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那棵樹

曾經，家門前有兩棵櫸樹，奶奶說那是爺爺出生時太公種下的。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兩棵樹長得挺拔粗壯，我們兄妹三人伸開手臂才能把它圍成圈。“文革”時，因為家里成分高，生產隊要刨了兩棵樹做搖船的櫓，三四個壯漢忙活了一天終于倒下了一棵，還有一棵總因樹根長得太深不能撼動，眼看天色已晚，只能作罷，那棵樹幸免于難。那時，我還小，仰望那樹，好高大，如仰望祖父。我蹭蹬幾下上了樹，坐在樹丫上晃動雙腳，如同坐在祖父的懷里。

這棵樹，根，緊緊扎在大地深處；葉，在風雨中撐起一片綠色的空間。一直以來，我都生活在這棵樹下，在樹下我只看到了藍天白云而感受不到風雨，因為再大的風雨都由他承擔著。

爺爺，就是這樣一棵大樹，不屈地屹立在家鄉的土地上，他歷經風雨依然郁郁蔥蔥，千般磨煉鑄就平凡歲月。為了子孫后代，他撐起了一片藍天，營造了一個溫暖的家。幸福如我，春季倚著他幻想，夏季倚著他繁茂，秋季倚著他成熟，冬季倚著他沉思。

我出生在一個父母雙殘的家庭，父親年幼時的一場大病導致有口不能言，有耳無法聞。后娶了患有眼疾的母親，生下了我們兄妹三人，我是老大。

孩提時代，因為家庭的弱勢，因為家庭的成分，我們常常被村子里刁蠻的人家欺負。在這種情形下，爺爺便承擔起了教育孫子輩的責任，我也早早懂得了人生的艱難。雖說是個農民，但爺爺樣樣都在行。他做得一手很好的木工活、瓦工活，并燒得一手好菜，我結婚時十幾桌酒席，就是爺爺掌勺的。不僅如此，自父親殘疾后，爺爺發奮學醫，苦讀醫書，自學成才。多年以后，爺爺的醫術在地方上屈指可數，許多外地的患者都慕名而來。

我17歲離開家門，在外工作二十多年，一直癡情于自己的教育事業，平時難得回家。每一次回家，都會看見爺爺如一棵樹般佇立在村口，等待我的歸來。盡管命運的坎坷，在他的面容上刻畫出歲月滄桑；歲月的年輪，已使他偉岸的身軀悄然彎下。尤其是1999年的夏天，父親溘然去世，沒有任何預兆，一切是那么突然，讓我嘗到了“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哀和無奈。而痛失愛子的爺爺，一下子似乎蒼老了許多，體質每況愈下。雖至耄耋之年，但他依然不肯放下為我們遮擋一生風雨的臂膀。經歷了人生的許多個春夏秋冬，他，依然站著，一如家門前的那棵樹，一棵好大的樹。

爺爺用他的一生影響著我的一生，用他的教誨鋪墊了我美好的前程。爺爺的一生，如同許許多多的中國老百姓一樣，沒有顯赫的地位，也沒有值得炫耀的業績，但他堅韌、干練、正直、善良……正如家門前的那棵樹，樸樸實實，根深葉茂。

而今(2008年5月16日)，在這個綠樹成陰的季節，爺爺累了，倦了，永遠地睡著了……但他永遠是我心中，一棵站立的樹!

“你這個孩子不讀書，沒有讀書人了!”

在我的記憶中，幼年的我最快樂的事是夏天的傍晚，坐在屋門前的長條凳上，搖著蒲扇聽爺爺給我講《三國演義》，或是在忙閑時某個下雨的午后，吃著奶奶做的麥餅，聽爺爺背《三字經》、《百家姓》……這也許是我最早的文學啟蒙。

當我快到入學的年齡時，爺爺特意跑到村小校長的家里，請教上學的事情，在那“極左”思潮泛濫的年代，那校長回了爺爺一句：“你家的孫子還想念書?”被戴上了“四類分子”帽子的爺爺，憋著一股子氣硬是借了錢讓我上了另一個鄉的小學堂。在我入學的那一天，爺爺對我說：“孩子，在學校里要好好讀書，有了文化，長大才有出息。”雖然當時的我并不十分理解爺爺說這話的意思，但他說話時嚴肅、認真的表情，讓我感到了他平時那含而不露的威嚴。

