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女性立場,借重性別視角,凸顯都市社會中形形色色、復雜多變的性別關系、性別問題和性別現象,是都市女性寫作基本的創作特征。其中,都市女性寫作對兩性關系尤其兩性軀體、欲望、情愛、性愛等諸多充滿深刻文化禁忌和不良誤解的性別關系的大膽展示和描寫,構成其最突出、最前衛的創作特色,一直以來深深刺激著傳統社會的敏感神經,并早已演變為一種廣為關注且備受爭議的文學、文化現象。近年來,文學界甚至美學界、哲學界以及媒體和社會公眾,對諸如女作家“個人化寫作”、“身體寫作”、“網絡博客寫作”以及“下半身寫作”等熱門、焦點話題持續地跟進研討和爭鳴,就是這些文學、文化現象最突出的表征之一。然而事實上,都市女作家的這種頗具“另類”、“先鋒”色彩的寫作方式,其價值和意義并沒有得到應有的、必要的理解、認同和尊重,反而遭遇了普遍的誤讀和誤解,導致其與包括學術界、理論界諸多精英知識分子在內的廣大受眾之間,始終存在著一種緊張關系甚至對峙狀態。其實,這種文學后果及其社會效應的發生帶有某種必然性,因為人們仍然襲用傳統的、陳舊的文學和文化接受及認同方式,即主要運用唯一的和片面的道德批評方法,去面對、去解讀和欣賞顯然已很不“傳統”的都市女作家的“另類寫作”。如果我們不是僅僅從片面的道德的角度,而是更多的從文學的、藝術的、文化的、審美的、性別的尤其是從性別審美的角度和層面,去認真觀照、分析和理解,我們就有可能從傳統觀念和主流文化的層層遮蔽中,挖掘、清理出都市女作家那些“另類寫作”所必然包涵的富有探索性和建設性的價值、意義,尤其是對于傳統性別文化的解構和重建的價值及意義。
性別審美是人類審美文化的一個極其基本、重要卻久被忽略甚至有意遮蔽的審美內容和審美范疇。所謂“性別審美”,主要指人類兩性之間由于不可避免、難以抗拒的性本能的強力作用,而必然生成的異性間相互吸引、相互欣賞的審美心理和審美體驗。性別審美最突出的特點,是其審美機制的諸多因素中具有確定無疑的生物學、生理學基礎;正由于人類兩性生理基礎的根本不同,才形成了兩性之間明顯的心理差異和同性相斥、異性相吸的社會、文化現象,也導致了兩性審美過程中必然伴有復雜、微妙的情欲波動和性愛想象。毋庸諱言。主要建立在性生理和性心理差異基礎之上的性別審美過程所產生的這種獨特審美快感,因其迥異于其它各種所謂的高雅審美形態,而為崇尚道德倫理判斷、忽略藝術審美判斷的主流文化和傳統美學理論所不容,一直被粗暴地斥為異端,冠以低級、庸俗、官能刺激等不祥之名,放逐在正統的美學禁地之外。但必須正視的是,作為一種最基本也最大眾化的審美形態和審美方式,性別審美實際上普遍存在于文學、藝術的創作和欣賞以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早已成為人類日常化的精神生活和文化生活的一個極其重要的內容和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關于都市女性寫作及其性別審美的內涵、特征,以及對文學、文化建設的意義和貢獻,著名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家謝冕曾有非常深刻、精彩的論述:“世界由兩性構成。男女兩性的差異造成了世界的無比豐富性。首先是差異,是兩性充分展示并突出各自的性別特征,而后才有多姿多彩的兩性關系的萬種風情。