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史記》一書具有濃烈的楚文化氣息,其自由浪漫的精神和強烈的抒情性,正是神奇奔放、飛躍浪漫的楚文化的韻致。書中對楚文化的傾情記敘和對與楚文化一脈的道家的繼承,也從不同側面詮釋了《史記》的楚文化氣質。楚文化構成了《史記》的精神氣骨,《史記》是繼《離騷》二百年后,又一部稟受楚文化恩澤的大成之作。
關鍵詞:《史記》 楚文化 自由浪漫
魯迅曾高度評價《史記》:“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①。關于“無韻之《離騷》”這一評論,研究界一般認為主要針對《史記》一書強烈的抒情性和文學性而言。《離騷》是戰國時期楚國偉大詩人屈原的發憤之作,《楚辭》固然體現了濃郁的南楚文化特色。宋人黃伯思云:“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辭。”②所以筆者認為這一評價,也恰折射出《史記》一書具有濃烈的楚文化氣質。
一、楚文化的特點
楚民族在其文化形成過程中,首先吸納苗蠻文化,兼融百越文化、巴蜀文化和氐羌文化,進而吸取中原文化的營養,在楚民族的文化心理上表現出崇火尚鳳、親鬼好巫的文化傳統,與中原文化的敬鬼神而遠之、關照現實形成鮮明的對照。這一文化現象在諸多典籍中被記錄:
楚地……信巫鬼,重淫祀。
——班固《漢書·地理志下》
楚懷王隆祭祀,事鬼神,欲以獲福助,卻秦師。
——班固《漢書·郊祭志下》
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閑,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
——王逸《楚辭章句·九歌序》
這種巫鬼信仰恒久滋潤著楚民族的文化土壤,深深地融入了楚文化的血脈之中。“人神合一”、巫風的盛行,使楚人沉浸于對現實生活之外的神奇世界的無限聯想與向往中,使楚文化充滿了原始的自然氣息和神秘的浪漫色彩。它是奔放的、飛躍的、流動的。誕生于巴、楚之地的《山海經》為后人展示了豐富的想象天空;詩歌《湘君》、《湘夫人》也充滿了神秘色彩和浪漫氣息。
所以,楚文化是浪漫的,它沖破方圓,拒絕限囿,充滿生命力和自由氣息。
二、楚漢文化一脈相承
李長之先生說:“漢代文化并不接自周、秦,而是承繼于楚、齊。周、秦文化是數量的、科學的、理智的、秩序的、凝重的,總而言之,是古典的;而楚、齊文化則是奔放的、飛躍的、輕靈的、流動的、想象的、奇麗的,總而言之,是浪漫的。所以漢文化的基本特征是自由浪漫的。……總之,馳騁、沖決、豪氣、追求無限、苦悶、深情,是那個時代的共同情調。”③李澤厚先生也說:“漢文化就是楚文化,楚漢不分。盡管在政治、經濟、法律等制度方面,‘漢承秦制’,劉漢王朝基本上是承襲了秦代體制。但是,在意識形態的某些方面,又特別是文學藝術領域,漢卻依然保持了南楚故地的鄉土本色。”④漢文化繼承楚文化而來,就政治上說,打倒秦的是漢,但就文化上說,得到勝利的卻是楚,楚文化是漢人精神的骨子。所以漢文化的基本特征和楚文化一脈相承。
司馬遷十多歲就到了京都長安,長安雖然是華夏文化的中心區域,但當時長安城中有很多來自荊楚一帶、曾跟隨漢高祖打天下的功臣舊將后裔,在他們身上還保留著許多荊楚習俗。這時的辭賦創作正是鼎盛之時,辭賦的荊楚風韻仍彌漫于上層貴族之中。這一切都在薰染著年輕的司馬遷,他甚至也加入了辭賦創作的行列,當然也對奇特的荊楚文化感興趣。在這種意義上,司馬遷的先驅應該是屈原。
三、《史記》中的楚文化氣質
司馬遷在一個處處充溢著楚文化氣息的氛圍中長大,這就使他的人格與風格帶有明顯的楚文化氣質。翻開《史記》,到處可以感受到楚文化對司馬遷潛移默化的影響,荊楚文化在《史記》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一)《史記》所敘寫的荊楚文化
司馬遷對誕生于楚文化土壤中的楚辭、楚歌非常看重。《史記》中收錄了屈原、賈誼等人的辭賦作品。《屈原賈生列傳》說:“《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史記》中還收錄了不少楚歌,如項羽的《垓下歌》,劉邦的《大風歌》,趙王劉發的《諸呂用事歌》,漢武帝的《天馬歌》、《瓠子歌》等,甚至楚地歌謠也予以錄載,如著名的《一尺布歌》,從另一側面展示了荊楚文化的面貌。
《史記》也具體展示了荊楚人物的風貌,全書重點記敘的人物有幾百個,其中楚地人物占了很重要的位置。《史記》中的楚人志向高遠,能忍辱負重,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淮陰侯列傳》中的韓信,從小就有取王者之尊的志向。他年輕時,衣食無著,受人欺凌,無賴少年甚至逼迫他從胯下爬過,他都忍受了。農民大起義時,他仗劍從軍,輾轉數投,終于為劉邦所重用,拜為大將,成為漢王朝的開國元勛,封王賜爵。
《史記》中的楚人剽悍、頑強、百折不撓、富于反抗精神。《伍子胥列傳》中的伍子胥是一個剛強剽悍的復仇英雄。他的父兄被楚平王殺害,他立志報仇,不聽父親的親筆招喚,“貫弓執矢”對抗捉捕他的使者,乘機脫逃,帶著太子建的兒子,歷盡千辛萬苦,一路乞討,奔至吳國最終報仇雪恨(《史記·伍子胥列傳》)。
司馬遷對于荊楚歷史和荊楚文化情有獨鐘,他的《史記》第一次系統地展示了荊楚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風貌,更具體地展示了荊楚人物獨特的風范。
