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里京家

廣西東興的金灘一線，是一片“京”色海岸。

此“京”和北京無關，和京劇無關，而跟一個經歷過整體漂海遷徙并長期與海發生精神與物質聯系的中國南方少數民族有關。

這是京族。

廣西東興的萬尾、巫頭、山心三個島嶼及其附近村落，是京族的唯一聚居地，習慣上，這里被叫做“京族三島”。京族從未缺少過海風的吹拂，海，是他們一直以來的天然睡床。有證據表明，最先在明正德年間抵達萬尾三島并安居下來的京族先祖，是從海上因風暴漂流或追趕魚群而來到中國島岸的古代越南移民，他們大多來自古代越南的涂山、春花、宜安、花豐、瑞溪、芒街、萬柱、角白……也就是說，自16世紀中期算起，現在人口只兩三萬的京族，已經有了500多年歷史。

嚴格地說，京族三島都屬于陸島。由于極其貼近大陸，山心在1955年最先成為連接大陸的一個島。1970年以后的兩年間，萬尾、巫頭二島之間的互接海堤以及萬尾到大陸長達1800米的公路海堤相繼建成，這里，終于成為暢通無阻的半島。

看海聽海，對絕大多數人來說總是充滿詩意的誘惑，而海岸邊的民族傳說，更是勾眼之后又勾魂。那里，有京家的尖帽子，有鯰汁，有風吹餅，有拉大網，有獨弦琴，有生猛海鮮，有男孩女孩在哈亭里唱哈如潮。

去金灘，去金灘。

海島空氣里飄浮著淡淡咸味，陽光斜照，果樹們一概拉出長長的影子，綠葉搖曵，簌簌有聲，在濤聲里制造一種讓人怡神的植物清香。韌性十足的木麻黃作為海島上最適宜生長的防風林而存在著，長在海水中的大片紅樹林，也為南來北往的候鳥準備了極其豐富的食物盛宴。時至今日，讓京族人心里更踏實的是，曾經稀少的島上水田，也變成濕濕潤潤的一片片了。每至夏秋，水稻瘋長而至成熟，谷穗彎彎黃黃，把地上染得金色斑斑，海風吹過，人們聞到的，已不再只有單純的海味道，更有著讓人興奮的濃濃稻香。

踏上三島，面對亞熱帶海岸那完全不同于內陸地區的獨特景致，面對漁船、漁網、海灘和綠綠田疇交織在一起的另類視野，面對綠樹掩映中若隱若現的京家民居以及混合在海風里的親切炊煙，很多人會在一瞬間就產生出一種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莫名感動。

在這里，你很容易就體會到“吃海”這個詞語的真正含義。京族人的“吃?！庇兄鴺O其豐富的類別與細節，那里面，流動著一個海居民族日積月累的長久積淀。海何以吃？一個“吃”字，絕不僅僅指向那些直觀的進食動作，人們無法把整個大海放到嘴里，但海里幾乎取之不盡的浩浩資源，給京族的整體生存帶來了豐富而穩定的生命支持。

捕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單元。

而他們一貫擅長的淺海作業，一動起來就是一道鮮活風景。

在萬尾，拉大網蔚為壯觀。當太陽跳離海面，云在朝陽里不斷變換造型，海灘還被潮水覆蓋著，你起個早，到海邊去，視野里就會有拉大網了。大網之大，足以讓外來者瞠目結舌。最大的網，可以長達上千米，沒有十來二十個人，休想把它順利搬到海灘上。網卷起來的時候很重，漁人們會把它分成相連著的幾部分來搬，一部分叫“一扛”，一張網若是有十扛八扛，那么，這支扛網的隊伍就會拉出長長一行。網被運到海灘，抬上小船，當潮水開始回落，小船便搖向海里，大網徐徐被船拖開。網，最終圍著岸撒成一個半圓形，兩邊的網繩頭握在岸上人手里，此繩頭和彼繩頭之間，可以遠到千米。遠看，兩撥各自握著網繩頭的隊伍似乎毫不相干，實際上，他們誰也離不開誰。隨著一聲呼喊，離得很遠的兩撥人開始同時拉緊網繩，收網開始了。海面呈現著一如既往的平靜，潮水以讓人不易察覺的速度從岸邊退卻，海灘上留下了許多潮水攜來卻不愿攜去的貝螺空殼。沒有誰可以斷言，一張大網拉回來，網中獵物到底會有多少。大多時候，拉網總要持續數小時之久。初時，兩邊拉網的隊伍隔得極遠，隨著大網越收越近，兩邊的人也漸漸地相互靠攏，網收完了，隊伍也就合二為一了。