但年少畢竟無知，上了小學的我，和村上的一幫野小子在一起，常常會大錯不犯，小錯不斷。爺爺對我的一言一行，大事小情，有“違章”者，從不放過，并總是從小處著手，從大處開導。爺爺最嚴厲的教訓辦法是“打手心”。每當我犯錯而又死不承認時，爺爺總會經過一番“深入調查”，待“證據確鑿”，便拿下掛在墻上的雞毛撣，倒過來用雞毛撣柄打我的手心。這時他不多說什么，板著臉孔抓起我的手掌，“啪啪啪”，不輕不重三下。爺爺的這三下，打在我細皮嫩肉的手心上，火辣辣的還真夠疼。

小時候挨打最多的原因，是字寫得不好。爺爺常給我額外的作業：練字。爺爺寫得一手漂亮的“顏體”，他說：“字是一個人的門面，你將來字寫得好，給人家的第一印象就好。”每當我寫的字達不到他的要求時，爺爺就用他的家法——雞毛撣子打我的手心。因為怕痛，所以，我寫字特別專注、認真，也因此而練就了一手漂亮的字，為后來的教師職業打下了扎實的基本功。當每一次公開課后，老師們嘖嘖稱贊我的字寫得真好時，我不由得感謝爺爺當年的“家法”。

記得我上高二的那年夏天晚上，蚊子很多，我要做作業，媽媽在我的身邊熏了一堆稻草試圖驅蚊，爺爺幫我提了兩桶水，讓我把腳泡在水里，這樣，既可以涼快一些，又可以防止蚊蟲叮咬。夜深了，我仍然光著膀子在專心致志地做著作業，熏的煙草早已熄滅。這時候，爺爺走了出來，他在我背脊上擼了一把，只聽他“啊呀”一聲，把一只粘了一巴掌蚊子血的手伸到我的眼前。感慨地說：“你這個孩子不讀書，沒有讀書人了!”

爺爺的這句話一直激勵著我、支撐著我、伴隨著我走過高中、師范、大學的學習生涯，乃至到了工作崗位上，我都用爺爺這句話時刻鞭策著自己。每當自己面對書本稍有懈怠時，我就會想起爺爺那淌著汗水、凝重贊許的臉，想起爺爺那沾滿蚊子血的手。從此，讀書成了我不竭的動力，讀書成了我終身的需要。

“種善因得善果，造惡業必定得惡報。”

爺爺小時候上過私塾，雖文化程度不高，但古文功底不錯。爺爺常說的一句話便是“種善因得善果，造惡業必定得惡報”。這也許是那一代人對于善惡因果的最樸素的人生哲學了。但就是這樸實的處世之道，爺爺參悟踐行了一輩子，也影響引導了我一輩子。

爺爺的醫術是遠近聞名的，但他的醫德更令人感慨。多少年來，每逢春節來臨，爺爺總要我手書一副春聯貼在大門上——“坐診千人健，行醫萬戶春”，這春聯十多年從未改變。爺爺有個習慣，每天早上騎著小三輪上一趟街，去妹妹開的茶館喝茶。那兒也就成了他方便病人的臨時診所。爺爺行醫有時很奇怪，凡是外地來打工的病人，他一般不收費，即使收也是象征性的。他說，那些人在外面討生活很不容易。這么多年來，爺爺自己也數不清義診了多少病人。這樣的義舉多了，甚至引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故事：記得家里有一次半夜遭遇小偷，爺爺口袋里的錢包被偷了。有趣的是，第二天爺爺踩著三輪車例行上街的時候，有個農民工模樣的人叫了一聲“老先生”!待爺爺車速慢下以后，把錢包扔到了他的車兜里，又說了句“對不起”就自顧跑了。爺爺跨下小三輪，拿起錢包一看，里面一分錢都沒少。原來，這個農民工是個賊頭頭，他的孩子有一年患了很嚴重的皮膚病，去醫院花了一千多也沒看好。后來聽人說，爺爺是專門看外科的，就帶著孩子尋來了，爺爺根據孩子的病情專門給他配了藥，醫好后沒有收取一分錢。可能是小偷回去交差時錢包里的身份證讓賊頭認出了爺爺，總之爺爺拿著失而復得的錢包樂了好多天。

