命力緊緊擁抱生活本身的過程，由此迸發出對生活的愛和憎，對人生欲望的追求，這是任何道德說教都無法規范，任何政治條律都無法約束，甚至連文明、進步、美這樣一些抽象概念也無法涵蓋的自由自在?！边@些怪異的。為理法不容的，被遺忘和遺棄的。在鄉村統統照單全收。這是鄉村對生命的尊重。城市的倫理到這里已經是強弩之末，鞭長莫及。所謂的文明、進步、開化都只是一種奢侈。被生存競爭淘汰的弱勢群體，在體制之外的怪異之士。鄉村并不避諱，這些無法撼動鄉村內在的倫理。鄉村因此多了些野性的、多元的、生機勃勃的原生態韻味。

這并不意味著鄉村海納百川、吞吐萬物、包容一切。自由永遠都是有限度的。鄉村的內部倫理同樣會有自己的一套邏輯、規矩，會遵循一種準則，囚禁、約束一部分群體。只是約束的對象、方式與城市迥異。獨特的禁忌系統成為鄉村邏輯的一個顯赫標志。城市也有禁忌，比如車牌、手機號忌出現“4”(通死)之類。農村的禁忌并不是懸空的，而是植根于自然山川之中。這些復雜的禁忌系統遍及“長者”(老人、老樹等)、職業、山川河流等。觸犯禁忌比踐踏法律還要可怕。遭雷擊時要說些孝敬父母的話；鄰村莽漢砍了被雷擊倒的老樹作柴火而遭滅頂之災；砍柴前要有“和山”的一系列禁忌。不行房事，不發言語，夜不點燈，餐不上桌……否則會有禍端；就連野人也恪守不能過橋的原則眼看著搶來的女人被村民救走。蛇販子黑皮從師傅那里學來防身的咒語。這些神秘的咒語，必須恪守禁忌(禁食狗肉、不得醫治蛇傷)才可擁有特殊神力。這種神奇已經超越了科學能夠解釋的范圍：他可以念定身咒讓蛇寸步難行，甚至將一黃一黑兩條小蛇攔腰折斷，一念咒語，兩蛇居然交換連接，鮮活如故。但是，這種神奇在破禁之后蕩然無存。在與嫂嫂的曖昧之后，嫂嫂意外地被竹葉青咬傷，黑皮為其醫治而破了功法。后來去收蛇之時，咒語失效，他被幾十種蛇咬死。連他的摩托車都被蛇咬得千瘡百孔。這樣的故事不能過多地在故事本身追問其真實性，而是即便不完全真，民間為什么要以這樣的方式流傳?這個小故事可以折射民間禁忌的一些特征：亂倫禁忌、自然崇拜和因果報應。他與嫂嫂一旦有違背人倫的傾向，就遭到了自然的報應而被毒蛇咬。這個故事與其說在重申因果報應，不如說在規范性道德?！耙环N禁忌民俗事象形成后。人們一般不會對禁忌的原因糾根問底，而是一味地恪守，因為古代及現今落后地區的人們生來就懼怕神靈祖靈降災于自己，故而民俗中的禁忌事象得以傳承有其盲目性和強烈的‘慣性’?！泵耖g需要這樣的故事來建構一套屬于自己的倫理。這個倫理一旦確立，一旦“自然化”，也就不大可能遭到懷疑和撼動。禁忌是維持神秘，創造奇跡所要付出的代價，這是“勞”與“得”樸素辯證法的隱蔽體現。韓少功不是特意販賣一些奇聞逸事，而是盡量將原汁原味的民間形態展示出來。對于這些，他在修辭上都努力冷靜地保持中立。大自然有大自然的內部循環、更迭。在神秘而狂野的自然面前，匪夷所思的事情一幕幕在上演：草木可以耍脾氣通人性；青蛙可以分辨捕蛙者的腳步聲；在夜間突然天空放白……韓少功在沖擊我們的經驗和理性。自然以非人類理性所能完滿解釋的方式自在地運行，那里的人和自然都有另外一套生存的邏輯，對待命運的態度。這是“人”的縮小，自然的放大。人與自然之間，與城市相比，彈性的空間相當巨大。神秘的，怪異的，荒誕的，傳奇的，甚至靈異的事件都有可能發生。許多事情已經不是通過理性規馴的城市邏輯所能解釋。正是這些暖昧的地帶，是文學審美所著力追求的寶貴空間。韓少功正是用他細膩的感覺將這一切呈現給我們。

