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還是小學三年級前后,盡管語文的課堂里老師還沒有教得幾個字,但由于舊時做過半輩子私塾先生的祖父的識字啟蒙,我早已超過一般的同齡孩子,能閱讀多種不帶圖畫的書籍了。其時正是“文革”動亂中的上個世紀60年代末,多數學校管理比較松垮,讀高中的哥哥因為護校住宿學校,能夠偶爾從學校圖書館帶回幾本書,多數無趣,只有兩本書吸引了我的眼球,讓我少年的時代多了一般孩子所沒有的趣味。一本是峻青的短篇小說集,大概是《黎明的河邊》,農村青年人的愛情故事淳樸、真實、美好,在我心里覺得十分有趣,但因為幼稚和懵懂,當然找不到什么感覺。另一本是厚厚的長篇,名為《歐陽海之歌》,封面上似乎是一幅木刻畫,一匹駿馬對著飛馳的火車頭仰天長嘶,一個解放軍戰士——當然應該是歐陽海了——正用身體死死頂著駿馬,畫面極為雄奇、壯烈,觀之震撼。書名題寫得渾厚、蒼勁(后來知道是郭沫若的手筆),那寫法讓我一直學用到今天,到現在我還堅持認為,那是男人的字體。那時,小學的學習十分輕松,從來沒有作業量的概念,白天課余的時間我們同齡的孩子總是瘋玩,只有晚上,母親點著煤油燈做針線,我就在一旁踩著小方凳伏在香樟木的箱子上,開始靜靜地、漸漸地走進歐陽海的世界。
開始最感動我的是歐陽海的童年生活,苦難、折磨、曲折、頑強,總是讓我幼稚、脆弱和善良的心一遍又一遍地受傷流淚。一旁的母親偶爾會朝我看看,似乎知道些什么,卻也并不多問。但因為識字畢竟太少,看得十分緩慢。而情節和內容又十分感人,所以幾乎每天總是被母親強拉著去睡覺。入睡前的那一段時間,腦子里又總是在放映著關于歐陽海的“電影”。
也許情有所衷、心有所感必欲形之于外是一切人之天性,在那樣一段日子里,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有一種講述和表達的沖動。而兒時讀書和生活的寬松給了我這樣的機會。于是在幾乎每一天上學和放學回家的路上,在與小伙伴一起玩耍的過程中,我逐漸成為了主角,講故事的主角,每天一段或幾段,每天一個或幾個故事。我講得神采飛揚、熱血沸騰。小伙伴們聽得眉飛色舞、如癡如醉。幾乎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段中,歐陽海成了我們生活的中心,當然就是在這樣一個過程中,歐陽海逐漸成了我生活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其精神逐漸注入我的血液,成為我生命的有機組成部分。甚至,天長日久,我竟然開始把自己就當成了歐陽海了。這一點也許是幼時的我沒有想到的。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久而久之,一個人是會被特定的情境逐漸感化和同化的,尤其是當這樣的情境與你的理想和價值取向比較相類似的時候。
就是從這個時候起,如通常所說的那樣,在我幼小的心靈里,英雄的種子就開始播下了。
今天,當我回看經行的路線,反思自己的學習、工作和生活,我真的覺得是英雄情結伴著我一路順風走到今天。
英雄從來都需要最優秀的業績,這是英雄成為英雄的基礎。想當年歐陽海在部隊生活中事事爭先,連細節問題上也無可挑剔。我從小學算起,迄今讀過書的學校近10所,幾乎無一例外的,我一定要爭取是最努力的,也是同學中成績最優秀的。記得上高中時是在上個世紀的70年代中期,屬于“偉大文革”的后期,幾乎沒有什么分數和成績的概念,上大學早已要靠關系和推薦了。也許是天高皇帝遠,我所在的縣中竟然還偶爾搞一兩次數學、英語競賽,就是那樣一種特殊的氛圍和背景之下,我也會在別人的不經意之下,輕松地拿上幾個第一。
也就是在這樣的英雄情結驅使下,參加工作以后,在先后工作過的每一個單位里,我一直是工作最盡力也最有實效的。我先后獲得了地市中學語文組教學基本功比賽一等獎第一名;地市各中學語文高考班級均分第一名;省教委“五四”杯論文大賽一等獎第一名。30歲剛過,我就被破格晉升為中學高級教師;38歲那年,又被評為當時本省最年輕的中學語文特級教師。
英雄是最需要勇敢的,敢于突破、敢于堅持、敢于承擔,突破傳統的程式,堅持真實和真理,承擔風險和責任。那一年,我在華東師大參加教育部的國家級骨干教師培訓。當時初中語文課程標準正在研制過程中,在培訓的間隙,我代表來自全國五省市的40名教師邀請研制組組長巢先生為我們介紹課程標準研制的進展情況。巢老師是一個非常質樸、實在的專家,他的介紹也丁是丁,卯是卯,絕無虛夸和偽飾。只是在語文教學方法的說明時,專家組對于“訓練”這一傳統方法的理解和意見引起了包括我在內的不少同學的異議。但大家在接下來的討論對話中,都不大敢說,多數在一些枝節問題上說上一兩句無關痛癢的“閑話”或者是永遠正確的“廢話”。這時,我的英雄情結又開始發揮作用了。我用一向富于雄辯的表達,慷慨激動甚至沖動地陳述我的也是我們的觀點,我只顧自己痛快淋漓,同學們也趁機助勢,弄得老師一時有些尷尬。老師畢竟是大家,對我不僅沒有抱怨,而且在后來的課程標準的制訂、修改和完善過程中,部分地吸收和采納了我們的意見。更重要的是,一年多以后,他不計前嫌,鄭重其事地推薦我參加香港教育署與內地“地區教師交流計劃”。這讓我真的十分感動。
在我人生的旅途上,常常是英雄情結驅動,讓我奮不顧身做出一些令世俗之人驚訝不已的舉動,但總能得到理解,獲得寬容,甚至得到尊重和意想不到的回報,是因為我總是遇到像巢先生這樣優秀的專家和領導。
英雄是需要前瞻和創造的。英雄的價值觀與一般的人是應該有些區別的。按部就班、襲故蹈常、人云亦云、做和尚就撞鐘,是一種生活和工作態度,但這跟真正的英雄無關。英雄即使在最為平常的崗位也能干出新鮮和意味來,干出格調和境界來。我做重點高中分管教學的校長,當別人拼命去效仿某些區域的“軍營式管理”模式。我和我的團隊揣摩和籌劃的是如何在課堂效益和作業的質量上下工夫,如何讓師生進一步輕負高效:我在教科研部門工作時,面對教科研人員功能異化的傾向,我更多的是憂慮他們自身專業的發展、生存的質量和地位的提升,考慮的是教科研工作如何更多地貼近一線教師和教學的實際。
如今,人到中年,回首迤邐走來的這幾十年,總覺得自己還是能夠做事的,也做成了一些事。尤其覺得自己能夠運籌,能夠決策和決斷,而且較長于具體工作,長于執行。做學生,就想做一個英雄學生;做教師,就想做一個英雄教師;做校長,就想做一個英雄校長。也許,隨著時光的流逝,這種英雄情懷會漸漸淡去,但記憶的深處,那曾經的英雄故事定然永存,就好像那轟鳴的火車頭與脫韁的烈馬間高高聳立的歐陽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