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是人體最敏感的感覺器官之一。在表現人物年齡、職業、生活境遇、思想性格等方面,手往往比臉和眼睛或其他部位更直接、更真實、更坦白、更深刻。
孔乙己是魯迅小說中的悲劇人物。魯迅是寫人的高手,是畫“手”的圣手。他抓住孔乙己的“手”,以小見大,創造了一個富有個性的文學形象。因此,在課堂上解讀孔乙己時,我引導學生從“手”入手。
學生首先細細品讀文中描寫手的文字,給出簡要的評點。然后在研讀、思考的基礎上,全班交流分享。
王穎說:從外形上看,長指甲和又臟又破的長衫一樣顯示著孔乙己讀書人的身份,透著四體不勤、好逸惡勞的斯文迂腐氣息。“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柜臺,點頭說”“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寫字”。“敲”“蘸”寫出了孔乙己興奮、熱切的心情,折射出他對由讀書走上仕途經濟的向往和迷戀。孔乙己逐漸張狂起來的情緒,最終在小伙計“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和“毫不熱心”的冷淡中跌落。孔乙己不能和大人們談天,大人們打他的臉,揭他的短;孩子們也不需要他:“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的慌張和迂腐,同樣透著這份凄涼;“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孩子們感興趣的是他碟子里的豆,而不是他孔乙己。他在別人心目中絲毫沒有地位,是個善良的孤獨者。世人對不幸者的涼薄可見一斑。
繆淼侃侃而談:魯迅對孔乙己手的動態描寫很深刻。魯迅從孔乙己的行動中,從他和人們的關系中,選擇了幾個典型的時機,通過特定的場合,凸現了孔乙己手的某些特征,給我很強烈的震撼。孔乙己本有一雙巧手,寫得一手好字,替人家抄書過活。但不爭氣的他竟然長出第三只手,偶然做些偷竊的事。難得手頭寬裕一點時,他就去酒店。“排出”九文大錢的招式,連同他讀書人的優越感一并鋪排開來,但是這套招式難以掩蓋他的心虛,也無法轉移酒客的注意力。錢未排定,酒未入口,孔乙己擔心的事就發生了。酒客就是要置孔乙己于痛苦和難堪的境地,達到尋歡之目的。在踐踏尊嚴的環境中,孔乙己只有用“排”來自我炫耀、自我慰藉,借酒來麻醉自己,解脫痛苦,其自欺欺人的性格自然表露。
“兩位的發言很有見地,大家繼續。”我鼓勵道。
徐曉京提出:從“排”到“摸”,寫出了付酒錢時手的動態變化,力透紙背,寫盡人生苦況,體現了斷腿后的孔乙己的悲慘境遇,記載了他獨特的悲劇人生。
周艷泓慷慨陳詞:“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從這里可以看出,寫了“伏辯”,還是被打折了腿的孔乙己,其實已經蛻變成爬行動物了。手的功能的異化,表明孔乙己從人到非人的異化,這種變化令人瞠目結舌。可孔乙己畢竟是人,魯迅不忍以“爬”代“走”,他心中的憂憤和不平何其深廣。嗜酒成性、至死不悟的孔乙己,即使到了窮途末路,仍要爬來“摸”錢喝酒,這更為撼人心魄,讀書人的斯文徹底掃地,封建科舉制度殉葬品的形象定格在現代文學的長廊里。
“孔乙己走了,在頹唐‘摸’出最后四文大錢喝光老酒之后,坐著,用這留著長指甲、寫得一筆好字、瀟灑‘排’過九文大錢、興奮‘敲’過柜臺、張皇‘罩’過碟子、寫過‘伏辯’的手慢慢地走了。”我邊說邊板書,“魯迅先生寥寥數筆,使人物神情畢肖,本性顯露無遺。孔乙己的精神特質,使他成為一個時代的典型,但同時又是一定的單個人。魯迅對人物觀察的細微精妙,描摹的精彩傳神,值得我們好好學習。”
對魯迅小有研究的張凱悅將課堂延展開去:精準而真實的描寫,首先取決于作者對生活、對人物的敏銳的觀察。“將大拇指一翹,得意的說道”呈現的是六一公公質樸、爽朗的本色。“兩手搭在髀間”是楊二嫂“圓規”的造型。“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是癆病鬼華小栓特有的病態。
施悠悠補充說:《故鄉》中的閏土“手里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手的變化,不僅僅是年齡帶來的,這里分明留著生活勞頓、精神摧殘的痕跡。魯迅在寫人時,總是聯系其遭遇,把外形的變化和精神面貌的變化結合起來。
彭亮一拍腦門:對呀對呀,姜孟之細致描摹林業工人張迎善簡直是半截老松木的一雙“奇”手,頌揚的是他不畏艱辛、無私奉獻的品質。
酷愛電影的徐可舉《黃土地》為例:在主人公翠巧的洞房里,我們沒有看到翠巧年老的丈夫的樣子,只看到了他的一只手。那是一只黑黑的、布滿皺紋的、粗糙的、老人的手,它與翠巧年輕的生命產生了強烈的反差。導演陳凱歌似乎在告訴觀眾,只需要用一只“手”,就足以訴說翠巧逃離與反抗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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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節課,學生心中沉睡的體驗被激活。他們說,初讀作品時感到可笑,但從“手”入手,細細品味,慢慢思索,互動交流,分享思想,大有收益。
說不完的魯迅,道不盡的孔乙己。以“手”為抓手,無疑找到了打開人物內心世界的一把鑰匙。學生用這把鑰匙去解讀孔乙己,進而解讀魯迅作品中的其他人物,解讀他人的作品,解讀其他藝術形式。舉一反三,觸類旁通,這不正是語文教學所追求的境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