……中國女作家用小說、用詩、也用散文及其它文體,為中國文學所展開的這一豐裕的世界,不僅使男性、也使女性能夠詩意地、情感地、當然更是形象地領略女性生理的、心理的、感覺的廣闊的天空。這是中國女性寫作對于中國文學的無可比擬的巨大貢獻。要是說,中國當代作家在個別和總體上都未曾作過超越他們前輩的成就的話,那么,當代的女性寫作卻是唯一的例外,她們在性別寫作以及揭示女性獨有的私密性方面,是對歷史空缺的一次重大的填補”。這種獨到的理論概括和審美評價無疑是非常中肯和確當的。都市女性寫作其性別審美的內容、方式和形態極其豐富多樣,充分體現了都市女作家的獨特生命體驗、審美追求以及勇于探索的文學精神和藝術勇氣;實際上,這種藝術追求和探索已明顯構成了對傳統的文學觀念、美學趣味和藝術法則的直接解構和大膽反叛。
一、解構之一:軀體審美
人的軀體具有毋庸置疑的審美價值,美國著名詩人惠特曼曾在詩歌《我歌唱帶電的肉體》中盛贊人的軀體之美:“男人或女人的肉體的美是難以形容的,肉體本身是難以形容的,男性的肉體是完美的,女性的肉體也是完美的”。國內美學界率先從美學角度研究兩性文化和性別審美的學者儀平策也對人的軀體做過極高的審美評價:“人體,是大自然在整個生物界中的一件最杰出、最偉大的作品。人類進化到了今天,也惟有人體,才依然跟大自然保持著直接的親緣關系。在人那卓然而立的軀體上面,仍印滿了原始自然留下的無數信息。一個平平常常的赤裸之身,卻能給見多識廣的人類帶來異乎尋常的喜悅與激動,這恐怕是造物主所始料未及的。人類從自身的胴體上面,領略和敬畏著自然界的永恒神秘,發現和擁吻著生命存在的自然之美。”而所謂軀體審美,就是指把人的自然、本真、裸露的肉體之軀作為審美對象進行文學描繪、藝術表現和審美觀照。梳理和考察當代以來都市女性寫作的發展不難發現,其軀體審美的內容和方式越來越豐富多彩且各具特色,或已成為都市女性寫作最具個性、最引人注目的創作特征之一。統而觀之,以下幾點尤為明顯和突出。
其一是軀體描寫、軀體表現的普遍性和多樣性。事實上,當代都市女性寫作對人的肉體之軀的文學關照和審美表現,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就已初露端倪,并在內容、形式和風格等方面都不斷有所突破,且已廣泛涉及到各體文學創作。詩歌方面,如伊蕾的《裸體》、《我的肉體》、《肉體的輕蔑者》、《土耳其浴室》,徐虹的《節日》,林祁的《浴后》,申愛萍的《裸體藝術之過錯》,海男的《肉身》、《裸身》等;散文方面,如鐵凝的《河之女》,葉夢的《羞女山》,馬莉的《裸體》、《身體》,趙凝《私室中的女人》,貝拉的《裸神》,海男的《在肉體里我醒來》、《身體傳》等;當然,小說方面的描寫最多也最具力度和影響力,作品中大段的濃墨重彩的身體描寫一直成為人們閱讀和爭議的焦點,典型的如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守望空心歲月》,陳染的《私人生活》,徐小斌的《雙魚星座》,申力雯的《牙買加燈火》,李輕松的《玫瑰血》,衛慧的《上海寶貝》,海蓮的《巢戀》,林雪的《本色》,萬芳的《我是誰的誰是誰》及海男的《裸露》等等。在風格各異的都市女作家筆下,人的原生態的肉體之軀經由或寫實、或寫意等不同藝術手法匠心獨運的審美處理,而躍升為具有豐富人性內涵和人生內容的色彩紛呈的審美對象,這不僅體現了女作家軀體描寫、軀體審美的豐富性和多樣性,某種意義上,也是對當代文學審美視野的極大突破和拓展。