我家鄰村有一座小橋，很簡陋、很窄，只是兩根水泥梁上擱了幾塊水泥板，又年久失修。常有村里人騎著摩托或自行車摔下河去。爺爺在他八十歲的那年，花了幾千元錢，叫上我父母，還有弟弟、侄子，祖孫四代，全家動員，花了好幾天把小橋重新翻修了一下，也引來了村上好多人前來幫忙。為這，鎮上的電視臺還專門為他拍了新聞呢。

爺爺總認為，修橋鋪路、路見不平、積善行德不僅是為人之道，更會惠及子孫。他還經常告誡我們：“人生最大的債是人情債。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憑自己的良心，盡自己的能力，不要輕易去求人，不欠任何人的情，欠債可以還清，欠人情永遠還不清。”他的字典里有“寧可別人欠我，我不欠別人”、“坦坦蕩蕩做人，踏踏實實做事”、“自家的門前雪要掃，他人的瓦上霜也要管”等樸實無華的信條。至今想來，仍讓我怦然心動，久久回味。

“不貪即是富貴，不茍何懼公堂。”

在我的記憶中，爺爺背得最熟的古文是朱柏廬先生的《治家格言》：“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勿貪意外之財，勿飲過量之酒……見富貴而生讒容者，最可恥；遇貧窮而作驕態者，賤莫甚……施惠勿念，受恩莫忘……讀書志在圣賢，為官心存君國。”在爺爺的教導下，這篇552字的朱子家訓我從小便爛熟于心。它雖是一篇童蒙教材，也不乏某種偏見，但從中參透的“治家之經”、“自律之道”卻給我的人生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小時候，爺爺教育我們要勤儉節約，決不能浪費糧食。有一回，我和弟妹們在田野里玩耍，為了捉一只蝴蝶，不小心踩了莊稼，引來了爺爺一頓教訓：“民以食為天，不愛惜糧食會遭天譴。”他要求我們吃完飯，碗里必須干干凈凈，掉在桌上的飯粒一定要撿起來吃掉。爺爺擔心我們不懂稼穡之艱難，記不住教訓，一個月過后，又命令我和弟妹提著籃子到田里撿稻穗。火辣辣的太陽曬得我們口干舌燥，又困又乏，撿了整整半天，三人的稻穗合起來也只有一大把，恐怕還不到半斤谷子，我卻終生難忘。

長大后，我擔任了一定的領導職務。每次回家看望他老人家，爺爺更是跟我大聊特聊“海瑞”、“包公”……盡管爺爺不是“公家”的人，但他常常教導我如何做好“公家”的人。他對我常常叨叨的話是“不貪即是富貴，不荀何懼公堂”。

我妹妹開了個茶館，爺爺每天都要去喝茶，和別的茶客一樣，爺爺很固執地每次都要付錢，爺爺就是這樣一個清清爽爽的人!

爺爺雖然一輩子只是個農民，也不乏很多小農意識，但公私分明，言必信行必果，眼神中總蘊涵著對晚輩的期待和關愛，話語中總滲透著不屈與堅強。他那處世的態度和與人為善的言行始終讓我學有所依。如果說人生需要一面鏡子，那么，爺爺，就是指引我前行的明鏡!正是爺爺這些樸素的言行，深深地影響著我一生、改變著我一生。

如今爺爺已離開了我，但他的音容笑貌和諄諄教誨將永遠銘記在我的心中。他平凡而又真實的一生，留給我們的將是無窮的精神財富和對他無盡的思念。

爺爺，您是一棵偉岸的樹，為我們耗盡了畢生的養料。原想長成和您一樣茁壯的大樹，替您分擔一些風雨，卻不知原來從不曾離開您的蔭護。拿什么回報您呢?您留給我的，是白云般的自由，而您，只是留守，隨時等待我疲憊時到樹陰下依靠。不想說謝謝，只為這兩個字包含不了這一切，只想深情地喚一聲“爺爺”!

爺爺，您是一棵偉岸的樹。您的根，永遠深植于三尺沃土之中：您的葉，永遠向著陽光的地方生長。連接根與葉的，是您永遠不變的偉岸的身軀。春夏秋冬任它去，站立，從來就是您一生亙古不變的姿態!