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離文學主流的開放性選擇

摘 要：“新感覺派”以其都市的生活實踐和新奇的藝術追求成為20世紀20年代文壇一道別樣的風景線，為小說的現代化發展做出了一定的貢獻。但這一流派在當時文壇只是曇花一現，始終未能形成與現實主義潮流并重的聲勢，這又確是一大遺憾。本文力圖從時代因素，作家主體和現代技藝探索幾方面來探討這一流派疏離文學主流、致力于現代主義藝術追求的原因、實踐和得失。

關鍵詞：新感覺派 疏離 現實主義 現代主義

20世紀20年代末到30年代的中國文壇，以“左聯”為核心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占據了主流地位。眾多作家選擇這一意識形態作為創作主導，呈現強烈政治性和階級性的文學作品充斥著當時的文壇。而以劉吶鷗、穆時英、施蟄存為主將的新感覺派作家們卻因其家庭出身、教育背景和生活體驗等因素的影響而始終疏離于主流文學之外，他們以一種開放性的眼光和現代主義的藝術追求為文壇構建了別樣的風景線。

一、現代主義選擇的時代因素

現代主義文學是西方壟斷資本主義時期的產物，是帝國主義總危機在一部分西方知識分子頭腦中的反映。在中國的新文學中，現代主義是作為和封建文明對立物的面目而與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等文藝思潮一起被移植到中國藝苑的，但它卻只能依附在兩大主潮中而期待著可能的發展。即便如此，現代主義文學那種迥異于傳統的文化價值、精神追求和表現方法，對心靈深處充滿創新欲望的作家來說還是極具召喚力的，特別是在新文化運動落潮以后，當敏感的知識分子階層中普遍彌漫著幻滅、迷惘和感傷的情緒時，現代主義文學即得到了合適的發展空間，而30年代的時代氛圍更是促成了現代主義文學走向一個高峰。

當時中國急劇動蕩的社會形勢導致了傳統文化與生活習慣的崩潰、顛覆及民族自尊的破碎。一部分長期身居上海的中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他們雖然耳聞目睹了畸形都市病態的現象和農村破產后的絕境，甚至已感覺到了舊社會崩潰的前兆，但是都市生活方式和現代價值觀念的長期熏染，使他們既不愿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污，也不愿為拯救時代的危機而投身于無產階級革命事業。他們陷入了頹廢、逃避、自哀自憐的灰色情緒和對社會的紊亂、生活的不安定、政治上的不滿之中。于是，便把精力放在了探索文學新的表現方法上，試圖以藝術上的追新求奇來驅除窒息的時代氣氛籠罩在他們心理上的陰影，而現代主義的新、奇、怪等特點恰恰表現他們那時迷惘、失落、孤獨的情緒。

二、作家主體的現代主義追求

新感覺派的三大主將劉吶鷗、穆時英、施蟄存都出身于中產階級以上家庭，共同的生活經驗和大體一致的思想追求決定了他們對現代化都市生活方式的選擇。“每天上午，大家都耽在房里，聊天看書，各人寫文章，譯書。午飯后，睡一覺。三點鐘，到虹口游泳池去游泳。在四川路底一家日本開的店里飲冰。回家晚餐。晚飯后，到北四川路一帶看電影。看過電影，再進舞場，玩到半夜才回家。這就是當時一天的生活。”①他們狂放、頹廢、孤獨、敏感、摩登，頻繁出入咖啡館、電影院、跳舞場，追逐著各種時尚，走在中西文化交流的前沿。劉吶鷗早期思想還算激進，也企求接受革命的影響，曾在自己開辦的水沫書店中出版過不少革命進步書刊，還翻譯過蘇聯一些作家的論文，介紹過革命文學國際委員會和蘇聯文藝界的動態。但是新感覺派和西歐現代派的作品對他更有吸引力，加之他的出身和經歷，這就使得他不可能熱衷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創作，而必然對那種用現代主義手法來描繪都市產生濃厚的興趣。穆時英雖然在其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南北極》中就體現出很明顯的“普羅文學”傾向，并得到了左翼作家充分肯定，但是生活圈的制約以及他自身的二重文化品格使他還是逐漸疏離了革命文學而最終走上了現代主義創作之路。正如他借其主人公之口所說：“脫離了爵士樂、狐步舞、混合酒、春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車、埃及煙……我便成了沒有靈魂的人。”②出生于江南書香門第的施蟄存，自幼受到良好傳統文化教育，在學生時代也曾滿懷熱忱地從事過革命活動，對文學與政治充滿了期望。參與過《文學工場》、《無軌列車》、《新文藝》等刊物的創辦，翻譯介紹了大量無產階級性質的書籍，還寫了《追》、《新教育》這樣的普羅文藝作品。但是，政治的嚴酷、家庭的考慮、知識分子的自由主義傾向以及顯尼志勒和弗洛伊德的影響，使施蟄存最終選擇了現代主義的創作道路。

