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16日,英國“布克獎”評委會把這一英國最重要的文學獎項頒給了愛爾蘭女作家安妮#8226;恩萊特(Anne Enright)。由此,她的獲獎小說《聚會》一改之前低迷的銷售境況,立刻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許多人對于《聚會》的獲獎大感意外,雖然評委會對它給予了高度評價,但是很多讀者依然感到小說思緒紛亂、晦澀沉悶,不少人甚至沒有耐心讀完全書。一時間,人們對于《聚會》爭議不斷,褒貶不一。
《聚會》的確是一部結構復雜的小說,然而其故事情節卻相對簡單。故事發生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到六十年代間,講述了赫戈特家族三代人的命運。小說以第三代中排行第八的維羅尼卡為敘述者,一開始就寫到她的哥哥利亞姆投海自盡的噩耗。為了參加死者的葬禮和守靈夜,維羅尼卡的幾位兄弟姐妹重聚一堂。而其中,維羅尼卡與哥哥尤為親近,所以倍感喪親之痛,回到都柏林的老家又使她觸景生情,于是小說展開了大段對于往事的回憶,追溯他們家族三代人的不同生活,并最終揭開了導致哥哥悲慘人生的幼年陰影。作者并沒有刻意渲染悲傷的情緒,而是以直接冷峻的筆調,層層展現家族歷史中藏污納垢之處,具有很強的震撼力。
《聚會》難讀,大概難在敘述者看似雜亂的回憶思緒。在敘述主人公一家為亡兄守靈的經過時,敘述者穿插進大量的回憶、想象和內心獨白,硬是把整個赫戈特家族三代人的生活軌跡都包含其中。于是我們看到一個有些神經質的女主人公講述了一部悲傷、污穢而無奈的家族史詩,過去與現在、幻想與真實這些彼此對立的因素構成故事的經緯線,在我們面前編織出一幅晦暗駁雜的圖畫。在閱讀過程中,讀者有時很難跟上敘述者的意識流步伐,往往如墜云端;而作者似乎也樂于將讀者卷入主人公矛盾難解的心緒中,不是為了故弄玄虛,而是為了讓讀者深刻體會主人公內心的痛苦。在我看來,這種痛苦來自于女主人公生活中無處不在的斷裂。
小說的題目是《聚會》,呈現的是聚合融通的象,但是文本卻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斷裂”。首先是哥哥利亞姆的自殺,這是一種生命的斷裂。自殺不是自然死亡,而是在人生的中途人為地截斷生命。與之同時被截斷的還有自殺者在人世的生存痕跡、生命意義和人際關系。對于死者,這種斷裂是一切痛苦的結束;而對于生者,斷裂的傷口卻將永遠在心頭迸開,難以愈合。正是這第一重的斷裂深深打擊了維羅尼卡,引發她對其他斷裂的敏銳感知。她馬上感覺到大家庭內部感情的斷裂。母親的形象總是模糊而疏遠,從來不是孩子們依賴的對象;兄弟姐妹始終遵循著大家庭內互不相擾的生活原則,除了偷竊打罵,沒人會介入別人的生活;甚至在自己的小家庭中,親人間的關系也談不上親密。丈夫工作繁忙,很少顧家;女兒有她們的思維方式,與自己存在代溝。維羅尼卡覺得沒有人真正需要她,周圍的人“不過是能夠忍受和她共處一段時間罷了”。哥哥的去世如同一條導火索,使維羅尼卡霎那間意識到家庭關系的種種斷裂隔膜。她發現除了自己,沒有人真的為利亞姆的死感到悲傷,沒有人真正在乎與他相伴的經歷,這讓維羅尼卡憤怒不已。而這種對斷裂的憤怒又進而促使維羅尼卡自我封閉,她不愿與任何人訴說自己的悲痛,她怨恨冷淡的親人,失眠和酗酒成為她自我放逐的手段。此外便是對往事的不斷回憶和反省,由此維羅尼卡不但找到了導致哥哥自殺的童年陰影,更意識到了生命中更深層面的斷裂。
