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殘疾主題到形而上思考

摘 要：史鐵生小說的創作主題在八十年代中期前后呈現出風格迥異的特點，并以1986年為分水嶺呈現出兩種不同的走向，即從一般意義上殘疾主題、知青主題向宗教主題、形而上主題過渡，本文試從創作背景和創作分期的角度對史鐵生小說主題的嬗變進行一下探究。

關鍵詞：宿命 宗教主題 死亡主題 形而上主題

一、轉型背景

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分期歷來眾說紛紜，但20世紀“80年代中期是個轉折點”應該毋庸置疑。李劫認為是“1985年左右興起的文學新潮把中國文學推入了一個新的歷史空間”，“文學尋根運動”的興起應該是這種分期的主要依據之一。而同樣處在轉折點位置上的1986年，對中國現代文學來說同樣值得重視。l986年后一批拓寬了視野的中青年作家開始意識到了這種落后，一股強烈的自卑情緒使他們開始“反思”，進而在拉美文學獲得巨大成就的啟迪下，發起了“尋根”文學的潮流。與此同時，有小部分作家開始選擇了皈依哲學與宗教的“獨語性”寫作，史鐵生就是其中—個。

史鐵生自從1979年開始發表作品到1985年《命若琴弦》之前，基本上圍繞的是殘疾和知青兩個創作主題。讓他聲名鵲起的是一部知青題材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獲1983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事實上這篇小說對于后來史鐵生的創作意義并不大。形式上“沒能更好地調節輻射式的結構”，內容上也難脫知青小說的“感情用事”。現在許多“作家文選”把《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當作史鐵生的代表作來收錄，不能不說是一種誤讀，即使是以早期的代表作來看待，《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也遠不如《插隊的故事》具有代表性。

相比之下，史鐵生的殘疾主題小說要比知青主題更深刻一些，也許正如吳俊所分析的是“自卑情結的苦悶”①使得史鐵生筆下的殘疾人形象總給人一種乖戾感，也因此顯得特別豐滿、真實、富有力量。從后來的創作看，只有對殘疾人題材的關注，史鐵生是一如既往的。但在1986年之后，這種關注不再只是“為了避免自殺”進行的排遣，而是上升到了一個更高的層次，即形而上的層次。至于知青主題，史鐵生基本上放棄了。

這種轉變最早出現在1985年。在當年的《現代人》雜志上，史鐵生發表了被認為“是新潮小說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②的《命若琴弦》。小說用超驗主義的筆法，講述了兩個瞎子的故事，揭示出“生命的真諦不是目的而是過程”這樣一個主題。不可否認，《命若琴弦》是史鐵生創作轉型的標志，它吹響了作家主體關懷進駐形而上領域的號角，“自這篇小說而后，史鐵生的創作完成了一個巨大的飛躍”②。此種“一篇定風格”的說法似有偏頗之處，筆者認為《命若琴弦》不足以以一個獨立的標志宣告史鐵生創作的轉型，它更像是一段演出的序幕，一段交響樂的前奏，一個轉型的征兆，而真正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是1986年的作品。

二、主題轉型

史鐵生1986年的小說作品主要有三篇：發表于《鐘山》1986年1期的《插隊的故事》，發表于《上海文學》1986年10期的《毒藥》和發表在《當代》1986年6期的《我之舞》。其中后兩者最具有代表性。

《毒藥》可以看作是《命若琴弦》的姊妹篇，這類小說還有以后的《禮拜日》(1987)、《原罪·宿命》(1988)、《一個謎語的幾種簡單猜法》(1988)等等。在這類小說當中，作家通過對生活的演繹，反映超出經驗范圍的深刻主題。這類作品帶有明顯的虛擬性、實驗性和超驗性，作家通過寓言性的虛構去“切近自己所關注的終極問題”③。并通過這些終極問題提出“作形而上的思考(即對生命本體、宗教、自由、命運、永恒等問題的抽象思考)”④。《毒藥》用一種寓居荒誕世界的象征，探討了“廣義的人的殘疾，即人的命運的局限”①。故事中的老人因為賽魚的失敗而對人生失去信心，希望能服毒藥一死了之。因為養魚不如別人而深深的感覺自己和別人有差別，這種差別感就是一種心靈的殘疾。而面對這種“殘疾”的人生態度恰恰是史鐵生最為關注的。多年以后，作家以橫亙在自己面前的墻壁來比喻這種“殘疾”，“墻所要說的是什么?站在那里，默然不語地向你反復重復的意思就是你得接受它，你不接受它怎么撞都不行。接受并不意味著屈服，而是需要懂得在不盡的墻中有不盡的路，不盡的路前面還會有不盡的墻”⑤。接受意味著什么？是超越。

