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族行板

“呢的呀”黑衣壯人生命的誦歌

走進那坡，人們必須再次打開廣西地圖，尋找，端詳，實地對照。沒錯，此刻你已站在這片自西南向東北呈傾斜之勢的美麗沃土上。玫瑰色的晨霧滿天空漾開，輝煌的太陽仿佛正噴礴自這片海洋般壯闊的層層峰巒。

那坡是廣西唯一用壯語命名的邊境民族縣，也是廣西陸地邊境線最長的縣份，位于廣西西南邊陲，南至西南與越南毗鄰，西北和正北與云南省交界，人口20多萬人，處云貴高原南緣，屬亞熱帶季風氣候區。

踏入黑衣壯人的居住區域，給人的印象當然是讓人震撼的大片大片的綠：青翠、濃蔭、沁人心脾……你呼吸的就是樹木花草所呼吸的，那潺潺流水，似歌吟，回蕩于翠谷，紆繞著流云的天籟。

黑衣壯，是壯族族群之一，自稱為“布嗷”、“布敏”（也稱布壯）的一個族群，目前約有5萬多人。黑衣壯有著許多獨特的文化特征，被視為壯族傳統文化的“活化石”。

龍合鄉馬獨屯是那坡境內原生態保存得最好的村落。遠遠望去，山影重重，房屋散落，大石突兀，村屯掩映在黑色的石叢中。

馬獨屯70多戶人家，400多屯民，住著一色的木樓、泥墻、瓦蓋的干欄。走進這個屯，仿佛走進了黑色的世界。房屋的瓦是黑的，木樓的柱子是黑的，就連家里養的家禽也是黑的……黑衣壯以黑為美，盡管現代的公路已將山里的村屯和外面世界連在了一起，但是他們依然堅守著自己的族群標志——男女老少都穿著土布的黑衣、黑褲，頭上還戴著黑頭巾。家家戶戶，樓上樓下，石臼、石缸、石桌、石磨、石柱、石階梯等隨處可見。據說，黑衣壯還有巨石崇拜的習俗，屋后滾下巨石，屯里人立即拿來黑衣給它蓋上，并置上酒肉，點香燒紙，以示祭祀。

黑衣壯，黑衣壯，一把藍草，千年衣妝。

相傳，古時候布敏、布嗷受到異族部落入侵，寡不敵眾。正當危急之時，族人首領夢中得到本族老祖的指點，于是令族人采來藍靛草漚制成染料，將手臉、衣服、刀槍染黑。眾族人儼然天降的一群黑神，天神般潛入敵陣，大舉反攻，終于轉敗為勝。從此，布敏、布嗷這一群體的人便穿著用藍靛染制的黑衣代代相傳了下來。關于這樣的故事還有一種傳說，一位部族首領帶兵抵抗外來之敵的攻擊，戰斗中他不幸受傷，他指揮部族成員安全退出，自己留下隱蔽在密林中。為了治傷，他隨手抓了一把青綠的野生藍靛葉搓爛，敷在傷口上，殊不知很快止住了流血，并且恢復了體力。最后，他頑強地帶領部族擊退了來犯之敵。從此，這位黑衣壯首領就把野生藍靛當著逢兇化吉的神物來紀念，號召全部族人都穿上用藍靛染制的黑衣著裝，而且世代相傳，一直保留至今。

這些古老而美麗的傳說，告訴了人們黑衣壯人崇“黑”的緣由。黑衣壯服飾是目前保留最為傳統，最具有特點的壯族服飾之一，它在穿戴上講究實用，款式大方。男人穿的是前蓋大襟上衣，與寬褲腳、大褲頭的褲子相搭配，這種裝束便于他們從事勞動和在山間行走。婦女的服飾更有特點，無論老少，都喜歡穿右蓋大襟和葫蘆狀矮腳圓領的緊身短式上衣，下身以寬褲腳、大褲頭的褲子相搭配，腰系黑布做成的大圍裙，頭帶黑色大頭布。

傳說中，自古黑衣壯男子是狩獵好手，女人則是以棉制衣的能手。從很早的時候起，女人們就負責收集野棉制線織布做衣，后來發展到自己種棉，這就從根本上解決了黑衣壯服裝的原料問題。長期以來，黑衣壯婦女種棉、紡織、制衣、刺繡，不僅解決一家人的穿衣問題，形成了黑衣壯婦女獨有的棉紡染織文化。