哥哥的自殺是經年精神抑郁的結果,而悲劇的開始是他們八九歲時在外祖母埃達家中的不幸遭遇。維羅尼卡無意間看到了哥哥遭猥褻的經過,但年幼的她懵懂膽怯,對此無能為力,而大人居然也聽之任之。幼年的陰影籠罩著利亞姆,使他產生了一種類似精神潔癖的心理障礙,在與異性的交往中很不順利。最后跳海自殺時,素喜潔凈的利亞姆竟然沒有穿內衣,似乎是想借海水滌盡肉體的污穢。而維羅尼卡的身體雖然沒有受到侵犯,心智卻發生偏差。在她身上,性與愛是斷裂的。性與愛是《聚會》的重要主題之一。維羅尼卡在書中描述了多重的性愛關系,而幾乎在每一對關系中,維羅尼卡都把性與愛隔斷開來。除了自己,她還插入了對外祖母埃達戀愛生活的想象,把埃達塑造成一個魅惑人的女巫,她早年一度淪落風塵,后來又周旋于蘭伯特和查理之間。她把愛情給了前者,卻與后者結成夫妻。似乎從埃達這個赫戈特部落的外祖母開始,性與愛就彼此斷裂,而維羅尼卡從家族血脈中繼承了這種奇怪的基因。在小說中,肉體的性被描寫成充滿誘惑又荒誕可笑的東西,小說人物一方面沉迷其中,另一方面又無情地嘲笑它。如果說性是愉悅且可笑的,那么愛雖然真實恒久,卻是以傷痕的形式存在于主人公的心里,有時正是因為它給人帶來長久的痛苦,所以才讓人無法忽視它的存在。維羅尼卡對于哥哥的愛便是如此。
性與愛的斷裂可以歸結為一種價值斷裂,也可以從靈肉之爭的角度上升為一種存在意義上的斷裂。而在《聚會》中,存在意義的斷裂有比性、愛斷裂更本質地體現。小說的兩位重要人物,維羅尼卡和利亞姆都時常感到存在意義的缺失,并為此深感迷茫。維羅尼卡在回憶利亞姆酗酒的時候,忽然之間意識到哥哥酗酒的真正原因是把醉酒當作自己存在的宣言。醉酒在這里顯然具有象征意義。表面來看,酗酒是醉生夢死的表現,但往深一層想,醉酒時的意識介乎于生死之間,可以看作逾越了生死對立的邊界,似乎是對存在意義斷裂的一種彌補。小說對利亞姆的正面描寫不多,他更像一個時隱時顯的幽靈,糾纏著主人公的心緒。所以存在意義的斷裂在維羅尼卡的身上得到更充分地體現。年輕的時候,維羅尼卡就感覺到了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自己是“打斷自然秩序的一環”。所謂“自然秩序”是一種科學的提法,是為社會主流價值思想公認的定理,是群體加乎個體之上并要求個體努力迎合的標準。一般人對個體價值和生命意義的理解是基于這個標準之上的,一旦發生背離,個體會產生極大的自我懷疑,從而感覺到存在的意義發生斷裂。現代荒誕文學的發端很大程度上就來自于這種斷裂。當維羅尼卡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與“自然秩序”不符時,也許就是她開始遭遇到存在虛無的時刻吧。其后,維羅尼卡把思路從回憶中拉回到現在的生活里,她發現這種虛無依然無孔不入。小說中有一個片段,維羅尼卡在凌晨四點醒來,忽然陷入對存在真實感的懷疑中,“我感覺不到身體的重量。我感覺不到貼著床單的皮膚的線條……我不相信我自己。”深夜四點本來就是與白天世界斷開的另一個時空,潛意識在此時洶涌而來,存在的實感變得尤其微薄。即使身邊睡著自己的丈夫,這種存在斷裂的虛無感依然無法消除。“我不相信躺在身邊的湯姆:不相信他真的活著,不相信他愛著我,也不相信我們擁有什么共同的回憶。所以他只是躺在那里,孤零零地,而我卻已經不再相信任何東西了。”這種不信任不僅來自于對丈夫不忠的懷疑,更是基于維羅尼卡對自我存在本身的惶惑。存在在她身上是斷裂的:個體從群體中斷裂開來,所以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存在的意義與既定的社會價值割裂開來,個體不得不無力地面對虛無的人生,不得不在半夜夢醒時面對心中翻滾而來的自我懷疑。