(二)獨特的浪漫氣質
《史記》一書,決不同于后世史書的莊重、典實,它字里行間流動著一股靈動的氣質,這得益于楚文化的浸染,司馬遷是狂飆突進的,是情感的。
1.對自由浪漫精神的熱情贊揚
司馬遷一生最大的特點是好奇,好奇是浪漫精神最露骨的表現。揚雄的話好極了:“多愛不忍,子長也……子長多愛,愛奇也。”⑤司馬遷的愛奇,主要表現在對“奇人”,即具有自由浪漫精神的人的傾心贊揚上。
項羽、李廣、魏公子無忌、游俠、刺客、滑稽家等等,都是這樣的人物。其中,最具自由浪漫性格的人莫過于項羽和李廣了。項羽從小就不肯按部就班地學習。他帶兵打仗,全倚著一股豪氣,不講究什么兵法。他愛馬,愛美人,愛故交,名馬送了好漢,自己的頭顱也送給了故人。他寧可自殺,也不愿脫身獨逃以全性命。他所代表的是狂飆式的青年精神,他處處要沖開形式,他是浪漫精神的絕好典型。
李廣同項羽一樣有豪氣,他的豪氣也同樣沖開了形式,表現著浪漫、自由的氣息。他帶兵是沒有部伍行陣的,“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刁斗以自衛,莫府省約文書籍事。”(《史記·李將軍列傳》)。司馬遷雖然在理智上對項羽的天真浪漫、不師古人提出了批評,但在情感上顯然是無限傾慕的,對李廣則只有禮贊了。
2.強烈的抒情性
屈原胸中郁結的怨憤之氣借《離騷》一抒為快,《史記》的強烈抒情性留有《離騷》的余韻。他在《屈原賈生列傳》中指出:“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原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此是借他人之酒,澆自己心中之塊壘。
司馬遷的情感極為濃烈,情感是司馬遷的本質。他的書是贊嘆,是感慨,是苦悶,是情感的宣泄,是抒情。他的情感像準備爆發的火山一樣,時時會噴放出來。
對于屈原,稱“能無怨乎”?稱“自怨生也”;對于韓非也稱“余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他讀到《孟子》“何以利吾國”,廢書而嘆;沒有一個地方沒有同情,沒有一個地方沒有深摯的懷念。《史記》就是這樣一部偉大的抒情之作,體現了司馬遷獨特的生命理解和浪漫氣質,而這又何嘗不是其生命中的楚文化氣質又一次不自主地躍諸筆端!
(三)對與楚地誕生的道家之術的繼承
《史記》中有道家思想,而且比重很大。文中有許多征引《老子》的地方,或引用原文,或化為自己的思想。
參為漢相國,清靜極言合道。然百姓離秦之酷后,參與休息無為,故天下俱稱其美矣。
——《曹相國世家》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耶?
——《伯夷列傳》
女無美惡,居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疑。……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豈謂扁鵲等邪?若倉公者,可謂近之矣。
——《扁鵲倉公列傳》
諸上均為老子的真精神,《史記》中的道家思想也充分說明了它與楚文化有著很深的淵源。因為道家之術誕生于楚地,道家與楚文化是一脈相承的。
老子生于今河南鹿邑,這里春秋時屬陳楚地區,具有深厚的文化積淀。
楚國歷來被看作道家思想的發源地,道家的許多重要人物都是楚人。如《史記》記載的老聃、老萊子均為楚人;《論語》記載的接輿、長沮、桀溺都是道家人物。正因如此,后世學者也多從楚文化出發尋找道家思想之源。如劉師培云:“楚國之壤,北有江漢,南有瀟湘,地為澤國。故老子之學,起于其間。從其說者,大抵遺棄塵世,藐視宇宙,以自然為主,以謙遜為宗。如接輿、沮溺之避世,許行之并耕,宋玉、屈平之厭世,溯其起源,悉為老聃之支派,此南方之學所由發源于澤國之地也。”⑥
通過諸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楚文化對《史記》的影響與滲透是無處不在的,楚文化直接形成了《史記》的精神氣骨,而這一點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史記》的不朽地位。神秘奔放、自由浪漫的楚文化造就了偉大詩人屈原。二百年后,它同樣造就了偉大的史學家司馬遷,司馬遷稟受了楚文化的恩澤,呼吸著楚文化自由浪漫的空氣,蹈循楚辭之精神,鑄就了《史記》的魂魄與氣韻,使《史記》成為了一部“無韻之離騷”的杰作。
注釋:
①魯 迅.漢文學史綱要[A].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②[宋]黃伯思.校定楚辭序[M].見《宋文鑒》卷九十二.
③李長之.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M].北京:三聯書店,1984.
④李澤厚.美的歷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⑤藍秀隆.揚子法言研究[M].臺灣文津出版社,1989.
⑥劉師培.南北學派不同論[J].國粹學報,1905,(6).
(王海波,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