筆者理解，把握現實與自我，正說明我們不能指望沒有困境，可是我們能夠不讓困境扭曲我們的靈魂。這時他才想到了“真正的殘廢其實是那些無知地為自己制造深淵、沒有意志超越自身的人”⑥，這種心理殘疾才是一個人真正的毒藥。《毒藥》和《命若琴弦》一起開辟了禪機與玄想的寫作新領域，“使他的小說一時變得難啃起來”④。隨之而來的是《禮拜日》、《一個謎語的幾種簡單猜法》、《鐘聲》等等一系列此種類型的小說，并在《第一人稱》、《別人》發表后達到了頂峰。

三、《我之舞》與史鐵生的形而上之思

在人們普遍對20世紀90年代后的史鐵生的地壇倍加關注的同時，與之相對應的是對1986年史鐵生的地壇的忽視，對另一篇偉大的作品《我之舞》的忽視。

如果把當時中國的作家做一個橫向的比較，筆者想很多人會贊同把張承志、張煒與史鐵生相比較，他們都屬于具有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的作家，透過他們的作品，總能夠感覺青春血脈的涌動和人生信念的堅守。與前二人不同的是，史鐵生的思考總是向內延深的，更多的時候西方基督教文化中懺悔與救贖的主題占據了絕大部分。事實上，史鐵生更關注的是哲學、神秘主義和不可知論。如果說有一篇作品是把這幾種思想糅合在一起來做一個總概括的話，這部作品應該是《我之舞》。

對于《我之舞》的主題，《中國當代文學》(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給出的解釋是：“關于生命狂舞的寓言，濃墨重彩，聯翩疊出的生命之舞。”有記者曾經這樣問道：“您很喜歡把理想化的一些東西比喻成舞蹈？”史鐵生回答：“那就是過程。”⑦人終究逃不脫死亡，唯一能做的就是使其過程更加精彩，這一點在后來的《好運設計》中，作者又有過更為專一詳盡的闡述。當然，《我之舞》所蘊含的遠不止這些：路問“我”的關于“點”、“線”、“面”、“空間”、“時間”的問題（悖論主題），世啟在虛妄中守候妻子回來（等待主題），兩位老人靈魂的對話(死亡主題)等等。可以說《我之舞》無論是從形式上還是內容上，都宣告了史鐵生作品轉型的成功，從《我之舞》以后，史鐵生的小說創作進入了一個小高潮，87、88兩年，對一個十七年總產量只有140萬字的作家而言，無疑是大大的豐收年。1986至1988年間，史鐵生的小說創作基本上有了成熟的寫作技巧，并不時有大膽的突破，常常采用拼貼式的敘事結構，強調一種時空交錯、因果并行的總體調節效果。在創作思路上開始了對宿命之途真正意義上的跋涉。在這一時期的創作，直接影響到后來《務虛筆記》的創作，在《務虛筆記》中可以看到《禮拜日》的輪廓，《我之舞》的影子，《原罪·宿命》的主題，《一個謎語的幾種簡單猜法》的敘事技巧，地壇也頻繁地被提及，殘疾不再那么哀怨，一切都在形而上的玄想中得到了救贖與超越。

史鐵生在《病隙碎筆》中依然用樂觀的態度思考著如何超越人類本體的局限，這種玄想仍在繼續。

注釋：

①吳 俊．當代西緒福斯神話——史鐵生小說的心理透視[J]．文學評論，1989，（1）．

②李 劫．論中國當代新潮小說[J]．鐘山，1988，（5）．

③王慶生．中國當代文學[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

④蔣原倫．史鐵生小說的幾種簡單的讀法[J]．當代作家評論，1991，（3）．

⑤史鐵生．墻下短記[J]．小說界，1995，（6）．

⑥朱 偉．史鐵生小記[J]．鐘山，1990，（3）．

⑦史鐵生 王 堯．“有了一種精神應對苦難時，你就復活了”[J]．當代作家評論，2003，（1）．

（陳金芝，徐州高等師范學校文理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