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曾敏昊
文:麗絲爾·史林格(Liesl Schillinger)
妙語迭出,冷峻幽默,層層剖析,不留喘息,安妮·恩萊特的小說陰郁晦暗,但同時卻又如此光彩奪目!恩萊特的文字常常像在施暴,有時還讓人生厭:閱讀時,我們好似要洞穿波光粼粼的湖面,察覺出隱匿其中的危險。在其第二部小說的結尾,主人公安娜·肯尼迪的靈魂問道:“你像什么?”這個死于分娩的愛爾蘭女人回想其自己十六歲讀書時,修女讓她翻譯的那句德語:“無論童年還是未來,它們都不會消弱。”這個措辭激動的預言一次次地為恩萊特提供了創作的靈感。
恩萊特的第四部小說《聚會》在男性主宰的英國布克獎中一舉奪魁。書中塑造的維羅尼卡#8226;赫戈特易怒不安,她兄弟姐妹眾多,但母親的形象卻模糊不清,就像“屋里坐著的一塊沒有危險的人肉”;父親說話精煉,舉止文雅,然其尊嚴大大地“被他瘋狂的生育速度所損害”,于是還遠未等到他的尸體下土,葬禮上追悼者就開始偷笑不止了。如今,三十九歲的維羅尼卡正在哀悼她最愛的哥哥利亞姆,其兄酗酒成性,而且總“把事情搞得一團糟”,就在不久前,他把石頭塞滿口袋,一步步滑向布萊頓大海的懷抱。利亞姆復活時,兄弟姐妹們還在爭吵,母親似乎仍沒意識到失去了什么,維羅尼卡卻無比震驚。她自言自語道:“對于我來說,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便再也無法替代。”而母親呢,“無論哪個兒子離去她都會哭……她的有太多的兒子。”
利亞姆入海自殺時沒穿內衣、沒穿襪子,為此維羅尼卡連連掉淚。她就像了解自己一樣熟知其兄,她清楚,無論利亞姆如何酗酒,他總會一絲不茍地保持整潔:“用煤焦油深層清潔液洗發,李斯特林牌漱口水漱口……全身都涂滿防菌粉。”他寧愿去死也不愿被深埋在一大堆骯臟的內衣里:“冷水浸入他鞋子時,他考慮的大概還是與清潔去污有關吧。”
一想到利亞姆生前的恥辱和悲傷,維羅尼卡就恨從中來——父母如此默然,丈夫和兄弟姐妹無法理解她對自己以及對自以為是的中產階級的那種絕望。為什么自己和利亞姆從小一起生活,長大后各自的境遇卻想去萬里呢?維羅尼卡想起兩兄妹二十歲剛出頭時在倫敦合住一套骯臟的公寓的事,那時她常常躺在“不知是誰的熏鼻的毯子上……等著遠方滾來個輪子,把生活向前推。回想起來,我當時肯定迷失了自我。”可上天究竟是怎么審判的,如今迷失的不是自己,而是她的哥哥!
