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讀書,每當看到書上說某人對某事“不得而知”時,總油然生出一股敬意,覺得這人咋這樣厲害,不去了解、獲得就知道了,真是具有極高的分析、預測能力。這種狀況保持了很久,而后越來越懷疑,于是一查詞典,才知“不得而知”的意思原來是“無從知道”,而自己卻把意思弄反了。但是,心中的疑惑卻并未隨之消失,反而越發不解:“不得而知”的意思怎么是“無從知道”呢?
以上是困擾筆者多年的一個小問題,現在看來有點幼稚可笑,不過細一思量,還真有可琢磨處。漢語成語中不乏“不A而B”的例子,如“不辭而別”“不歡而散”“不勞而獲”“不謀而合”“不寒而栗”“不期而會”“不約而同”“不言而喻”,這些成語的語義重心都在最后一個字上。如“不辭而別”指分別了,其方式為“不告辭”;“不歡而散”指散了,并且鬧得很不愉快;“不勞而獲”指獲得了,卻沒有付出勞動;其余可依此類推。也就是說,成語“不A而B”中的“B”是中心語,“不A”是狀語,表方式或狀態,修飾“B”,“而”是連詞,“不A而B”即“狀語+中心語”結構。但是“不得而知”與其他“不A而B”式卻不同,“不得”不是“知”的狀語,“不得而知”也不是指知道了,恰恰相反,指不知道。筆者誤解“不得而知”的語義正是犯了以其他“不A而B”式類推“不得而知”的毛病。
那么“不得而知”與其他“不A而B”式成語的區別具體在哪里呢?原來,“不得而知”中的“得”并非動詞“得到”的意思,而是一個助動詞“能夠”,“不得而知”也就是“不得知”,即“不能夠知道”;而其他“不A而B”中的“A”都是普通的動詞或形容詞,表方式或狀態。也就是說“不得而知”在表面上與其他“不A而B”式一樣,但是因為“A”不同,深層結構也隨之不同。
但是問題又來了:既然“不得而知”就是“不能夠知道”的意思,相當于“不得知”,那么為什么不說成“不得知”,而偏說成更復雜的“不得而知”呢?從我們收集到的語料來看,“不得知”漢代就出現了。如:
(1)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也。(《史記·吳王濞列傳》)
(2)無世而無圣,或不得知也;無國而無士,或弗能得也。(賈誼《新書》)
而“不得而知”出現的時間晚得多,唐代才見其用例。如:
(3)故雖諫且議,使人不得而知焉。(韓愈《爭臣論》)
(4)其州署人各隨州舊定無制,亦不得而知也。(唐·杜佑《通典·職官》)
實際上,“不得而知”就是“不得知”中間添加“而”而來。漢語成語一般為四字格,且多是在其他短語、句子的基礎上增刪字數或在典故的基礎上提煉而成。在“不得知”中間添加“而”構成“不得而知”,句法上完全可行,因為在語匯和結構中添加襯音詞或連詞,漢語中向來不乏其例,比如《左傳》中的人名“尹公佗”到了《孟子》中就成了“尹公之佗”,《論衡》中的“會稽山”在《淮南子》中作“會稽之山”。“而”字也是如此,如:
(5)后之人將求多于女,女必不免;我死,女必速行。(《左傳·僖公八年》)
(6)子產而死,誰其嗣之?(《左傳·襄公三十年》)
同一書中同樣表假設的“死”,人和動詞“死”之間有無“而”,意思相同。
在“不得知”中添加“而”構成成語“不得而知”更主要的還是漢語韻律上的需要。近年來一些學者的研究顯示,漢語的自然音步是雙音節,再長就是“四字格”(參馮勝利《論漢語的自然音步》,載《中國語文》1998年第1期),而三音節在韻律上就遠不如雙音節和四字格和諧、順暢。這也是漢語詞匯中雙音節、四字格要遠遠多于三音節的主要原因,也可以解釋為什么人們要把“不得知”說成“不得而知”。
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得而知”用例越來越多,而“不得知”卻呈現出明顯減少的趨勢,這也表明“不得而知”在韻律上更有優勢,因而人們更樂于使用。比如《朱子語類》中“不得知”只2例,“不得而知”卻有5例。如:
(7)常人褊迫,但聞得些善言,寫得些文字,便自寶藏之,以為己物,皆他人所不得知者,成甚模樣!(《朱子語類·論語二》)
(8)只據子張所問底事,未知是出于至誠惻怛,未知是未能無私,孔子皆不得而知。(《朱子語類·論語十一》)
我們對北京大學漢語言研究中心的現代漢語語料庫進行了檢索,發現“不得而知”的用例也要遠遠多于“不得知”。
需要說明的是,雖然“不得而知”與“不得知”兩者有淵源關系,但是兩者結構卻并不相同,因而在用法上也略有差異。“不得知”是短語“不得+知”,“不得而知”卻是成語。漢語成語后一般不能再接賓語,短語“不得知”卻可以。如:
(9)故天地開辟以來,常有此厄也,人皆不得知之。(東漢《太平經·己部》)
造成兩者結構差異的仍是韻律上的原因,“不得而知”這樣的四字格音節和諧,在使用過程中容易凝固為一個整體——成語,而“不得知”卻結構較散,所以一直沒有凝固成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