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中國民族》雜志編輯許鑫小姐的提醒,漓江陽朔之游,恐怕還要在心底埋藏一陣子,但陽朔的景致,卻是怎么都忘記不掉的。再想來,全國考察的第一個站居然以陽朔為第一站,這是一種機緣嗎?我不知道。

陽朔在桂林這個漂亮的城市里,說它漂亮,這并不過分,也非溢美,桂林山水甲天下是人盡皆知的常識,若是再從地理區位的角度來說,陽朔在桂林的一個旮旯中,而桂林又在中國的一個角落里,越是美麗的地方越是偏遠,這話不錯,但是從一個旮旯再到一個角落,路途的辛苦,也是自不必說。
仿佛,這確實就是一種際會,也是一種偶然,上天把我遠足的第一站放到了陽朔,之后長達四年,范圍遍及30個省份的大考察,竟然是從陽朔開始。
既然從陽朔開始,那么我所要面對的,注定有山水靈性,以及傳統與現代化的一系列碰撞,果然,這些微妙而又重要的東西,都在我日后的考察中一一邂逅。
記得第一次踏上桂林的土地時,當地的朋友說,來了桂林,挺不容易的。從那么遠的地方既然來了,那你一定要去陽朔。末了,他接著說,人們都說桂林山水甲天下,我們當地人都認為陽朔風景甲桂林。
忽然,我想起清代關東才子王爾烈的一首詩:天下文章數三江,三江文章數敝鄉。敝鄉文章數舍弟,舍弟跟我學文章。
王爾烈固是自負,但也有滿腹詩文,且王爾烈兩個弟弟都是盛名一時的考據學大師,陽朔果然能自負若此,敢以甲桂林自居?
到了桂林,到處都能看到旅行社的廣告,陽朔一日游。
參加完新華集團的活動,匆匆趕往長途汽車站,目的地就是陽朔。
日色已晚,同去的朋友建議,不要這個時候趕去了吧,晚上如果回不來怎么辦?桂林當地的朋友說,陽朔就是晚上去才好玩,如果玩的晚了,就不要回來了。
晚上不回來?
對,陽朔要看就看夜景。
四年以后,我幾乎已經看遍了中國所有城市的夜景,我曾站在朝天門碼頭仰望整個星光璀璨的重慶,那是一種足以令任何一個人景仰崇高雄壯偉岸的江城氣魄,我也曾在香港元朗一路驅車過紅磡直達尖沙嘴,亞洲最開放的城市在某個初冬的夜晚中發出最絢爛的光芒;當然我也曾在熟悉的上海,陪同外地的朋友在浦東注視整個華燈初上的外灘,橙黃色的燈光與霓虹交相輝映,見證中國城市的百年現代化歷程。
直至今日,我都無法將我當年看到的陽朔夜景與這些夜景相提并論,如果非要道出一個所以然,那便是沒有可比性。如果再苛刻點說,我更喜歡陽朔夜景這樣一種單純到近乎另類的美,這是一種獨特的氣質,它的夜景,也注定不同。
我第一次被夜景,竟在陽朔,第一次被夜景折服,竟也是陽朔的夜景。
自陽朔歸來,我去一個城市第一個要看的便是夜景。

西街,小巷,都是古建筑。
吸引人眼球的夜景,不是璀璨光輝的霓虹燈,也不是奪目到刺眼的鐳射光,更不是車水馬龍下車燈幾乎連成一條線的繁華擁擠,陽朔的夜景,是由大大小小燈籠,各種各樣的店鋪、酒吧的裝飾燈以及店鋪里的自然光組成的。
若是單看其中每一樣,那一定是不足為奇,但是把這些星星點點的東西連到一起,就是一道絢麗的風景,陽朔的魅力,全在于此。
隨意漫步到一家酒吧門口——說是酒吧,全然沒有成都棕南的浮躁,長沙解放西路的光怪陸離,也與北京后海三里屯的燈紅酒綠無關,這里的酒吧,實際上是一種安靜的溝通。進來,落座,沒有媚俗的招徠與喧鬧的發泄,隨性坐下,點一杯茶,周圍一切都是自己的空間。
原來陽朔最大的特點是安靜,閑適?
對于一個城市,我更喜歡感知。
對于一個城市的感知,是用自己的靈魂與這座城市的靈魂對話,而不是尋求一種感覺、視覺或聽覺的刺激。城市的美,往往存在于不經意與偶然之間。而對于這種偶然的感知,則成為了我“讀城”的一種方式。
解讀陽朔,就從直覺上的最初感知入手。
陽朔得名,在于上個世紀末的古鎮產業化,這種產業化運作最初在麗江獲得巨大成功,地震之后的小城頃刻間游人如織,成為了云南諸多旅游模式中獨辟蹊徑的一種,麗江之前,沒有麗江,麗江之后,無數麗江應運而生。
按道理說,陽朔也是在麗江之后形成的“古鎮加酒吧”產物,如果粗粗看來,湖南鳳凰,江西婺源,江蘇周莊和陽朔一樣,是屬于應運而生的“無數麗江”,但是仔細看來,每一個城市又有自己獨特的文化意味,陽朔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它的自然之秀。
麗江之美,在于其納西族風情,鳳凰之美,在于其吊腳樓之獨特意境,江西婺源之美,得益于其徽派建筑,而周莊之美,則與其深厚歷史文化底蘊息息相關。唯獨陽朔,既不具備鮮明的民族特色,也沒有令人耳目一新的建筑風格,更遑論其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但是正因沒有特色,反而構成了其最大的特色。
但是從細微處再一說,這“沒有特色”又有些牽強附會,甚至與事實不符。桂林山水之美,正是賦予了陽朔的秀麗的氣質,而作為一個城市,秀麗的極致便是精致。而精致,似乎成為了陽朔的一個形容詞。
當地朋友介紹,陽朔西街上的酒吧都是陽朔本地人開的,很少有外地人來陽朔投資酒吧。但是這些陽朔人本身很有國際性眼光,早些年開發陽朔的時候,當地人就苦練英語,那個時候好在游客多是中國人,待到陽朔的旅游成了氣候之后,一下子吸引了大量五湖四海的游客。這些外國游客驚奇地發現,這個處于中國少數民族偏遠地帶的小村落,古樸的建筑所構成的酒吧、餐廳竟然擺放著當天的英文版《中國日報》,幾乎每一個服務生都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每一份菜都用英文甚至日語、韓語進行標注。
最關鍵的是,每一家餐廳都能做出不遜色于普羅旺斯的水果沙拉與堪比德克薩斯的八成熟牛排,在鋪滿石片的陽朔西街上,到處都是拿鐵咖啡的芬芳。