三、獨樹一幟的現代主義技藝探索

作為“中國文壇上第一支現代主義小說流派”③，穆時英、劉吶鷗和施蟄存等主要作家在對現代主義技巧的移植、模仿和實踐上是具有共性的，他們都熱衷于表現都市生活和性愛的新技巧，用心理分析和意識流等手法來表現人物的內心沖突，刻畫人物變態或病態的心理，并在作品中滲透著象征主義、浪漫主義等創作手法。其中，以穆時英、劉吶鷗為代表的作家注重運用現代技巧對客觀現實進行由外及內，顛倒跳躍的描繪，輔之以人物心靈的躁動不安。而施蟄存等人則偏重于人物的心理刻畫，采用由內向外的手法，由空虛倦怠的人物心靈播散到對于現代文明的透視和展現。

（一）用現代主義手法展現畸形、病態的都市，揭示中國現代城市的心理品格和精神特征。現實主義注重對生活的客觀反映，注重細節的真實和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注重對現實的批判色彩。當時占據主流的革命現實主義文學更是具有濃厚的時代性、政治性、階級性和理想性。而新感覺派在創作傾向上則偏重于作品形式上的探索，注重文學的本體性，運用西方全新的視角和技巧來表達對都市的新的感受和體驗，文本呈現出世俗性、非理性、私人性等特點。同樣以上海作為小說描寫的中心，茅盾的《子夜》正是通過這種對都市生活的宏觀描繪來揭示復雜的社會關系和階級矛盾的，而新感覺派則是帶著標新立異的創作心態把他們把所面對的都市生活肢解得七零八落，然后把這些碎片在動蕩不居的時空構架中進行重新組合，從而來展現現代都市的畸形和病態，揭示“上海，造在地獄上面的天堂！”④這一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性質。

（二）直白無諱的性愛描寫。對于性愛的描寫，新感覺派并非始作俑者，在中國文學中早有《金瓶梅》、《肉蒲團》等涉及性愛描寫之作。在“五四”以后的新文學中，郁達夫、張資平的小說中亦充斥著赤裸的性愛直白。但是這些對性的描寫通常只是作為整個生活場景的一部分，不管作者在描寫時有多少賞玩的成份，對它的評判仍是依據古老的宗教信條和倫理法令，而新感覺派作家們由于受西方現代派學說的影響，是以一種嶄新的現代目光來審視其深層次的動因，并以此為中心，重新構建出一種審視世界，觀察人性的行為方式。如劉吶鷗的《風景》中所營造的感官盛宴：“在素絹一樣光滑的肌膚上，數十條的多瑙河正顯示著碧綠的清流。吊襪帶紅紅地嚙著雪白的大腿。”這種純粹與唯美的描寫誘使人無拘無束地回到了肉體和性本身。新感覺派作家們筆下對于性愛的描寫是在精神的廢墟上矗立起了對肉體的狂熱膜拜，他們運用現代主義的技巧在都市的感性框架內注入了感官的元素，給蒼白壓抑的都市生活增添了世俗的意義。

（三）獨特的心理描寫。心理描寫并不是新感覺派的獨創，在傳統的現實主義作品中，心理描寫作為一種刻畫人物的手段早已被廣泛運用，且通常是采用由外向內的角度，按照外部語言的規則來表達，具有客觀性、外向性等特點；而新感覺派心理描寫的特質就在于增加了現代主義的主觀性和內向性，采用由內而外的表現法，按照內心語言的規則加以表現。心理描寫不僅是刻畫人物形象的藝術手段，而且是作者完成創作意圖的形象體系。施蟄存的作品體現得最為明顯。他在《將軍的頭》的《自序》中就曾說要努力“開辟一條創作的新蹊徑”，顯然，即是用心理分析的方法來刻畫人物和解釋事件。如《將軍的頭》中那位數十年來從不狎近女色的將軍在見到心中暗戀的姑娘時，無意識的心理流露以及對將軍的幻夢的描繪：他想象那個士兵怎樣追逐姑娘，怎樣施暴，怎樣得逞；忽而發現這施暴者不是士兵，而是他自己，是自己在撫摩著、親吻著那個裸體的少女……簡直就是一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文章，這種別具一格的心理描寫為小說中人物的深層心理探索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四、結語

新感覺派作家們以其藝術追求上的開放性眼光，再次將現代主義引入文壇，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拉近了中國新文學與世界文學的距離。他們在創作中以現代派的藝術與手段來表現都市社會的人情世態，在作品中熔鑄現代主義因素的同時又未脫離現實主義精神，這對中國現代小說的發展和小說獨立文學形式的定位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是，當時的中國社會是沒有余力為作家營造專注于現代技巧試驗的土壤的。因此，這一流派在當時文壇只能是曇花一現，始終未能形成與現實主義潮流并重的聲勢。“新感覺派”在藝術追求上的得失告訴我們：作家對外國文學觀念和技巧的選擇和借鑒必須建立在本國的文化修養和本土的生活實踐的根基之上，這樣才能保持作家主體的獨立意識和作品永久的魅力。

注釋：

①施蟄存：《我們經營過的三個書店》，載《新文學史料》，1985年版第1輯。

②穆時英：《黑牡丹》，《新感覺派小說選》，嚴家炎選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96頁。

③嚴家炎：《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25頁。

④穆時英：《上海的狐步舞》，《新感覺派小說選》，嚴家炎選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60頁。

（張 娟，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