其二是軀體描寫的坦然、純粹、藝術而唯美。毋庸諱言,在漫長的中國文化傳統中,由于占統治地位的男權文化的審美偏見,人的自然形態的肉身、裸體從來難登大雅之堂,而女性的軀體更被視為不祥之物,認為“女性身體極其危險,因為她們充滿誘惑,引誘男人性欲過盛,造成社會混亂”。具體在文學、藝術創作上,雖不排除有少數作品的軀體描寫體現了一定的自然、健康的藝術審美情趣,但從總體上看,其對人的肉體之軀的排斥和否定是顯而易見的,在那些有關人的身體尤其裸體描寫的文字中,明顯流露出創作者難以掩飾的審丑情結、低級趣味和病態心理。與此形成鮮明對照和巨大反差的是,當代都市女作家筆下的軀體描寫,由于徹底摒棄了傳統文化及其審美慣性的束縛和襲擾,而呈現出一派自然、本色、美好、誘人的嶄新氣象。
值得注意的是,在都市女作家的藝術視野中,不光女性軀體,男性軀體也同樣煥發著迷人的魅力和詩意之美。
我們會強烈感受到女作家對人的自然、本真、健康而美好的肉體之軀那種率真、由衷的贊美和感嘆,而絲毫看不到傳統審美文化意識中慣有的對人自身肉體的恥感、罪感和輕薄、猥褻的痕跡。常識告訴我們,人既是肉體的存在,又是精神的存在,人是肉體與精神的有機統一。但傳統的文化觀念和美學思想卻一直存在重精神、輕肉體,肯定精神美、否定肉體美的審美偏見,故而。對人類自身原生態的肉體之軀充滿蔑視和敵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都市女性寫作對軀體之美的展示和張揚,必然構成了對傳統文化的直接冒犯和挑戰。令人欣喜的是,與都市女性寫作實踐中的軀體表現和軀體審美相呼應,近些年來,學術界、理論界有越來越多的新銳學者開始突破文化傳統的偏見和陳舊的理論研究范式,借重西方性別理論和女權思想,開始對包括身體寫作、軀體審美等在內的相關文學、文化現象展開廣泛而頗富新意的學術研究和探討,代表性著述如南帆《軀體修辭學:肖像與性》(《文藝爭鳴》1996年第4期),陳醉《十年回眸:談裸體、裸體藝術及藝術中的裸體》(《文藝研究》1998年第1期),徐岱《裸體的誘惑》(《文藝理論研究》1999年第3期),康正果《身體和情欲》(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徐虹《我的感覺、我的身體、我的方式:解讀20世紀90年代女性藝術》(《文藝研究》2003年第3期),《身體的文化政治學》(汪民安主編,河南大學出版社,2003年),艾云《用身體思想》(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彭富春《身體與身體美學》(《哲學研究》2004年第4期),《“身體寫作與消費時代的文化癥狀學術討論會”綜述》(《文學評論》2004年底4期),《“身體美學的理論建設與實踐”筆談》(《中州學刊》2005年第3期),等等,不一而足。如此,都市女作家的大膽文學探索以及學術界積極的理論關注所形成的巨大文化合力,必定會極大促進當代中國兩性傳統審美觀念的轉變和健康審美意識的形成、提升與健康發展。并且,如果從女性寫作更高、更直接的文化意義上來看,都市女作家的身體寫作和軀體審美還體現出鮮明的女權意識,以及對傳統性別文化中男權規范的有力解構傾向。對此法國著名女權主義學者埃萊娜·西蘇早有發人深省的精辟論述:“通過寫她自己,婦女將返回到自己的身體,這身體曾經被從她身上收繳去,而且更糟的是這身體曾經被變成供陳列的神秘怪異的病態或死亡的陌生形象,這身體常常成了她的討厭的同伴,成了她被壓制的原因和場所。身體被壓制的同時,呼吸和言論也就被抑制了。……婦女必須通過她們的身體來寫作,她們必須創造無法攻破的語言,這語言將摧毀隔閡、等級、花言巧語和清規戒律。”
二、解構之二:欲望審美