如果說萬尾島的拉大網講究的是合作與默契，則山心島使用最多的漁箔捕魚方式，體現出來的就是卓有效率的“守株待兔”。漁箔，一座鄰一座排列在一片退潮空闊而漲潮可以行船的淺灘之上。潮漲了，海水差不多淹沒漁箔，魚蝦們會隨潮水游向岸邊；潮落了，魚蝦們全然不知危險所在，又隨潮水回游，這時，它們往往會不知不覺地進入漁箔的大喇叭口，然后順著嗽叭的邊緣慢慢進入一漏、二漏，最后到達封閉的漏頂，在這里，它們就算知道上當，也是“君已入甕”了。對魚蝦們而言，漁箔是一個永遠也找不到出口的迷宮。幾十座漁箔像幾十個八字寫在淺灘上，因而，京家人又呼其為“八卦陣”。

漁家出海探箔，一定要趁潮線尚高，只有在這時候，10米長的機動船才能暢快地行駛在水面上。白天探箔是一種情形，夜晚探箔，又是另一番光景。當漁村人聲漸靜，常常就有夫妻、兄弟或父子相伴，啟動馬達，將船駛向夜色籠罩的寬闊海面。

船到漁箔，船主人會把纜繩系到漁箔漏頂的木樁上，然后爬上堅固的漏頂，點燃汽燈懸于箔內。光亮，在夜晚的海面上對魚蝦們有著幾乎無法抗拒的磁力。系好船，掛好燈，關上機器，漁人們剩下的事情，就是耐心等待海潮的退卻。時值半夜，海面安靜之極，只有水流在封閉的箔中回旋流動發出的細碎水聲，以及較大魚兒在箔里不時撲打的嘩啦聲響。漁人并不著急，他們會躺到船艙里靜靜地睡上一小覺，享受海浪輕搖中的短暫夢境。當潮水退到一定的水位，漁人自然會醒來，開始捕撈第一撥魚蝦，退到半尺深時，更多的蝦蟹被揀撈到船上。漁船的船板下一般都有水艙，從漁箔轉到船上的魚蝦多被存放在水艙里，直到漁船靠岸，這些小生命依然鮮活亂跳，渾不曉昨日已非。所謂“生猛海鮮”，在此被展示得淋漓盡致。

擁有漁箔，京家人等于擁有一本取之不盡的存折。

魚是自然的演繹，而語，則是人文的一種演繹。

可以說，京族人之間的專屬通用語言純屬原生，在京族先祖到達三島以前，京語就已經是一種成熟的族群語言了，只不過，那時的京語還不叫京語。

京語的發音，絕大多數和越語一致，雖隔海相望，京族人和越南人之間的交流卻全無障礙。由于京族跟壯漢各族雜居得實在太久，互通有無得實在難以分離，因而，京族人在生活表達中除了使用京語，也把當地廣泛覆蓋的粵方言漢語（也稱為白話）運用得十分純熟。在中越貿易全面鋪開的今天，京族人參與其中，更有一份如魚得水的先天優勢。

但，京族的生存軌跡中從未出現過一種貫穿始終的原生文字，這種情況導致京族歷史的文字記載出現了長長的斷層，人們所能了解到的京族檔案，往往只是點點滴滴的散片整合。然而要說京族文字了無痕跡，卻也不是事實，一種被稱為“喃字”的方塊字，就曾經在京族的生活場景中發揮過特定的作用，它借用的是漢字結構方法和造型并以此表意，多出現在民間的唱哈歌本、經書、族譜和鄉約之中，形為漢字，音為京語?？上У氖?，由于喃字筆畫過于繁瑣，結構偏于復雜，加上沒有專事喃字啟蒙的先生與學堂，這種文字的普及和使用出現了延續意義上的瓶頸。

喃字的萎縮，卻不會讓京家人丟失他們的獨弦清音。

強弓硬駑箭射而出的威力，靠的是一根弦。京島月夜下，常有琴聲如訴，柔柔音起，萬物越加朦朧。那種不同于世間所有樂器的奇特音質，靠的，也是一根弦。 所謂“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這一京族喜愛的傳統民族樂器，自有它獨掛一弦的清音之妙。

