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南山寨的風雨煙云

廣西北部云貴高原南麓亙古的群山多數沒有名字，有幾座山因為有了這樣一個族群，才讓它有了符號：茅南山、鳳凰山、九萬大山。山的名字，體現著安居于此的人們對家園的認知和想象。

這是一片逶迤連綿的喀斯特地貌區，峰谷中，山雖高而有情，地雖硬而有義，生長的五谷雜糧，養育出了一個自成風格的山間民族——毛南。在中國5000年文明歷史長河中，潮漲潮落，云卷又云舒，毛南人用自己的智慧雕琢出自己獨具風采的文化個性，成為一個具有唯一性的純粹民族。

對于廣西自己的世居民族，我不能說了解得少，但偏偏對毛南族就一直只是神往而沒有過親密接觸。終于有一天有了尋訪它的機會。

汽車從環江縣城出發，沿著桂西北彎曲的山路徐徐向前，那里山路彎彎，通向數不清的民族山寨，山高林密，常常看不見來路，也看不清去路。好在，不時有繚繞在山梁上的裊裊炊煙提醒我們，山那邊確實有村子，有人家。就是在這幾多期許幾多等待中我走進了毛南村寨。

環江縣的上南、中南、下南三個鄉，是毛南族聚居地，也稱“毛南山鄉”，村落大都同姓聚族而居，不但姓氏相同，而且血脈和祖先也共相傳承。這些人家，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世世代代平靜地繁衍生存著，兒女們長大后，除大兒子留在老屋外，別的后輩多另蓋新屋，天長日久，又慢慢形成了大小不一的其他村落。

村口一道道廢棄的石城墻，是毛南先人為了防御外侵壘砌的。當年偶爾開啟石城墻的柵門走出去的，是一個個心高志遠的少年，這些人成了毛南族人走向文明與進步的使者。毛南人崇尚知識，自20 世紀以來，村里但凡有人考上較高學府，大家一概捐資捐物，直至其完成學業為止。又因為這樣，族人里學子尤多，成材者不可勝數。

已經沒有誰說得清楚這個族群最早的樣子了，曾經很長的歲月里，毛南人自耕自種，自織自染，自喜自悲。

當這個族群的祖先帶著自己獨特的口音和穿著打扮走出深山老林，走進世人視野的時候，他們自稱為“阿南”，翻譯過來，就是“當地人”。

而他們所說的這個“當地”，是鳳騰山邊一個名叫“茅灘”的地方。隨著時間推移，在古代某一年的某一個季節，當時的行政管理者開始把住在茅灘上的人叫做“茅灘人”，以此區別于其他居住人群。

南宋學者周去非在他的《嶺外代答》中，讓“毛南”的前身第一次出現在典籍中：“自融稍西南曰宜州。宜處群蠻之腹，有南丹州，安化三州一鎮、荔波、贏河、五峒、茅灘、撫水諸蠻。” 之后，廣西的許多史書上，開始陸續出現“茆灘”、“茅難”、“冒南”和“毛難”等字眼，而這些詞，都是毛南語“mau.nan”的同音異寫，均作為地名而出現，在當時，這些詞語還不是人們對于毛南族的明確稱呼。

一直到1956年，經過詳細調查和民族識別，并尊重其本民族意愿，經國務院批準，曾經的“茅灘人”，被正式定名為“毛難族”。1986年6月5日， 國務院再次尊重其本民族請求，批準改“毛難族”為“毛南族”。從此，毛南人以山水為紙，以自尊和自信為筆墨所描畫出來的美麗畫卷，終于蓋上了一枚清晰完整的印章。

毛南族聚居地，山川畎畝相連，地形西北高、東北低，不同的地方，有著截然不同的生存環境。

西北段是大石山區，山高谷深，地勢險峻，水源相對稀疏，在毛南語里，那里的寨子被叫做 “曉桐”，意思，就是“種旱糧的村寨”。“曉桐”，多為六七戶聚成一屯，村與村之間相距較遠，十里八里或數十里，都有。沒有大的溪流，沒有大塊的田地，人們所耕種的，是分散在山場石窩里的小片畬地。幾十年前以及更早，人畜飲水是一個天大的難題，尤其到干旱時節，毛南人常常不避山高路遠，頭上頂著一顆熱辣辣的太陽，絡繹不絕地去到深深巖洞里，把水一桶一桶往家背。當然，現在不會了，政府出資引出了地下水，并給每一戶人家都建起了可以滿足基本生活需求的水柜。彩帶般的公路飄進每個村落，伴隨著公路開通的還有照明、通訊設施等，“曉桐”不再閉塞。