作家虹影說,征服一個男人的最好方式,就是征服他的胃。一個城市若是能夠具備其獨特的城市名片,美食則必定是要打的一張牌。成都之所以名揚天下,其川菜之麻辣誘惑足以盡傾天下食客之囊,而海南之所以能使游客們趨之若鶩,除了適宜的溫度與綺麗的風光之外,令人大快朵頤的海鮮恐怕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恕我直言,桂林并沒有什么美食像這些菜系特產一樣令人贊不絕口。但是聰明的陽朔人,瞅準了除了特色牌之外的另一張牌——調大眾之胃口——與其讓別人適應我,還不如我去適應別人。地方主義遠遠不如全球化來的迅速,說到底“交關便當”的辦法還是讓自己融入整個全球化的社會,讓意大利人在這里喝到米蘭的咖啡,讓美國人在這里吃到最純正的培根牛排,就是陽朔人的勝利。
2006年,陽朔美食在某雜志的排行榜上位居全國美食城市第三名,僅次于成都與三亞。
陽朔不是一個只會做西餐的城市,說到底,它有的是一種理念。
中式古街擺西餐,這本身就是一種挑戰。星巴克開進故宮,最后不了了之,星巴克開進成都倒是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好評——這一點我在《錦官城的星巴克》里寫的倒是十分明了。星巴克倒是舶來品牌,飲食上體現出的文化沖突這倒是無可厚非,而在陽朔做西餐的是中國人,品嘗西餐的卻大多數是外國人,這是一種非常有趣的文化現象,陽朔人自己不覺得。
記得去年初,中國戲劇家代表團訪港,在澳門街頭看到葡萄牙廚師做牛肉面,且赫然掛著招牌是“湖南牛肉米粉”。后來才知道,這個廚師的太太是湖南人,他在澳門回歸前便在此處做牛肉面,食客竟然大多數為中國人,迄今已經三十余年,這家店也就當仁不讓地成為了當地的金字招牌。說一口流利中文的葡萄牙廚師很樂意為每一個好奇的游客解釋自己做“洋庖丁”的原因——“因為牛肉面倍兒好吃!”
溝通不同文化,緩解不同文化沖突并走向和諧的,往往是最柔軟的文化,比如說服裝,比如說餐飲,又比如說體育賽事,再比如說書籍文章,武力往往有時候不能解決的東西,通過一些脆弱的文化因素卻能將這些矛盾悄然消解隱匿。
漫步在陽朔的石板路上,漓江的風景咫尺可見。山水固然綺麗,我卻不認為陽朔之美完全是山水所造就的——若真是如此,那為何酒吧餐廳云集在陽朔而不在桂林?陽朔之美,實在于其一種獨特的文化氣度,一種包容性。陽朔的包容,在于一種文化與文化邂逅之后所綻放出的絢麗風景。由是觀之,陽朔風景何止甲桂林,更是開全國風氣之先。
腳底是千年打磨的青石板,周遭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帶著全世界各地的語言與全國各地的口音混雜在一起,餐廳香味氤氳,霸占了所有人的味覺。
眼前天色漸漸黑了,酒吧的裝飾燈與燈籠構成了視覺上最絢麗的中國紅。我明白這就是陽朔的夜景,耳邊的聲音越來越雜,人也越來越多,我買了一杯咖啡,熱流穿透我的手指。試圖揣摩這個城市的靈魂的我,透過簡單但華麗的夜景,感知到了陽朔最溫暖的那一點,不一會兒我聽到了放河燈的喧鬧聲,我心里忽然激動起來,因為陽朔最美的夜晚終于在期盼的眼神中輕輕地到來了。
陽朔的夜似煙花,只在剎那間幻滅最美的景致,待人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