人類與生俱來的生理欲望情欲,是一種本能的生命現象和普遍的社會存在。但正如弗洛伊德派的美國著名文學評論家阿爾伯特·莫德爾所深刻揭示的:“人人心中都有色情欲望,而又往往不愿意承認這一事實。”中國傳統文化就一直對人的欲望表現出一種十分曖昧、矛盾、焦灼而困惑的復雜心態:一方面非常認同“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的樸素真理;另一方面卻又極端仇視欲望,視欲望、情欲為邪惡和罪過,所謂“萬惡淫為首”,因此要堅決遏制、壓抑,要“存天理,滅人欲”。然而事實上,這里所謂的“滅人欲”,主要是滅女人的欲,對男人卻實行網開一面的“欲望單邊主義”。時至今日,這種畸形、病態的性文化觀念仍然深刻而普遍地影響著中國人的心理和行為。而對這種根深蒂固的病態、畸形的性文化觀念構成最直接而有力的反撥與挑戰的,是當代以來的都市女性寫作。都市女作家從自覺的女性性別立場出發,以身體寫作、欲望審美等手段和方式,建構起與傳統觀念大異其趣的女性自己的審美邏輯和欲望辯證法。這種審美邏輯和欲望辯證法最核心的內容,是確證欲望與女性寫作的內在互動關系,強調欲望對于女性寫作的強大動力、助力作用,從而最大限度地排除庸俗社會學及道德倫理批評對欲望審美的不良誤解和有意遮蔽。事實上,關于欲望與文學藝術的創作和欣賞之間的因緣聯系及互動關系,學術界早有深入而全面的理論研究,諸如奧地利著名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情欲升華”論,日本資深文藝理論家廚川白村的“苦悶象征”說,等等,都是這方面眾所周知、影響深遠的研究成果。對此,國內著名女作家鐵凝也曾做過直言不諱且詩意盎然的形象描繪:“藝術是什么寫作又是什么?它們是欲望在想象中的滿足。它們喚起我心靈中從未醒來的一切宏大和一切瑣碎,沉睡的琴弦一條條被彈撥著響起來,響成一組我從來也不知道然而的確在我體內存在著的生命的聲音。日子就仿佛雙倍地延長,絕望里也有了朦朧遙遠的希望。這使我不能不認可,欲望在想象中的滿足比欲望在現實中的滿足有著更擾人的誘惑,有著更強悍的挑戰意味。”香港較早從事大陸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女學者陳順馨更有過高屋建瓴的理論闡發:“女性寫作是一種欲望,當我們肯定女性力比多的存在時,它就會產生快感和創作動力,在這個意義上,身體就等于文本,是女性欲望的載體。由于男女表達自己的欲望方式存在差異,女性寫作必定有別于男性。”的確,文學藝術創作中欲望表現的性別差異是明顯存在的,這種差異不僅僅體現在文學手法和藝術風格上,更體現在基于不同性別文化觀念的性別審美追求上。
首先,與傳統男性寫作由于對情欲更多采取否定、審丑的姿態,因而其作品常常散發出庸俗、淫猥的氣息不同,女性寫作基于對欲望的積極認同和大膽肯定,因而其作品的欲望敘事往往顯得優雅而浪漫,詩意而唯美。試看以下幾段欲望描寫的片斷。
我的肌膚在他的撫摸里發燙發紅,所有的欲望從皮膚最深處的血液里被呼喚出來。我朱唇半啟地回應者他的邀請,他吻遍我的每一個部分……我們兩個人快樂地戰栗著分享殘酷的快感。我在他給我的快樂里向下飛翔,黑暗的世界突然變得明亮,這就是欲望啊!我的快樂而殘酷的欲望實現了我的飛翔夢。(玫瑰灰《極樂人生》,第227頁)
我癡迷地看著他,我能聽到我們急劇的呼吸和近乎要爆裂的血液,他的身體在發生某種變化,兩張嘴不由自主地吻合在一起。他的舌頭完全填滿了我的思想。我的頭腦里一片空茫。我只能感覺到明媚的陽光和海一樣藍的天空。(吳小曼《重慶的森林》,第139頁)