從社會的寬容，文化禁忌回歸到人，鄉村的邏輯也頗值得玩味。在《氣死屈原》里，村里為開發旅游業而修建了一些簡易的景點。設卡收費，農民全無好處。因此，借名字起得過于詩意、夸大嘲笑。覺得門票太貴，農民跟政府作對，與戴袖章的公差抬杠，向游客揭穿景區的騙局等等，使得當地旅游業受到損失。鄉干部對這些自拆墻角的行為沮喪而煩惱，認為屈原是被這里的刁民所氣而投河自盡。民怨的宣泄方式已經不是拿起刀槍干革命，不是流血犧牲的暴力運動，而是內部搗亂。自己沒好處，干部也別想撈油水。鄉村追求民主，為自己爭取利益的方式不是靜坐。不是游行。不是起義，而有自己的邏輯和方式：胡攪蠻纏、背地攪和、揭露真相，蠻又蠻得可愛，搗亂也搗亂得光明正大。在這里，按照情理的平衡辦事。不平衡了，反抗的方式也不會爾虞我詐。逼對方于絕境。只是一些小小的，破壞性不大的伎倆。在政府與群眾的二元對立之中，政府并非都處于委屈、沮喪的境地。在《開會》中，鄉政府召開會議，宣布禁止非法彩票。一些彩迷在臺下開始議論紛紛政府的這個政策盡管正義、正確，但是沒有得到群眾情感上的認同。直到鄉長抓住了人群中若有若無的“罵娘”聲，并且將自己母親的委屈和苦處向群眾傾訴之后，鄉長才最終掌握了會議氣氛的主動權，他的話從為自己老娘辯護很自然過渡到正義的禁止彩票。將剛剛收獲的精神優勢遷移到會議的主題。甚至借著這個勢頭，將封山育林、計劃生育之類的政策也附帶進去，將政府需要宣傳的政策一網打盡。這個情緒的轉折和精神優越感的產生來源于似乎有群眾罵他的娘。孝道和同情心是這個情緒大轉彎的背后緣由。鄉村遵循的是道德的準則，可以對政策有牢騷，但是你沒法承擔侮辱母親的罪責。情大于法，對母親的尊敬蓋過了對法規執行中的牢騷。一鄉之長需要用這樣不太光彩的技巧來宣傳政府主張，這也許是鄉間的特色。老百姓不認死理認情理。韓少功樂于將群眾與權力機構之間形成二元對立。干部與群眾，同樣是人，背后卻有不同的邏輯。一個代表現代社會的規范，一個是鄉村的邏輯。這兩套邏輯之間往往不容易咬合，會發生微妙的錯位。韓少功擅長于找出彼此的理論支撐雙方都有道理，問題很難解決。沒有主體意義上的勝利者，鄉村奇特情理的呈現才是最后裁決的標尺。

把《山南水北》看作城市的批判書也許并不為過(盡管在《隱者之城》唯一一篇中有對城市的些許眷戀)。韓少功也因此受到一些讀者的刁難。其實，對城市文明的批判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從盧梭、本雅明到海德格爾等，對城市的反感伴隨著現代性進程始終存在。按照汪暉的考察。西方的現代性由貶到褒再到貶，在美學現代性上出現了分裂，現代性在線性時間發展上也存在著悖論。對現代性的第二次貶低在資本主義有了巨大發展的大工業時代。敏銳的理論家發現，技術的進步、理性的發展、對自由的承諾并沒有給人帶來期待中的幸福，相反，許多人的幸福感更為貧乏。馬克思談論了工業社會的勞動異化問題。他認為異化勞動有四種規定：一、勞動者同他們的產品相異化。二、勞動者同他們的生產活動本身相異化。