獨弦琴屬于彈撥類弦鳴樂器，有木制和竹制兩種，現在京族人常用的琴大多為竹制，琴身用大半個竹筒或木匣做成，一頭有把手，另一頭有根細細木柱，弦線，就繃在把手和木柱之間。彈奏者用竹片輕撥弦線，聲悠悠，韻長長，入耳竟似潺潺流水慢慢響來，是世界上惟一全部用泛音來演奏整個樂曲的樂器。

“相愛脫衫相送，回家撒謊過橋遇大風，風吹了，風吹了，風吹無影又無蹤……”這是《風吹過橋》中的一段歌詞，那種飄逸、灑脫和柔軟清雅的味道，實在讓人無法一一道盡。獨弦琴傳統曲目中，以《高山流水》、《風吹過橋》等最為著名，現在，一批新的獨弦琴演奏家也開始推出新的曲目，并嘗試對獨弦琴制作原料和工藝的不斷改進，并讓獨弦琴進入了世界音樂的最高殿堂——奧地利維也納金色大廳，使全球的音樂愛好者都聆聽到了“此曲只應天上有”的如夢似幻之音。漫步京島，迷蒙夜色深處，或者一棟小樓，或者一棵木麻黃樹下，濤聲隱約里，突然就會有琴聲悄悄淌出，滴滴柔，聲聲慢，縷縷皆是清音。問疏影搖處是誰，笑答，只有京家。

有琴聲，當然也就會有歌聲。

在京島，唱歌不叫唱歌，叫唱哈。哈，歌也。一年一度的盛大哈節，是京族人永遠期待的日子。

哈節最重要的一個場所，是哈亭，沒有哈亭，哈節就失去了賴以演示的根本平臺。萬尾、巫頭、山心三個島不但各有各的哈亭，并且連哈節日也有所不同，萬尾與巫頭在農歷六月初十過哈節，而山心這個日子定在了八月初十。其中原因，據說和各島哈亭竣工的不同日期有關。哈亭絕不僅僅只是唱歌的地方，這里既是歌亭，也是神廟和祭祖祠。事實上，哈節是歌節，是神節，是祭祖節，是亦歌亦吃的日子，是京族人種植歡樂的精神田園。

當鑼聲和鼓聲響遍村寨、所有人都把京家盛裝穿到身上，每一片竹林和樹林在夏天陽光下常常有笑聲飛出來的時候，哈節就開始了。這是一個可以盡情宣泄心情的節日，是一個可以把歌癮過到十足的節日，也是一個組織嚴謹、秩序清晰、分工明確的節日。

整個哈節，大致可分為四個部分，分別是“迎神”、“祭神”、“入席”和“送神”。持續數天的哈節，把感恩、歌唱和悠閑的吃喝溫暖地糅在了一起。哈節唱哈，也聽哈，但唱哈聽哈絕不只限于哈亭之內。在哈節到來的日子里，哈亭附近同樣四處歌飛，人們無須召喚，自動聚成歌圈自由對唱，那份自在，那份詼諧，那一種含情脈脈，在無形中敘說了京族人為什么對哈節有著非同尋常的熱愛。

一代一代的京家歌手，從哈節中脫穎而出。

京家人歌而快樂，歌而生情，在歌聲里“踢沙”和“擲木葉”（尋情的兩種方式），在歌聲里享受日子香香的味道。也許，今天的男孩女孩可能不一定需要以這樣的過程來完成雙方的情感確認，但他們不會拒絕傳統行為對特定氣氛的活躍與調節。正如他們的民間信仰一般，你可以信佛教，可以信道教，可以信天主教，也可以什么都不信，這是一片寬容的田野。這樣的寬容，足以佐證京族人擁有一種汲取和融化外來元素的柔軟力量。

這，已然是21世紀的新京島。

去金灘看海吧，看京族人拉大網，看他們踩著高蹺捕魚，看哈節熙熙攘攘，看海鮮怎樣“直接從海里跳到鍋里”，去嘗鮮鮮的鯰汁，去吃薄薄的風吹餅，去咀嚼柔嫩的卷粉和水糕，去住住京家人漂亮的別墅式民居，去聽聽天籟一樣的獨弦琴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