這些自然清新、美麗多姿的文學段落,運用本色、寫實或象征、隱喻、暗示等修辭手段,將常人頗感困惑、難堪的欲望經驗描繪得優雅美好且臻于詩意的境界,這種唯美的探尋和詩性的追求,使都市女性的欲望敘事遠離庸俗、低級而別具藝術魅力和獨特的性別審美內涵。
其次,在都市女作家的欲望敘事中,女性一反傳統性別秩序及其欲望關系中的被動地位和屈就角色,轉而成為積極、主動追求生命快樂和情欲滿足的欲望主體。這種描寫亦不勝枚舉,試舉以下幾段為例。
水虹眼里滿含火一樣的情欲,倒在他懷里。雙頰緋紅,渾身綿軟,她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又從頸部慢慢往下,輕輕撫摸著他的全身……然后像一條光滑柔軟的白蟒,緊緊地纏住了周由的全身。……水虹快樂地呻吟著,修長而秀美的胴體在他身下扭曲旋轉、盡情地舞蹈。后來他聽見水虹在他耳邊發出了一聲痛快淋漓的叫喊,尖脆而銳利,像來自遙遠天堂的回聲。(張抗抗《情愛畫廊》,第91頁)她的舌頭溫熱而滑潤,在阿維的身體上沒有方向性地滑行,像一道帶火的繩索,所到之處撩撥起火辣辣的痕跡。她的呻吟聲在空氣里飛揚著,要把他拉進欲望的漩渦。欲望啊,她將他拋到欲望的頂端。(杉娃《愛是生命的舞蹈》,第196頁)她充滿了渴望,她貪婪地撫摸著那令她無比快樂的年輕的純潔的身體,她陶醉于這癡迷的瘋狂中,不能自己……他像獻祭一般,把自己的身體,交到了蘇晴的手里。握著他那茁壯的、堅硬的、熾熱的生命的根。蘇晴從心底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蘇晴不說話,她不想說,她只想要,要她想要的一切。她牽引著夏河,把它引向自己的身體。(萬芳《我是誰的誰是誰》,第149頁)
在這些洋溢著兩性旺盛的青春活力和生命激情的欲望敘事里面,我們發現一代新女性已經徹底掙脫了幾千年的傳統道德強加給她們的諸如“淑女”、“神女”等別有用心的性別規范,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對情欲、欲望的主動、大膽的渴望和追求;這一革命性的轉變,無疑宣告了女性在兩性傳統欲望關系中被動、從屬地位的歷史性終結。而只有正視女性欲望主體的性別身份,認同女性追求情欲滿足的性別合法性,才不至于出現學術界已頗成氣候的認為女性的欲望敘事“迎合了男性的窺淫癖”、“掉進了男性的欲望陷阱”等等憂心忡忡的不良誤解和性別偏見。
三、解構之三:性愛審美
在人類兩性關系的生成、發展、演變以及人類種族延續的漫長過程里,性愛始終都在起著一種至關重要不可或缺的終極動力作用,可以說,沒有性愛,就不會有人類本身的存在和發展。性愛構成了人類兩性最原始、最自然、最本質的性別關系,這種性別關系既包含人類兩性本能的欲望關系,也包含人類兩性平等的權利關系。然而在男權社會及其文化傳統的強力禁錮、規范和教化之下,女性的本與男性平等的性愛權利被剝奪殆盡,特別由于“貞操”、“節烈”、“從一而終”等封建男權意識的長期浸淫和毒害,致使“性的關系在任何情況下對于女人來說都是一種‘失身’……對于性愛的恐怖幾乎成為中國女性潛意識中最深沉的夢魘”顯然,所謂“貞操”、“節烈”等充滿性別歧視的陳腐觀念,無疑是男權社會別有用心特為女性編造的“性神話”,這種“性神話或日性禁忌,是男性秩序的最深、最堅固的堡壘,也是男權用以壓迫女性、控制女性的最隱蔽的方式,因此,女性主義敘事集中從這個層面突破男性話語的封鎖”。