三、勞動者同他們的類本質相異化。四、人同人相異化。人豐富的，感性的，自然的需要被機器剝奪了。工人長時間在冰冷的機器面前做一些機械、反復、枯燥無味的工作。作為自然世界的一分子，人類越來越脫離原始狀態的與自然和諧相處，甚至在自然面前掙扎、討生活的歷史。人類開始跟隨沒有溫度，冰冷(或者溫度過高)的機器。至于山川、田野、花香、蟲鳴，已經遙不可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越來越麻木，心靈越來也封閉，想象也日趨平淡。勞動與生活并不是人自愿而快活的，而是充滿著潛在約束、規馴、期待的異化。而在韓少功看來，田里的勞動則有趣得多?！班l下農民倒多了一些自由，勞動方式的單調和呆板，在很大程度上也得以避免。鄉間空氣新鮮自不待言，環境優美也自不待言。勞動的對象和內容還往往多變，今天種地，明天打魚，后天趕馬或者采茶，決不會限于單一的工序。即使是種地。播種，除草，殺蟲，打枝，授粉，灌溉，收割等等，干起來決不拘于一種姿勢，一種動作，一個關注點?！编l間的勞動立體、豐滿，貼近人性、人情，因此也就少有馬克思所擔心的人被勞動異化的問題。不僅是人。連寵物狗三毛到了這片土地都本能地興奮。

盡管韓少功眷戀鄉村。另一股潮流正在慢慢滲透。鄉村也無可阻拒地步入現代性的過程?，F代性是一個涉及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具有內在張力的整體性概念，也是一個十分復雜的過程。全球化進程的推進的觸手伸向了這個遠離城市的小鄉村，在韓少功的描述里，可以看到現代性的元素在緩慢滋長。全新的認知工具的、道德實踐的和審美表現的合理性逐漸注入了鄉村。鄉村“神醫”一些詭異的醫術面臨非法行醫而被取締的危險；拍眼珠的殘酷刑罰退出歷史舞臺；農民似懂非懂的政治語言的強行進入；村莊也辦起了旅游業；剃頭匠的傳統工藝遭遇了現代理發方式的沖擊，已無力生存；最為典型的是，村民踴躍集資修建公路一條源源不斷輸入現代性血液的動脈，爆破的硝煙和推土機仰起的塵土預示，這個鄉村將不再純粹。韓少功遇到了這樣尷尬的境地：他努力想逃避城市，他的避風港鄉村卻極力地向城市模式靠攏。久居城市的韓少功對現代性的結果避之唯恐不及，現代性在鄉村卻是一個充滿褒義的理想。中國龐大的版圖使得前現代、現代、后現代社會同時存在又互相滲透，形成復雜的關系網絡?，F代化在城市已經結出惡果，在鄉村卻是促進發展的強勁力量。危機還遠沒有顯現，進步、發展、革新、解放是此時鄉村對現代化過程的理解，光明、熱烈的期待掩蓋了未來可能的黑暗。那么，在這個過程中，他懷著新鮮的激情所記錄下來的自由自在的，藏污納垢的，虎虎有生氣的，充滿神秘色彩的，有著獨特韻味的鄉村是不是也意味著崩潰的翮臨?若干年后，這個叫做八溪峒的小山村會不會被現代性的潮汐吞噬。也成為韓少功所厭惡的城市?這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韓少功擺明了自己的價值取向，而且記錄下前現代的許多獨特的邏輯和現代性胎動的朦朧韻味。這個收獲已經不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