沉痛中,維羅尼卡拋開丈夫和孩子,煩躁不安地驅車夜行,悲傷的里程似乎也在慢慢積累。凄清的回憶朝維羅尼卡襲來:十多歲時,利亞姆讓她坐在自行車的橫梁上帶著她去游泳池;秋日,兩人走在樹林中山毛櫸大道上,樹木“蒼老而有生氣”,樹葉“色彩明麗得像橘子一樣夸張”。對維羅尼卡而言,那個下午空寂得意味悠遠。“天空蒼白高遠,在這樣的景致中,沒有任何人參照,我們是那樣渺小。就這樣。無窮無盡的神靈不在的感覺籠罩在身上。”只有像恩萊特這樣的愛爾蘭女人才能描繪出上帝缺席時這般神圣的回響,可這缺席卻恰也意味著存在。
維羅尼卡無法自已地沉思回想,她在珍貴的童年記憶中奔跑著,搜尋著蛛絲馬跡,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把她哥哥帶到“樓下的盒子”那兒。她堅信可以在 “謙遜、熱情”的外祖母埃達房間發現不少線索,兩兄妹八九歲時曾和祖母住在一起,當時他們的母親正迷失在生育的氳靄里,并且利亞姆命中注定的一些事還不盡明了。維羅尼卡想:“這世界永遠不會清楚你經歷過什么事,也不會知道這些事對你有什么影響。”“即使是你妹妹,我這個站在大廳亮光處、可算作你的救星的親妹妹,即使她也未必能記住和把握所見之事。”維羅尼卡明白她的探求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真相現在對我們又有什么意義呢?”——但是她的良心停不下來。
一言以蔽之:沉重。讀者大概有類似的體會。但在這追究歷史原因的迷霧中,虧得恩萊特文字特殊的神力,小說才沒有沉沉地壓在讀者身上。維羅尼卡回憶往昔時掌握了一種魔法,于是這些回憶不是讓人抑郁不樂,而是叫人興奮不已。就像成吉思汗的故事中女人哀悼她那魔鬼似的愛人,哭聲無以形容,讓人浮想聯翩。
維羅尼卡擔心回憶會帶來傷痛,便開始設想外祖母1925年到都柏林后青春時的模樣,于是一幅幅不恰當的感官圖畫出現在眼前,填補著家族故事的空白,解釋著為什么母親沒有思想,為什么哥哥利亞姆心痛地想不開要自殺。在維羅尼卡狂熱的幻想中,外祖母成了神秘莫測的女妖,吸引著她的追求者(她后來的房東),招呼騎摩托的男人(后來成了她的丈夫)停車。外祖母厭惡這樣的胡思亂想;埃達覺得臆想“就像說閑話一樣缺乏品位,甚至還不如說閑話。”沉浸在對外祖母“浪漫史”的回憶遐想中,維羅尼卡得出結論:“埃達說得對,思想能看見的東西有長存的力量。”但撫摸錯了東西,這其中長存的力量又是什么呢?這一點,維羅尼卡的外祖母沒看出來。
恩萊特目光犀利,寫作風格簡潔但又帶有巴洛克的奇崛,近二十年來評論界一直為其傾倒。恩萊特以前的作品中常充滿幻想和巧合。如她首部短篇小說集里的《便攜式處女》,故事中電影導演有導演自己現實生活的本事。她的第一部小說《我父親的假發》里,電視劇導演設想了一個會飛的自殺者。小說《你像什么》中喪母的孩子多年后重逢竟像碰碰車一樣彼此相撞。恩萊特不久前完成的小說《伊萊扎·林奇的樂事》講述了與巴拉圭放蕩的獨裁者小洛佩斯結姻的十九世紀愛爾蘭性感美人(歷史中確有其人)的故事,美人內心世界在作者筆下奇幻瑰麗,不禁讓讀者想起阿連德和馬爾克斯的作品。
在最新的這部小說中,恩萊特收起了她畫家般的筆觸。《聚會》中小說的魅力猶存,但其追尋的路線卻是“超現實”而非“虛假”的:對某些人而言,今日之事,古之已有,后必再行。恩萊特一路磨練技藝,撇掉不實的幻想,放棄對“突然解圍的情節”(dei ex machina)的依靠,勇敢地融入日常生活種種狂歡式的恐怖中。
維羅尼卡努力探尋哥哥自殺的原因,她告訴自己,為了利亞姆她必須毫無退縮地承認哥哥的過去、承認兩人共同的過去。“眾所周知,真實的事件會產生真實的效果;這是虛假的事件辦不到的。”維羅尼卡如是推理。她認為,利亞姆的本事就在于他能“揭示謊言”。而在《聚會》中,恩萊特讓維羅尼卡去承擔了更困難的工作——揭示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