東北段，是半石山區，石山不算高，也不很大，連綿起伏的山巒環抱著大大小小的田垌，在毛南語里，那里的村子叫“龍辦”，意思是“種水稻的村寨”。“龍辦”一般依山而在，面對田野，有十多戶或數十戶人家，多的，一村上百戶。村與村之間不很遠，二五里路吧，遠也不過十來里，綠樹翠竹，人煙稠密，溪水潺潺，土肥地沃，是個隨便插根竹子也能變成竹林的地方。龍辦以種水稻為主，香粳香糯遠近聞名，嶺旁村邊，稻田片片，每年秋風漸起時，田里的香谷稻穗低垂，隨風搖擺，純凈的金黃谷色鋪在黛綠山谷之間，谷香伴著花香，悄悄裹滿毛南山鄉的每一道田埂和每一片屋頂。

居住大石山區的毛南人生活中當然離不開石，房屋建筑也因為石而獨具特色。那是一座座石的柱子，石的房基，石的墻，石的臺階的干欄式的樓房，人們稱之干欄石樓。走進毛南村子，沿著錯落有致的石板路徐徐行走，淳樸鄉風自會濃濃地撲面而來。這里樸素而自在，平靜而干凈，毛南人用極具善意的表情與聲音和我們打過招呼后，又從容不迫地繼續做他們手中的活，就連行走在村間路上的雞雞鵝鵝，也都自然之極地擺出一種自得其樂的姿態。

家家戶戶門外都有雕刻精美的石具，比如一盤雕著花草的石磨、一扇雕著魚躍龍門的石門、一面雕著龍鳳呈祥的石窗，或者幾根雕著蓮花造型的房屋石腳……屋里呢，還會有雕著蝶戀花或鴛鴦戲水的石缸與石盆。

毛南韻致，鋪陳在被歲月和雨水沖刷得圓潤清亮的石板路上，隱約在毛南人四季長響的儺戲音樂里，纏綿在承載著毛南歷史、文化、信仰的儺面具中，沉浸在干欄下低頭吃草的菜牛那光潔的脊背上。

生活在大山皺褶里的毛南族，注定要為自己賴以生存而數量又相對較少的土地付出艱辛代價。

深耕細作、復種間種和套種密植，是毛南人常用的種植方法，他們想方設法，努力把土地的潛能激發到最大限度。

春天，他們在每一寸土地上都種上莊稼，一塊地里，一起種下的往往有很多種，隨著節氣的遞進，一壟壟綠紗般的玉米植株下，開始長起矮胖茁壯的黃豆蓬，待到黃豆結豆莢時，豆莢下又爬滿了紅薯藤，紫紅色的花兒，已迎風綻放了。收獲了豐滿肥碩的玉米并砍掉玉米稈后，正是黃豆需要陽光和催莢肥的時節，而收獲完顆粒飽滿的黃豆時，紅薯也完成了孕育果實的使命，它們大而甜美的果實，正渴望著進入毛南人樸實的糧倉。

毛南人尤為珍惜群山懷抱中那一片片田地，在似春非春之際，他們一遍又一遍地翻耕侍弄那些水田，認認真真搗碎田中的每一塊土疙瘩，薅去雜草，修好田基，把田垌收拾得干干凈凈，耐心地等待播種季節的到來。終于，布谷鳥聲聲啼，春雨降臨，田垌蓄滿盈盈春水，人們開始播秧了，田垌里更熱鬧了。一撮撮秧苗在人們的指尖上撒開去，穩穩當當扎進田中，原來赤裸裸的田垌，便漸漸披上了綠色的新裝。耘田施肥，疏渠灌溉，毛南人每一樣都做得精益求精，付出當然就有回報，毛南山鄉每年兩季水稻的產量都很高，這也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土地不足的缺憾。

即使是冬天，農田也不會閑置。毛南人收完稻谷，又排水翻耕種上蕎麥、油菜和其他一些東西，田邊地角，能種的都種上。天冷，溪流也瘦了，但人過田野，仍然隨處可見紅的辣椒、紫的茄子、綠的蔬菜以及迎風搖曳的一棵棵火麻樹。

在石山區，土地就更金貴，毛南人往往要從石縫縫里摳泥土，用竹筐裝，用背簍運，才能堆壟成一塊塊大小不一的田地，有的地，甚至只有雞窩大，因此有民謠這樣形容：“碗一塊，瓢一塊，背篷蓋著兩三塊。”有時，毛南人還要用比泥土更多的石塊將小塊田地團團圍住，以防泥土流失，然后地種上玉米、高粱、小麥和南瓜，種上他們一年的希望。