然而,《聚會》并不是一部僅僅表現“斷裂”的小說。“聚會”是一個聚合的象,作者以此為題,并不是為了與正文主題形成一種諷刺性的對比,而確實在文中做出了“聚合”的努力。除了兄弟姐妹重聚這一意義之外,“聚合”還表現在這樣幾個方面。首先在敘述層面上,多重敘述角度的交叉本身便是對零散生活片段的聚合。小說記述了一家三代人的生活,大事小情雜亂無章,似乎是一堆沒有意義、索然無味的生活碎片,被拋棄在過往的時空中。然而作者借由維羅尼卡的意識流,如流水一般將這些碎片裹挾聚合起來,于是歷史不再是斷裂死寂的,它變成了鮮活的生命之流,與當下的人生呼吸與共、緊密相連。這就是為何小說看似紛雜,但若耐心細讀,依然能感覺到內在的聯系。這種敘述手法上的聚合不僅影響到小說的表現形式,而且也直接關系到小說的主題。面對哥哥生命的斷裂、家庭關系的隔膜和自我存在意義的懷疑,維羅尼卡必須尋求一股聚合的力量以抵御斷裂的苦痛。這種力量不是某種價值判斷,也無關宗教救贖,它不是一種確定顯白的思想,而是人自然擁有的一種聚合過往的能力——回憶。看過小說的人都知道,《聚會》是一部關于回憶的小說,而我在看完小說后一直在思索,回憶對于這部小說究竟具有多大的意義?如果說僅僅構成串聯小說情節的框架,那么回憶的真實性就成為主要的考量標準。可是我們發現回憶的敘述者情緒起伏劇烈,許多記憶早已模糊,很多時候她甚至直接告訴讀者她是憑借想象在拼接回憶之鏈中丟失的那幾環。可見,回憶的真實與否并不那么重要,敘述者的主要目的也不是寫一本回憶錄。回憶是維羅尼卡自我療傷的手段。當她回到老宅,感嘆家庭成員間的冷漠關系時,她回憶起了逝去的童年時光,并且意味深長地說“我不是一個訪客。我身處其中,伴著它一起成長”。回憶使過去的時空現身在場,勾連起人與物之間的關系。家庭在回憶中不再是一個空乏的名詞,而是一幅幅生氣勃勃的圖景,維羅尼卡不再是孤單一人了。對于哥哥的亡故,維羅尼卡的回憶觸及遙遠污穢的過往,這也許是全書中最令人痛心的回憶場景。維羅尼卡不遺余力地苦苦思索,一定要剝開記憶的傷疤,露出里面的膿血來,哪怕在回憶的過程中深受自責的折磨。如果說這種回憶一開始是出于維羅尼卡的一腔怨氣,那么它的結果卻在一定程度上帶給她慰藉。肉身的利亞姆已經永遠消失了,但另一個更清晰的利亞姆卻在維羅尼卡的記憶中重生。追溯他人生的各個階段,審視他所受到的傷害,重溫共度的溫情歲月,維羅尼卡終于認識了那個真正的利亞姆,終于明白了他何以走過這樣的一生,可謂“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回憶幫助維羅尼卡重新發現利亞姆,也重新發現了自己。難怪普魯斯特說真實的生活只存在于回憶之中,這樣的回憶連接起生活斷裂的碎片,終于還給維羅尼卡一個永不會逝去的哥哥,也讓她找到了自我存在的切實證明。除了回憶,維羅尼卡的第二種“聚合”方式是身體。整部小說充滿了對身體的描寫,比起思想,維羅尼卡是一個更相信身體直感的人。而討論身體必然會聯想到性。我在上文已經談過性與愛的斷裂,似乎把性等同為一種低級的肉欲。其實在維羅尼卡身上,性并沒有帶上如此濃重的價值判斷,性和身體有時能給予人力量。因為性指向人對身體的自覺,有評論家曾說“人們可以在肉體的歡愉中聽到生命存在的回響”。于是性往往成為生命活力的象征,與死亡構成對立。維羅尼卡在守靈夜的當晚與丈夫同房,似乎也意味著借由性的生命力來消解哥哥死亡的陰影。除了性,身體本身也承載著感情和記憶。在維羅尼卡回憶往昔生活時,她會加入大量嗅覺觸覺上的描寫,通過展現身體對感覺的記憶來表現自己的想法。比如她在回憶利亞姆第一次看到他的女兒時,他是那么欣喜,以至于維羅尼卡覺得他變成了“自己骨血中所認識的那個人”。骨肉之身有一種強大的感知能力,可以聚合起兩個個體,可以跨越時間的界限,長久保存生命的印跡。
面對這眾多的斷裂和聚合,小說最終似乎并沒有給出掙脫絕望的出路,但沒有出路有時就是出路。維羅尼卡擁有了直面人生的勇氣。她并不認為生活在別處,也不幻想改變自己的命運,而只是想承受現實的一切。她不再懷疑與丈夫的感情,因為在每一次身體的親密中,她都能感覺到愛把自己的心聚攏起來,把自己和別人連接起來,凝成一個整體。正視充滿斷裂的現實,尋求聚合彌補的可能,也許正是小說《聚會》想要表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