作為一種凸顯性別意識且大力張揚女權思想的重要性別文學現象,當代的都市女性寫作特別是其中極具前衛、先鋒色彩的性別寫作,以其凌厲的鋒芒和決絕的姿態,突破重重性別遮蔽,對男權社會虛偽、荒謬的:“性神話”、“性禁忌”進行徹底拆解和顛覆。這種拆解和顛覆,最突出體現在都市女作家對兩性性活動的大膽審美展示及兩性性愛活動中女性由被動到主動的角色轉變上。對率先覺醒、具有現代意識的都市女作家而言,性描寫已不再創作的“禁區”,“許多女性作家,已逐漸走出被傳統文化框定的誤區。正在用她們的筆‘重振河山’,徹底打破了文學中‘愛’與‘性’的千年陳規,用女性獨特的視角和立場,以女性的敘事方式和女性話語,以女性的審美意識觀照人生,創造著完全不同于以往男性作家的‘性’文學”。而這里所說的“完全不同于以往男性作家的性文學”,至少包括兩個層面的內容。其一是指在都市女作家筆下的性愛關系中,女性往往一反被動、屈從的傳統性別姿態,反客為主地成為性愛活動中具有主體意識的主動者甚至“主角”,諸如王安憶的“三戀”(即《小城之戀》、《荒山之戀》、《錦繡谷之戀》)和《崗上的世紀》,張抗抗的《情愛畫廊》、《作女》,林雪的《我要富貴》、《本色》,萬芳的《我是誰的誰是誰》,九丹的《漂泊女人》以及衛慧的《上海寶貝》和棉棉的《糖》等作品,都對此作過精彩而典型的展示和描寫。其二是指都市女作家常用詩化語言營造童話般溫馨而浪漫的性愛氛圍,這正如著名女作家林白在創作上所追求的那樣:“我一直想擁有一種語言上的優雅,它經由真實到達我的筆端,變得美麗動人,生出繁花與枝條,這也許與它的本來面目相去甚遠,但卻使我在創作中產生一種詩意的快感。我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
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嘴里有一種草葉的清香,從舌尖上傳過來,微微有點苦澀卻又漸漸變甜了。……她在夢里撫摸他,近于瘋狂地回應著他的邀約。她仍是覺得渴,她還想要。他給她,不再是狂風暴雨,而是江南的那種和風細雨,綿綿不斷的。那一夜她的身體始終沉湎于滑潤的汁液里,像一片被春天的淫雨浸透的土壤,每一寸皮膚里都能擰出水來。……她的身體被漸漸抽空,像一片輕靈的羽毛,從湖面上悠悠飄起來……(張抗抗《作女》。第124頁)
……是如此舒緩、溫柔、潤滑、美妙、愜意、迷醉,仿佛在燭光下,喝一點醉人的香檳,隨著《藍色多瑙河》,跳一支三步舞。春的生命在他們的舞步中蘇醒發芽,又像在酒中沉醉,他們只愿長醉不醒。溫柔繾綣之情,像春風一樣蕩漾在他們中間,包溶著他們。一點紅黃閃爍、跳蕩在鏡中的燭光。如天堂之光,引領他們飛升……(林雪《本色》,第249頁)
經由女作家的詩性描繪和情感灌注,兩性性愛的優美意境躍然紙上,神秘而迷人。在某種意義上,都市女作家的這種文學創作及其價值取向,充分體現了現代女性對人類兩性關系及其性愛生活的更高層次的審美期待和文化想象,因為在都市女作家看來,“性愛是人類生活與審美的永恒主題。性,使生命永不絕滅;愛,使人生充滿情趣。美化和崇拜性愛由來已久,萬古如斯”。
在性別歧視、性別壓迫根深蒂固且源遠流長的人類歷史長河中,在男權禁錮依然壁壘森嚴的當今社會,都市女作家的性別審美追求以其對傳統文化及其審美規范的大膽挑戰和顛覆,而構成其最突出、最引人注目的創作特色,也充分體現了具有現代意識的都市女性寫作對于促進女性的性別覺醒、提升女性的主體意識,尤其對于重構和諧、審美、健康的性別文化的重要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