藍靛春天下種，冬季收獲。村婦們說：以前每到這個季節，馬獨屯人就要上足勁，開始忙活了。她們把從山上刈來的藍靛草剪成五六寸長的一節節埋到地頭村尾石窩里，很是濫生的藍靛草隨著一聲春雷一場風雨便拔節而長，一簇簇欣欣向榮、生機勃發；不需培土施肥就能長了起來。等到仲夏至初秋，黑衣壯婦女帶上一把鐮刀一根扁擔，把自己種的藍草割下捆成一擔擔挑回家，把草漚到染缸里。這個時節，許多黑衣壯人家門口都擺有許多碩大的染缸。缸里放足水，每天至少攪拌3次。幾天后，葉枝腐軟發黑，撈至小缸繼續浸泡。大缸里的腐葉渣滓撈干凈后，盛出，加石灰，拌勻，倒回坑；再盛出，再拌石灰，再倒回。反復十來次，就可以打靛花了。染制規模較大的人家還要往地邊挖筑大染井，可以染放十擔八擔藍草。在那坡有的村屯中間，村民將天然石塊頂部磨平，鑿了一個長方形染井，每到藍靛草收割季節，全村人輪流將收獲的藍靛草漚泡在石井內，在此染藍靛布。

攪漿和打花都是力氣活，做靛的整個過程很辛苦，也費時間，但馬獨屯的黑衣壯人祖祖輩輩就是這么過來的，并以此為自豪。

一位70多歲的老人說：很多年前，那坡到處種藍靛，做靛青，為什么馬獨屯的特別好？因為打漿的時候，馬獨屯人會用舌尖試和水的咸淡和滑澀！一邊試，一邊勻勻地加入石灰，自然比外邊的人有把握。老人是說用舌頭把握靛青水的酸堿度，未加石灰時，靛汁呈淡甜味；邊加石灰邊嘗，到澀口為佳。

正是因為過去交通阻隔的原因，馬獨屯原生態棉染織工藝保存得最為完整。走在村道上，凡是看見門前擺著石鑿大染缸的人家都有棉染織工藝的高手。在這里，人們可以見識到壯族古代棉紡織工藝從紡紗織布到漚藍染布的全過程，那沒有一顆鐵釘的古樸織布機和黑衣壯女人們群聚舉杵“冬冬”捶布的場面。干欄房內，都有碾棉子機、紡織機、織布機。有些人家的欄桿上還晾曬著一條條藍靛布，藍靛的清香不時散發空間。這就是藍靛染織文化的氛圍，對于居住在都市的人來說，無疑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一切都是稀奇的。

壯族人喜愛唱歌，無論談情說愛、婚喪嫁娶、親戚見面、老友重逢都以歌聲來表達自己的感情。娶親時，女方親友也要用對歌的方式來“為難”一下男方來接新娘的人。這種歌的對唱都是即興而作，隨編隨唱，取勝者往往嗓音出眾，聰明過人。黑衣壯更是最擅于誦歌的一個族群。每當夜幕降臨，男女老少或集于村頭，或集于村中，或集于村尾，以歌代言，相互唱和。

在黑衣壯的歌誦中，人們會常常聽到“呢的呀”反復誦唱?！澳氐难健笔菑V西那坡黑衣壯語的音譯，漢語意思是：“好的呀”。那坡黑衣壯歌唱時曲調以“呢的呀”起音，中間和結束都以“呢的呀”作為襯詞加以穿插和收尾，是黑衣壯民間音樂中具有獨特的“山野風味”。當那坡黑衣壯人那“呢的呀”的誦唱穿越大石山的溝溝嶺嶺，山山寨寨，人們就會探究這誦歌后面的古老故事，探究這代代傳承下來的原始狀態。

黑衣壯沒有所謂“史詩”，但豐富的誦唱與許多民族的史詩基本相同。也許，“呢的呀”的旋律有助于記憶，長期以來，形成習慣，以致迎親送友，節日喜慶，談情說愛，祭祀治喪都以誦歌的形式來表達情懷，甚至婦女們敘家常也以誦歌的方式進行。他們自稱的誦唱共有30多種。每種長短不一。誦唱一般在晚間舉行，從午夜到清晨，連續唱約五六個小時。短的只誦唱一晚，長的可連唱九晚，誦唱的主要內容是各種各樣的故事：有關于種族起源的、遷徙的、鄰族的、自然界的變化的……誦歌聯想力豐富，詞匯美妙，只是沒有復雜曲折的情節。誦歌還有反映青年男女相互愛戀的，也有反映夫妻恩愛白頭到老、家庭和睦的；有反映迎新接客的，也有反映送親送客的。