我是先在縣文化館看到毛南族的“精靈”花竹帽的，那是用毛南山間長出來的金竹和墨竹破成薄如紙、細如發的竹絲編織而成的。帽子手工之細膩和圖案之精致，可以與壯錦媲美。后來在鄉間看到藝人在編織，幾百根竹篾在他手上飛舞，仿佛賞心悅目的指尖舞蹈。花竹帽是毛南女子身邊一種美麗、吉祥并跟愛情有關的特殊裝飾品。

圩日了，吃喜酒了，或者節慶聚會之時，都是毛南青春男女尋緣的最佳平臺。每每這時，年輕女子總會變得鮮艷動人，她們帶著漂亮的花竹帽，半遮半掩，三五成群，目光偷偷梭巡著，在過來又過去的年輕男子身上反復掃描。后生們就更穩不住了，他們如魚得水般四處游走，一旦看中了哪位姑娘，便裝模作樣往女子堆里挪，姑娘一個不留神，花竹帽就會被他搶在手上。倘若是緣來又緣往，姑娘便任由帽子在后生手上揮舞。羞澀中，她還會向對方回要一件禮物，如果眼緣不對，就是另一種情景了，姑娘會追著小伙子將帽子再搶回來，后生若執意不給，姑娘也不強取，日后讓人去討就是了。

暮色四合，淡淡的山嵐隱沒不見，搶到花竹帽并留下了信物的后生開始約上同伴，向意中人所在的村寨慢慢行去。他們穿行在一座座干欄石樓下，就著夜色唱起了情意濃濃的山歌，歌聲從窗子和門縫飄進了姑娘的耳朵，借著淡淡天光，姑娘從很多影子里認出了自己鐘情的人，約上女伴，款款地下樓來了。

后生并不迎上來，他強壓著一顆狂跳的心，轉身跑到村邊那綠葉婆娑的大樹下面等著，這樣的等待，就像溪水流下山谷一樣自然。

在大樹下，有緣人輪番用山歌了解對方的身世和情況，歌來歌又往，情也真，意也真，歌越唱，情越濃，一直唱到夜露深深。雖然難分也難舍，可明天還要下地干活呢，于是，他們彼此用山歌約好下一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一步一回頭，相別在蛙鳴蟲叫的模糊田邊。

花竹帽從此就會被姑娘掛在自己的閨房里，用一塊白布蓋在上面遮檔灰塵，等到出嫁時才派上用場。姑娘出嫁，有沒有花竹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聽聽那首柔柔的《叮囑歌》吧，你就什么都明白了。歌子唱道：“哪個姑娘要出嫁，買花竹帽最要緊，被帳鞋盆放其次，先看帽子新不新。新娘少頂花竹帽，伴娘也覺丑三分。滿身綾羅少這帽，莫想跨入婆家門。”

糧食進倉，田地翻耕好，孩子們的假期來臨，外出打工的人開始像往年一樣一個個回來，“放鳥飛”的日子，也就到了。

“放鳥飛”，是毛南人過春節時的一種習俗，每到春節，人們除了包粽子，還要包“百鳥”，在正月十五那天，將“鳥”兒放飛祈福。

毛南女人們在年前幾天就開始忙碌了，她們成群結隊地跑進山里采回菖蒲葉，并砍來竹子破成薄薄的竹篾。吃罷夜飯，女人們就坐在堂屋里或屋門外，一邊說笑著，一邊用菖蒲葉和竹篾編織那不可缺少的吉祥“百鳥”。“鳥”，是按每個人的想象和心愿編出來的，有小巧玲瓏的綠豆雀，有滾圓溜肥的鷓鴣鳥，有剪翅的燕子，有長尾的山雞，還有許許多多她們心中想得到的漂亮鳥兒。

除夕一大早，主婦們便把浸泡好的香糯往“百鳥”的空肚子里灌，有的人還往里面放一些飯豆或芝麻，然后用麻繩捆綁結實，一只只千姿百態的“鳥”，可算是帶著吉利飛進了尋常百姓家。“鳥”們被放進鍋里煮著，紅通通的灶火，點燃了毛南人一年一度的期望。

煮熟出鍋，“槽鳥”祭祖儀式開始了。“槽鳥”，就是將“百鳥”用一根甘蔗串掛起來，尾朝板壁，面向大門，恭恭敬敬橫掛在堂屋中央的香火堂前，寓意著在冰封大地時，百鳥烘巢，合家溫暖。

這期間，誰也不許亂動掛在香火堂前的“百鳥”，直至正月十五，人們才砍斷甘蔗，將“百鳥”收下，放回大鍋再煮。元宵節之夜，全家人就以“百鳥”當飯，吃得樂樂乎乎，合合美美。這，便是毛南族春節獨具特色的“放鳥飛”。

除了“放鳥飛”，毛南人最注重的是農歷五月的分龍節，每當這個節日來臨，毛南人會以自然村屯為單位，籌資，買牛，請師公到三界廟前做法事，在“椎牛儀式”里祈求新的一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分龍節，也稱廟節。毛南山鄉以鐵坳為界，分上團廟和下團廟，南邊的大石山區為上團，北邊的半石山區為下團。下團從夏至之日起，按地支順序定，第一個辰日為下團廟節日；上團廟節日期比下團廟提前五天，從辰日倒數到亥日就是了。

毛南先人無法解釋洪澇干旱的自然現象，認為，雨是天上的龍所為，而龍由玉帝支配，玉帝每年都會給不同的地區分配不同數量的龍，洪澇，是因為當年分配到的龍頭數量少，龍擔心播雨不及農事，所以拚命下雨造成的；干旱呢，則是因為分配到的龍數太多，龍互相推諉，從而不作為。毛南人希望，玉帝最好每年都分來兩條龍，讓它們輪流降雨，這樣，肯定年年風調雨順，所以，他們在每年初夏都要舉辦“分龍節”，椎牛祭祀，好把自己的愿望告訴玉帝，不能沒有龍，也不能有太多龍。同時，毛南先人們認定，三界公是本民族飼養菜牛和耕牛的創始人，認為家里人丁六畜興旺或衰老、地里禾苗瓜果豐收或欠產，也跟三界公對人們的賞罰有關。飲水不忘挖井人，對三界公的敬畏和懷念，使人們想到要為他立廟祭祀以承載敬意。

分龍節一般歷時三天，頭兩天是村祭，第三天是家祭。村祭要殺牛祭祀。家祭呢，誘人的食物變成了主角，家家戶戶忙著蒸煮五色糯飯，做香噴噴的粉蒸肉，有些人家，還烤上了金黃脆嫩的香豬。吃過夜飯，一家老少又忙著做那棵節日里必須有的吉祥的“豐收樹”——白天采回來的樹枝或竹枝，被人們恭敬著插上中堂。五色糯飯也被捏成一團一團的，密密麻麻地粘在上面，那，表示的是果實累累、年景豐盛、合家幸福。

毛南人家，曬臺上和屋檐下，常常擺放著很多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南瓜。

惜土如金的毛南人，特別喜歡這些金色的精靈，因為，它們不需要太多泥土，就能在有限的空間里不斷舒展那圓潤飽滿的身形。最有名的毛南飯，里面最主要的成分，就是南瓜呢。

所以，毛南族有南瓜節，一點也不奇怪。南瓜節之日，在農歷九月初九。

過節時分，各家各戶會把自家當年收獲的大南瓜擺滿樓板，逐一翻拍，細細挑選，直到選出那個全家人都認為是最大最好的南瓜來才罷休。然后等待村人組成的評委來進行評比，評出的南瓜王，主人會立即破開，掏出瓜籽留待來年做種子用，然后把瓜切成塊，加些小米，文火煨燉，煮到爛熟了，停火，先盛一碗供在香火堂前敬奉南瓜王，之后，見者有份，共享美味的南瓜宴。

吃完南瓜宴各自回到家，人們開始忙著為年過花甲又體弱多病的老人“添糧補壽”了，家里辦幾桌酒席，請親朋好友來聚會，客人們會帶一些細糧和好米，這些米糧，是要單獨存起來的，謂之“百家米”。這是祖宗傳下來的習俗，老人們都說，一個人一輩子要吃多少米糧是天定的，人老了生病，那是因為糧食不夠了，需要別人幫著添加一些，扶一把，就像一匹馬，每走完一段路，如果還要走，就得喂足糧草一樣。收存下來的“百家米”，吃的時候得細水長流，家里做飯時，抓一點摻進自家米中煮給老人吃，就是“添糧補壽”了。比瓜添壽，這是毛南族獨具一格的風情。

穿過長長的歷史走廊，毛南族一路走到今天，在青山綠水中，在天地之間，就這樣生生長流。

我依依不舍地離開毛南山鄉，汽車駛出村邊清澈透亮的小溪上的石橋，干欄石樓慢慢地在我視野中消失，但我知道，毛南族從此一定常在我的夢中閃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