文化是通過人而得以保存的。然而，也許正因為黑衣壯人沒有自己的文字作為歷史及文化的記載工具，才使得他們的記憶力超群出眾。在那坡，人們常常驚嘆黑衣壯人那驚人的記憶力。馬獨屯就有一位老人能講述數百個民間故事，能唱數不清的古歌和情歌。黑衣壯人或獨唱，或對唱，或聯唱，男的會唱，女的更會唱；老的會唱，少的也會唱，你唱我唱他唱，全村人都沉醉于歌海之中。生活在偏僻、貧脊、荒漠的大石山區里的黑衣壯人，誦歌使他們山山呼應，寨寨相傳，人人同心；誦歌成了他們對平安和諧的渴求，也成了黑衣壯文化傳習和傳播的方式。

走進馬獨屯，古樸的待客方式更顯示出黑衣壯獨特的魅力?？腿诉M村時，不論男女老少，都會主動問好，而不管語言是否相通，不管是否相識，他們總會邀請客人到家做客，以最好的飯菜招待客人，騰出最好的地方安頓客人，他們給客人夾菜、敬酒、盛飯。一群頭纏黑頭巾，身穿黑衣黑褲黑布鞋，戴著精巧漂亮的銀首飾的黑衣壯年輕男女手拿酒壺酒杯，一邊唱起歌，一邊向客人敬酒。

那坡黑衣壯是一本厚重的抽絲剝繭的書，富于堅韌力的歷史；“呢的呀”是一聲聲久遠的誦歌，富于穿透力的生命，需要人們細細地慢慢地去聆聽，細細地慢慢地去印證。

天琴 壯人灑落在宣紙上的淚水

在龍州縣板池屯。

近千年不知輪回了多少代人，總有一些身穿黑衣的姑娘們一代接著一代地琢磨著一把用葫蘆瓜殼做成的琴。其實人類認識到如竹、木、骨、皮等動植物的材料可以用來娛樂時，人類已經從物質文化上越過了野蠻的門檻。人們用琴的聲音來審視世事，一種致雅的秉情于是凸現了出來。

人類的生命歷程要跋涉無盡的長途，大自然為人類準備好的除去天籟之音、花草之氣、日月之光，便是險關、沼澤、沙漠、黑夜、嚴寒或酷熱、饑餓和蚊蟲。人如果想戰勝厭倦，渡過難關，繼續披荊斬棘的行程，就必須有那么一股不散的內心氛圍，一切苦難進入這氛圍都會化為流淌著的，令人泣下又令人拳拳難舍的情緒。人們便會用他的琴聲、歌聲、舞姿，以及后來的繪畫、詩詞、小說、電影、戲劇等等形式來渲泄，或制造，或控制，或保持那種內心氛圍，使自己在生活中頑強地生存下去。

板池屯的黑衣姑娘手中的琴，名叫天琴。

天琴的琴筒用葫蘆殼割制而成，筒面是梧桐薄板，琴桿又細又長，配兩根琴弦。天琴上名“鼎?！?，借音命名。據說天琴已有近千年的歷史，它是壯族獨有彈撥樂器。關于天琴的傳說不獨一個版本，聽起來都或神奇或莊嚴，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天琴本來并不是純粹娛樂所用的樂器，而是一種宗教樂器，是人與神之間的“聯絡員”（即道士們巫婆們）做法事時使用的，他們口頭唱念，手頭彈撥，把人的靈魂渡上天堂，把神的宣判和囑咐帶回人間。壯族先人舉行跳天活動時，用的唯一樂器就是天琴。天琴平時不用時掛于神龕邊，做法事要用的才“請”下來，一般不得隨便亂動。后來，人們慢慢地把神器變成人器，被有心人用作娛樂彈唱演奏，那天音般的聲韻成了龍州一絕。

在龍州，人們常常會看到天琴演出開始了，在這春意盎然的天造舞臺，黑衣姑娘們一字兒排開，都坐在椅子上，右腳搭在左腳上，手把天琴，每人在赤裸的腳拇趾上吊著一只小銅鈴。黑衣姑娘們坐姿優雅，顯得端莊、嫻淑，風采不俗。節目一個接一個地演出，邊彈邊唱，似傳天音；腳鈴搖出悅耳的節奏，似讓大地應和，天音頗具巫唱之風。

人們在龍州聽天琴彈唱，感覺到的是細流涓涓，玉落銀盤，珠簾搖風，其聲似天外傳來由遠及近，又似地下升起由近而遠。人的心神不僅凈化了，還羽化了，這琴聲，這鈴聲，慢慢離開這山川，這田園，這樓臺，踏上云端，飄飄乎如遺世獨立，向上浮升，升上虛幻之境，祥云緲緲，紫煙裊裊，鳥語聲近，鐘罄聲遠……那一群板池黑衣姑娘疑是天上的仙女，那“鼎?！鼻俦緛硎鞘サ钌衿?，人非凡人，琴非凡琴，物我兩忘，人亦幻化為仙界的一員了。

天琴雖然一直沒有大紅大紫過，但卻一直生生不息，它的聲音就像一道不變的風景，陪伴人們感受風風雨雨的人生。天琴在聲音里向人們傳遞出的猶如板池姑娘特有的優雅、篤定與從容，令人難忘。

聽天琴，其實是看龍州的風景，一顰一笑，都是漸入佳境，就像是煙雨中的邊寨，迷迷茫茫，如霧里看花，水中望月，朦朧得讓人心生淡淡的憂郁。它取的是一種柔到極致的曲調，清麗、哀婉，像壯家女子朱唇中流出的軟語，羞怯、含蓄，又不乏絲絲入扣的凄美。尤其是用那兩根細弦彈起來，抑揚頓挫之間，總是一種追魂奪魄的感傷撲面而來。

聽天琴，也是聽壯家女子的心音。《白虎通》曰：“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人知口之吟，不知手之吟；知口之有聲，而不知手亦有聲也?！碧烨俾暵暥鴣?，婉轉而去，仿佛在悠長的山路上，在濡濕的石板上，聽天琴近了又遠去。天琴是陰柔的，那柔軟的聲音，消磨了音節中所有的棱角，綿軟如柳，握在手中，繞在指上，也縛住了心。

天琴的很多曲子都是慢板，就像悠閑的散步，氣質沉郁頓挫，就像一條舒緩的河流不急不徐地流淌，只有認真地聽，細細地嚼，才品得出它獨特的韻致。尤其是它的低中音區，渾厚、飽滿，又沉靜異常，似乎包含一種篤定的溫情。它傳唱了許多年仍深受喜愛，流逝的歲月似乎沒有在這些看似陳舊的旋律里留下絲毫痕跡。

人們夸張地說，聽了天琴，就發現天琴的弦外之音訴說的是人的心事。世俗生活里那份無法揮解的情緒，就這樣被它輕易地化解了。至今才來龍州板池的人們更是由此遺憾自己居然與天琴錯過了這么多年。大概聽音樂也與成長一樣。年輕喜歡銳利與激越，但年齡增長后才知銳利的并不一定有力量，沉靜也未必就一定意味軟弱。難怪有人說，天琴低沉的聲音，有如一滴灑落在宣紙上的淚。喜歡天琴的極具表現力的聲音傳遞出的對世界的解釋，對氣氛、情調的把握和給予聽者的穩定。雖然有人給天琴添加了很多形容詞，但對于這樣寬容的聲音來說，語言沒有意義，屬于樂器的還是讓音樂來說話。美好的東西一向不需要刻意的設計。

天琴的聲音在輕輕淺淺地響著，滄桑般的心境，止水般的沉靜。

誰不珍惜灑落在宣紙上的淚呢。

于是，人們就會發現，這把琴，是生活在邊境的壯族人家與泥土親切交流所留下的文化痕跡，那份人文情懷，那種時尚與潮流暗淡的背后，讓人發現人類精神文化之火生生不息。

此刻，在中國林林總總的樂器中，人們又找到了生命中殘存的碎片，那是生命起始的沖動。在這片邊地上，同樣擁有著世間最美的風景，人們守望的是過去的自然，前人的景觀，人們現在的自然依舊是那個充滿生命柔力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